病假的最后一日,叶苏凝将那本薄薄的手记藏于居所地砖之下最隐秘的缝隙里。每一个字都已烙入脑海,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冰寒与孤绝。
师父的棋盘太大,落子太狠。而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一枚注定要推向特定位置的棋子——或许是弃子,或许是……杀招。
她不能坐以待毙。
尚仪局的差事恢复如常。她依旧沉默,勤勉,低眉顺眼。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会抬起眼,目光悄然掠过重重宫阙,落向帝王常去的几处宫苑,落向那些偶尔能窥见圣驾的路径。
她在计算,在等待。等待一个能让她“偶然”再次进入帝王视野的机会。这一次,不能是笨拙的舞姬,不能是呆板的女官。她需要一场精心设计的“邂逅”,一次恰到好处的“惊艳”。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
几日后,一场小型的宫廷曲水流觞宴。地点设在一处有活水引入的精致园林。与宴者多是宗室才俊与颇有才名的女官。叶苏凝因一手好字,被点去负责记录即兴诗词。
宴至半酣,酒意微醺,气氛活络。才子佳人们临水赋诗,笑语喧阗。帝王亦微服在场,与几位近臣闲坐水畔亭中,看似随意,却仍是全场无形的中心。
叶苏凝跪坐在席末,笔墨纸砚置于身前,安静地记录着。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宫装,颜色素净,却衬得她脖颈纤细,肌肤胜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那支素银簪子,低调得近乎寒素,与周遭珠环翠绕的女眷形成鲜明对比。
她始终低垂着眼,专注于笔下的文字,仿佛周遭一切喧闹都与她无关。
直到一轮诗毕,侍从将盛着酒杯的荷叶托盘放入溪流。流水潺潺,托盘悠悠荡荡,竟不偏不倚,停在了叶苏凝面前的溪石旁。
席间响起一阵善意的低笑。按规矩,流觞停处,当由此人赋诗或表演才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一直沉默低调的青衣女官。
叶苏凝似乎怔了一下,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泛起一丝无措的薄红。她下意识地看向亭中方向,目光与帝王投来的视线一触即分,如同受惊的小鹿般迅速低下头,更显得楚楚可怜。
“哦?是尚仪局那位字写得极好的叶女官?”帝王的声音带着几分闲适的笑意,“不必拘礼,随意即可。”
叶苏凝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缓缓站起身。她并未走向琴筝等乐器,而是走至溪边一片稍开阔的草地。
“奴婢愚钝,不通诗词音律,”她声音微颤,却清晰悦耳,“唯有幼时于乡间,曾随村中老人学过几式粗浅的祈雨舞,愿以此助兴,若有辱圣目,还请陛下恕罪。”
祈雨舞?席间众人露出些许好奇之色。这等乡野粗舞,怎能登大雅之堂?
帝王未置可否,只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审视与兴味。
叶苏凝敛衽一礼。再抬头时,眼神已悄然变化。依旧是怯,却在那怯意中,注入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她起势极缓,双臂舒展,如同迎接甘霖的禾苗。没有乐声相伴,只有溪水淙淙,风吹叶响。她的动作看似简单朴拙,甚至带着几分乡野的笨拙,然而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回旋,那腰肢的软韧,手臂的延伸,眼神的流转……
分明是惊鸿舞的魂!
被巧妙地揉碎、隐藏在这看似粗陋的乡野舞蹈之下!
她没有换上华美的舞衣,没有精致的妆容,唯有那身素净青衣和一支银簪。可就在那看似笨拙的祈盼动作中,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喷薄欲出。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她旋转的身影上,勾勒出纤细而充满韧劲的腰肢曲线。汗水微微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白皙的额角,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纯净诱惑。
她跳的不是魅惑君王的艳舞,而是祈求天地恩泽的虔诚之舞。可那舞姿里蕴含的、被刻意压制却依旧破土而出的惊人风致,却比任何直白的诱惑更能撩动人心。
席间的笑语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宗室子弟们眼中流露出惊艳与兴趣,女官们则神色复杂,有讶异,有嫉妒,也有不解。
亭中,帝王原本闲适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知何时已微微前倾。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目光幽深,牢牢锁住那个在溪边草地上翩跹起舞的青色身影。
他看得分明。那绝非什么乡野粗舞。每一个动作的韵律,那种柔韧中隐含的力量,尤其是偶尔流转的眼波……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而惊艳的影子,隐隐重叠。
陆芷拧……
当年惊鸿一瞥,从此念念不忘。
可眼前这个,却又不同。少了陆芷拧那种冷冽孤高的距离感,多了几分未经雕琢的鲜活与怯生生的诱惑,像一枚初熟的桃子,青涩却勾人品尝。
一舞终了。
叶苏凝伏地喘息,胸口微微起伏,脸颊因运动染上动人的红晕,更显得那身青衣素净,人却娇艳欲滴。
园中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零落的掌声,很快变得热烈起来。
“好!”帝王抚掌轻笑,目光灼灼,“不想叶女官还有此等技艺?这祈雨舞,质朴清新,别有一番韵味。赏!”
叶苏凝再次叩首,声音带着喘息与恰到好处的羞怯:“陛下谬赞,奴婢惶恐。”
自这一日起,叶苏凝不再是尚仪局那个默默无闻的掌籍。
她的名字,连同那支“别具韵味”的祈雨舞,迅速在后宫悄然传开。帝王偶尔会召她去清凉殿,不再是询问书册,而是让她烹茶、研墨,甚至……再跳一次那日的舞。
她总是表现得受宠若惊,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笨拙。烹茶时会失手烫到指尖,研墨时墨汁偶尔会溅出些许,跳舞时更是谨守“粗浅”二字,绝不流露出半分属于惊鸿舞的精准与华丽,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令人心痒的风情。
她将陆芷拧教导的“惑”与“藏”发挥到了极致。像一本看似简单却引人探究的书,让翻阅者自以为掌握了全部,却总发现还有下一页。
帝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赏赐也开始陆续送入她简陋的居所。
尚仪局的气氛变得微妙。掌事女官对她客气了许多,同僚的目光则更加复杂。叶苏凝一概以更低的姿态、更谨慎的言行应对,从不因帝王的些许青睐而张扬。
她心如明镜。这一切,不过是风暴前的平静。帝王的兴趣是真,但这份兴趣能持续多久,能否达到她所需的高度,仍是未知。
而皇贵妃那边,自那夜之后,再无任何动静。仿佛彻底遗忘了他这个人。
但叶苏凝知道,不可能。
她能在每一次接近帝王时,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来自宸华宫,来自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在帝王的兴趣与师父的冷眼之间,如履薄冰。
这日,从清凉殿当值回来,天色已晚。行至一处僻静宫道,迎面遇上一行人。
灯笼暖光,映出来人九凤珠冠,辉煌夺目。
是皇贵妃的仪驾。
避无可避。
叶苏凝立刻退至道旁,深深垂下头,屈膝行礼:“奴婢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仪驾并未立刻过去。
那双绣着金凤的宫鞋,停在了她低垂的视线前。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头顶才传来那把熟悉的、清冷倦怠的声音,比这夜风更凉:
“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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