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内的风景瞬息变化,犹如在虚空当中陡然生出一阵狂乱的风暴,她眼前只余下神态平静的苍尧,和他身后翻滚的茫茫风云。她身处在夏日午后忽然压城的乌云之中,而那云又与她隔了层看不见的屏障,并不能影响到她。
脑际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令白蘅闭上了眼,不过一瞬,痛意散去,她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处寂静秋林。
脚下落叶铺就成软沃地面,林中落叶纷然不歇,金色一直连绵至目之尽头,与天相接。
“这里是……?”
“你的识海。”苍尧环顾四周平淡答着,大约对他来说,这样那样一番带着一个人踏入她的识海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
白蘅虽不晓得识海是什么,但直觉这定是个极其私密的地方,不免有些不情愿,抱臂站在一旁面色忿忿,“你是因我昨日未死,又发现我好似一时半会死不了,才会如此大费周章要来查探一番?你别忘了我们可是……”
“记得。”苍尧眸光悠悠落向她,看见少女黑瞳长睫下小心掩藏着的紧张戒备,唇角浅勾一瞬,向前走去,嗓音如沉润冰泉般,“你家中为何不见长辈?”
白蘅心知凭她是无法从这里离开的,于是不情不愿的跟在苍尧身后亦步亦趋,吐出两个字,“死了。”
听了此话,走在前面的苍尧脚步蓦然停下,她抬眸撞上他无声的视线,见他似是想说什么,了然笑问,“你以为我爹娘会同我一样奇异?”
这不是苍尧原本打算说的话,但他听出了她口吻当中的自嘲,也不欲再多问,只淡然嘱咐了一句,“这里不寻常,别走散了。”
既然是自己的地盘,任何不寻常白蘅都不以为然,便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你竟然不对我道一声歉意。”
说话时,眼前无边萧瑟的金色秋林之中,逐渐弥散开苍白的雾气,而她兀自跟着苍尧的步伐丝毫未曾注意到,只听到走在前方的玄衣青年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为何道歉,又不是我害死他们的。”
白蘅一时无言以对,思索了半晌才再度开口,“但是你这样问,勾起了我的伤心事。”
“世人皆有一死,这不是什么该伤心的事。”
白蘅再次无言以对,苍尧的话太有道理,她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只能很不服气的指责他,“你这个妖也太没人性了。”
苍尧又一次停下了步子,只不过这次他停下时左手向后握住了白蘅的手腕。
这时林间的雾气已不似方才那般如轻烟般,而是浓稠如厚重的云,白蘅只一味低头跟着苍尧,此刻看了一圈才发现目之所及皆是逼仄的浓雾。
方才踏入这里时那些纷然落下的秋叶也犹如被这浓雾裹挟而不再往下落,诡异的停滞在虚空。
这情景令白蘅生出了时间在此处都一并停滞了的错觉,她默默转过身背靠苍尧,屏息警惕着悬浮在周围的叶片,忍不住抬起手轻碰了下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枚。
“嘶。”
指尖瞬间被划开一道伤口,血珠冒出来时,白蘅吮着手指上的伤口不解问,“这里面也会受伤吗?”
苍尧转身时怔了一瞬,才将她被叶片割破的手握住,疼痛顷刻便消弭不见。
“一般来说,你不会。”
指上伤痕恢复如初,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白蘅满腹惊奇地端详着手指,也未及去深想苍尧话中之意,反倒是兴致盎然的抬头问他,“这样的法术,我能学吗?”
虽说她与少夷也认识了许多年,从不怀疑这世上有怪力乱神之事,也知道能修成人形的妖会许多强大的术法,但此前惊鸿一瞥的几次见识妖族法术,无疑不是用在争斗上的,同少夷那里讨教了一招半式,也都是以气凝形的召火召水术法,没想到还有如此便利的疗伤法术。
苍尧不知何时拎了一柄剑在手上,银星凝于剑刃,透出几许与他身上气息相同的肃杀锋芒来。
白蘅下意识去摸自己腰上匕首,但却是摸了一手空,她回忆着少夷教她的法诀像模像样的摆弄起来时,耳边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轻笑声。
“笑什么?”她脸颊微烫,瞪向抱剑而笑的苍尧。
后者只懒洋洋的耸了下肩,“且不说你召出来的小火苗能不能对付这些叶刃,这里是你的识海,你就不怕烧了这片林子影响到自身?”
“我怕什么?它都敢伤我,我也敢伤它。”虽嘴上这样说着,白蘅还是老老实实收了手,讪讪补了一句,“而且,我召出来的不是小火苗。”
苍尧似笑非笑着,左手再度隔着衣袖握住白蘅的手腕,“你说不是便不是吧。”说话间,一道清光织成的法障落在了她的身上,“此境非同一般,恐怕今日也寻不到所以然来,站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回来。”
白蘅点头,便见苍尧几步走入到浓雾之中,犹如被吞噬了一般,散乱的雾气顷刻便重归宁静,不再有丝毫他的身影。
她索性就地坐下,百无聊赖的在法障内练她的小火苗,心中暗自下了决定要让苍尧刮目相看。
不知过了多久,白蘅开始觉得焦灼,被白雾包裹着,天地间静的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她犹豫着考虑是否要去寻苍尧,正在此时,法障外静了许久的雾气骤然变化,像是被林子深处的什么吸引着,汇成一股股狂乱的气流带着叶刃一并向内涌去。
而在这乱流当中,苍尧留给白蘅的法障却如一块剔透无瑕的巨石般巍然不动,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啸。
雾气被抽离了这一片秋林,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
与此同时,白蘅听到了几乎和风声一样密集的兵刃相接的铿锵之响,她站起身大着胆子迈出那道法障,所有的叶刃都被风带着涌向苍尧所在之处,哪怕他有通天彻地之能,这数不清的刃都足以伤他个体无全肤。
苍尧若是出事,她一样会被困在这里,大不了就烧了这片林子。
白蘅循着风的方向找去,识海内的秋林一成不变,她走了半晌,终于望见风的尽头处翻涌狂乱的云雾和叶刃聚集成团,不断有电光在其中若隐若现。
苍尧莫不是被困在那其中?
白蘅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不免焦灼更甚,不仅担心苍尧生死,更担心他就算侥幸保住性命还能不能将他们送出这里,于是想也没想抬腿便向那里跑去。
悬立于长空之下的玄衣青年垂眸望着不知深浅跑来的少女,地上枯黄的秋叶被她跑过时的步子扬起,似是金色的浪花点缀在她的裙边,他惊讶于她的无畏,于是便更怜悯她的脆弱。
无相地宫之中有一只专门记录往生之人前世今生的写命笔,在三界化成之时便由祖神制成,也唯有洪荒神力能让写命笔运转书写,近万年来,写命笔中神力越发稀薄,所以每逢甲子年,便由他这个三界唯一一个还身负洪荒神力的神仙去修复写命笔。
苍尧今日在客栈想起此事,便去见了夜游神借来乾坤令暂时恢复身上神力,遂而赶去无相地宫处理了此事。
地界与人界,天界更为不同,时光流速缓慢,所以哪怕在地宫花了不少时间,回来之时,人间也不过区区一炷香的功夫。
在地宫之时,他曾顺势问过鬼帝,往生册上所记魂魄,是否皆是由生至死,无一例外。
鬼帝捋着胡须思索了良久,告知他,“生死一事,实在玄妙,往生册之所以称为往生册,便是只记往生之魂。而不曾往生轮回的,世间也有数不胜数,堙灭于天地间,亦或是,挣扎在炼狱中,如神族之辈,譬如苍尧君你,更是行游三界之外纳四时之气……”
“凡人也会如此?”
“那倒不会。”鬼帝乐呵呵的看着苍尧,“苍尧君怎么忽然对轮回往生之事感兴趣,老夫坐镇这无相地宫数万载,一直苦于无人探讨这其中玄妙,苍尧君果真与那些寻常之辈不能混为一谈,要说这轮回之事,那便不得不提到因果,对凡人而言,因果……”
鬼帝苍劲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的谈论所谓他目观无数生灵轮回后的感念时,苍尧已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往地宫外踏去,顺道向他挥了挥手,恹懒的腔调依旧那样不招鬼喜欢,“多谢鬼帝了。”
鬼帝只得哼哼哧哧的冲他背影喊了一句,“下次可别再迟了!”
片刻后,地界森冷的风穿过大殿,只送来苍尧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下次便不是我来了。”
困于生死轮回,这便是凡人。
她说谈及父母之死会伤心时虽口吻半真半假,眸底的悲郁却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与自己生死相关之时,却不见她上几分心。
“不是让你等我吗?”
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在耳边,白蘅猛然停下脚步,轻喘着气怔忪看着那团雾气。
一道银光猝然从雾气中迸现,下一刻,那柄原本拿在苍尧手中的银剑便斜刺在她一步之外的地面上,“铮”地一声,剑身颤动着发出嗡鸣。
白蘅脑中空白了一瞬,心道,这是让我拿剑自卫吗?她这样想着,便真去拔那柄剑。
却没想到,拎在苍尧手里如若无物的剑,她咬着后槽牙铆足了劲也愣是没有从地里拔出来。
于是白蘅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苍尧大概不是让她拿剑自卫的意思。
正尴尬的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时,前方的雾气不知何时已散去了大半,天地复归清朗,一只指骨分明的手覆在眼前的剑柄上,方才那犹如被镶在地面上的剑此刻却让苍尧轻描淡写的拿起横于身前。
他眸底有星点戏谑笑意,白蘅知道自己方才那举动确实傻的够呛,正欲开口给自己寻个理由时,却望见苍尧身后自半空倾泻而下的流光星影。
那些叶刃被他击的粉碎,沾了些许法力,在未散尽的雾气中如被星辰点缀的金色瀑布般悠然落于地面,美轮美奂犹如仙境。
“哇……”
苍尧看见少女眉眼间的郁色同他身后的雾气一般散去,飞扬的神采跃然于黑眸之下,他收起隐辰剑,将心中的悲悯也一同收起。
鬼帝说凡人的轮回离不开因果,如今,他倒也有几分好奇,姻缘石上将他和她连在一起的那根红线,又是怎样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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