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休沐,一家人难得聚全了,由嘉远公阎鸻敬出面商榷两房事宜。
明堂主位上由大房夫妻俩端坐,二房夫妻左位,连带着瞿幼璇也坐了左边。
连夫人面色不佳,眼下沾染着乌青,虽然面上带着牵强的笑,却到底不真切。
阎鸻敬等到诸位到齐,先是点名姗姗来迟的女儿,训诫道:“这些年你哥哥不怎么管教你,你是越发性子野了。看看自己,还有半分好性儿没有?”
当着全家面责骂,阎宜晴自然是不肯的,犟嘴道:“哥哥忙完了好不容易休沐一回,我还想着叫哥哥陪我出去走走,谁知道一吃了饭就叫到这里来,还叫爹当着面儿说我!”
二房心思活络,韦夫人方才来还在琢磨所为何事,见着大伯又在管教孩子一时心疼忙劝道:“宜晴还小呢,不似两个姐姐们自要管教严苛些。再乖巧的孩子,在父母面前终归是调皮的猴儿,大伯何必叫她难看呢?”
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画卷里的二弟阎羯山,忽而遭到自家妻子的脚踹,也赶忙说:“是啊是啊!”
连夫人心中本就窝火,见着丈夫在外人面前又给孩子没脸,当下便出言,“哼!我们可不像弟妹一样心疼孩子,要吃给吃,要穿给穿。我们啊,是见面就要说三句,从来没个好脸色!”
大方夫妻俩吵架,二房却遭了殃,韦献羊本是好心相劝,见楼门失火,殃及池鱼,也就不再多言喝自己的茶。
阎鸻敬看向妻子,瞧见她强压怒火的样子不敢再与之相争,看了儿子的面色后,才正色说道:“自来大家族香火鼎盛,人口多了,事也就杂了。”
他拨动自己手心里的串珠,思虑着要说的话,“再精细的人,整日里拨算盘,也难以面面俱到,这时就难免生嫌隙。因而咱们今日就坐在一起,不为别的,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叫大家化解,也是叫小辈儿们看着。”
阎羯山接替家族恩荫在朝廷里领个文思院的博士闲职,本就不曾管家,自然是大哥说什么是什么。
韦夫人自知自己丈夫的无能,也不心存幻想,只操持自己的两个女儿,更是没有什么异议的。
见众人无话,他便也心下有了数,叫管家婆子们抬出家族收敛的各契摆放在地面上。
指着这一抬抬家产,阎鸻敬说道:“咱家起势晚,父亲只是个乡野匹夫,若非参军卫国立下赫赫战功,尚了阳宪公主,自是没有咱们这些子孙的后福。父亲没有留下什么,这里的都是母亲留下的,当年她老人家没说过分家,做小辈的自然不敢她一去就闹分家的,以至于耽搁到现在。”
说起这些,一向不问世事的阎羯山也是很感伤,“若是没有母亲大人,子槐我也没有今日。蒙哥哥照拂多年,若要分家,我们一家不敢说半个不字,更是无有怨言的。”
“嗯。”
阎鸻敬满意地点头,捋着自己的美髯,继而又讲,“说是分家,不过是分家产,一家人自还是在一起的。京城居大不易,没有放着自家宅子不住,出去住的道理,你们安心,这宅子是阳宪公主府,自然要住她老人家的子孙。”
韦夫人听这话原本还忧虑的脸上顿时也绽了笑意,老天爷保佑,虽叫她嫁了个不中用的庶子,好歹自己还有个位高权重又慈爱的婆婆!
她再次叹息公主她老人家不容易,她比自己丈夫长几岁,见过自家公公的嘴脸,本来冰人保婚时她还犹豫,谁都知道公公混不吝,在公主已经给他一个良妾生下自家丈夫后,却私自养外室还生下庶子,外室产下子嗣后一命呜呼,公公不就也死了。
这样的家庭,若非公主亲自屈尊降贵将良妾生的庶子养在膝下,她父母是决不肯踏进这水火地的。
虽然别人传公公是自尽的,可她还是能愿意相信,是自己那个强悍的婆婆亲自解决的。
话赶话都说到了这里,连有容即使心都在滴血,却也只能强装大度,忍辱负重地说:“不仅如此,家中女儿的嫁妆已经封好,除了嫁妆自也要分得一份家产的。”
瞿幼璇瞧着舅母那痛彻心扉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这么一个一毛不拔的人,究竟是怎了过了一夜就如此舍得了?
虽然知道自己是没有份儿的,却也并不在乎,本身就跟他们不是一家。
想到这里她不由往一直低着头的表哥哪里撇了一眼,只见他面色也不太好,看着很是疲惫,却还是像猎鹰一般敏锐,将眼神投向自己。
对视只在一瞬间,他就收回了视线,拄着自己的膝盖不知在想什么。
“这六台都是田产、房产、商铺的契。”
“这两台呢,是家生子的死契,一半是母亲大人带来的。”
“其余几台呢,是库里封存的金银、借据、还有珠宝、古玩和字画的存册。”
阎鸻敬讲这些都分清楚,先将丑话说在前。
“家中没有什么族老,实话说父亲不是个能干的,这里的都是母亲带来的。按照规矩,嫡庶长幼皆有分别,要先分大的其次才是按人头来。这你有话说吗?”
不待自己丈夫发话,担起家的韦献羊便爽利地说:“这是应该的,大伯实在是厚待我们,若要向外边人学,我们是半分也无瓜葛的。怎么分都是应该的。”
阎鸻敬自是只道一同长大的二弟是什么性格,既是懦弱也是精明,大事从来要推弟媳出来理事,也因此体谅弟媳的不容易,私下总是训斥这个弟弟的不是。
“家中的宅院自是要留给嫡长子,所以这祖产我拿着。这田产庄子什么的就三七分,我们占大头,不过要抽出一些好地来分你。至于产业铺子,这便是母亲自己的了,我抽出两成给你,这是母亲的意思,你觉得如何?”
韦献羊知道这两成必然少不了,都是京城里顶好的位置,不敢犹疑就点了头。
阎宜晴转着眼睛一直盯着瞿幼璇看,手中绞着帕子听着长辈们无聊透顶的话,她尚且还不明白这已经是母亲为他们谋得的最好的结果了。
她只想着哥哥和母亲昨晚吵的好凶,父亲劝不了母亲,就把她从睡梦中薅了起来,叫她进去劝母亲,她自然不敢有疑问,只下意识觉得哥哥肯定是对的。
想着哥哥在母亲门外跪了一晚上,屋里母亲拉着她直流泪,说些她不明白的话。
唯有一句话叫她明白了,“你哥哥为了外人来算计我啊!早知他被你祖母那个老东西教坏了,当初就不应该受着,竟叫他与我不是一条心了!”
她想不明白,祖母怎么就成老东西了?何曾教坏他们?
祖母可是会给他们吃好吃的,玩儿好玩儿的,听有趣儿事儿的好祖母!
她屋里那一箱子一箱子的宝贝,可都是祖母摸着她的头给的。
她不明白,甚至怀疑母亲真的有些钻牛角尖了。
阎宜晴知道哥哥一直在忍着腿疼,于是就跟哥哥小声说:“为了什么啊?没见你多稀罕二叔二婶啊。”
阎湜彧回头看她,瞧着她不明事理的天真样子,竟觉得天真点儿也好,好过那人的冷心冷性,活像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他一会去就知道人不在了,沈轲说,她们早就叠了被打着灯回去了。
夜里又下了场小雪,他跪在青石面上只觉得筋骨都发凉,他扪心自问,自己做的无非是个表哥应该做的,就像是对宜晴,他永远都硬不下心肠来真正动手。
他一遍遍给自己拆解,竟也慢慢说服自己,听见父亲终于说起正事。
阎鸻敬看着外甥女不吭不响地坐地远远地,瞧见她长大越发像自己那个过世的妹妹,心中不免伤感,便说起了昨夜儿子求他的要事。
“璇娘,你来家里**年了。当时是老太太把你从幽州接来的,一晃你也这么大了。”
突然被叫到的瞿幼璇,心中下意识诧异,却还是起身说,“是,舅父。”
“虽然你父母都去了,可留下的家产还有老太太留给你的,都要还给你。娘亲舅大,我这个做舅父的忙于朝政,对你也是关心甚少,这些年委屈你了。”
阎鸻敬心里清楚,自己妻子还是执拗于当年的事,将对母亲和妹妹的怨气投射到了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他惭愧的是,自己听之任之,无能为力。
瞿幼璇也料到了既然分家产又提到了,看来是她那个表兄出了力,说感动那是没有的,更别说惭愧了,反而她受之心安理得
“这些都听凭舅父做主,我在府上多有叨扰,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我只拿回原先的那份,至于祖母留的受之有愧,还请舅父收回去吧。”
连有容听了心里着实煎熬,暗自发笑,这个鬼丫头这是拿话激她呢,是说给她听呢。
真是同她那个没有规矩、私相授受的母亲一个样!不敬尊长!
于是她说话就不免夹枪带棒地,阴阳怪气地说:“拿着吧孩子!这些啊都是家里该给你的,你不拿着,倒让外人指着我这个做舅母的说不是了!”
阎鸻敬当下就皱眉看她,小声说:“怎么说话的,当着孩子的面别这样。你有气咱们回去说。”
阎宜晴看热闹一样支起身体,就等着自己母亲解了这无聊的商讨,替自己也好好闹上一闹。
谁料刚伸头就被一边的哥哥,敲了个大包,用眼神逼退她看热闹的闲心。
瞿幼璇真是无妄之灾,她心中无奈,舅母真是有气不管什么都能从自己身上找出错来。
不说她话说的出自本心,就是钱财也没多要,何必这样揪着不放。
她当下就抿了唇,说:“舅母多心了,只要人行得正,就不会担心背后的议论。我倒底姓瞿,自然不该拿祖母的东西,虽然是出自祖母的拳拳慈爱之心,但是未尽奉养,若说是我拿了才叫人议论我的不是。”
她的话说的很正,两方都挑不出大错来。
这就是拿孝道压人了,阎湜彧听得浓密的睫毛直发颤,抬眸露出不悦的神情,浑身都透露着紧绷感。
二房姐妹花到底还是跟她玩儿得多,也纷纷为她担心,再看了母亲韦献羊微妙的表情后便也不敢出声,只是姐姐阎安柏到底还是暗中揪了揪瞿幼璇的袖子。
连有容反唇相讥,不理会儿子和丈夫投来的眼神,站起身来就说:“璇丫头!你母亲是私自同你父亲瞿玠结成连理的,当时老太太可并不知情。按理说这叫私相授受,和私奔倒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别说你不要,就是给你也是不该的。这才叫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的话太难听,叫瞿幼璇顿时就拉下了脸。
阎鸻敬心慌地厉害,连忙站起来将妻子按在座位上,敲着桌子说:“你这是在做什么!璇娘还是个孩子,你如何把这些难听的话说给她?哪里就是私奔远嫁?这种龌龊话你也说得?”
瞿幼璇垂着眼眸,阎湜彧瞧不清她低落的睫毛下掩藏这什么什么情绪,可以他对她的了解,多半不是什么好的。
真是太难听,连知晓事情原委的二房夫妻都忍不住黑脸,却碍于大房的淫威不敢当面顶撞。
瞿幼璇终于抬了眼,挺直脊背看着嚣张气焰的连有容,正色说道:“舅母说的话未免颠倒黑白了吧,老话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底是谁私相授受,说这话的人自己清楚。”
若是她把话说的太过,未免被人抓住小辩儿,不如不点透也好有进退之地。
“你!”
连有容气得直拍桌子,原因无他,当年公主那老东西并不愿意接受陛下的赐婚,她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自己!
虽没有明着拒绝,确实连出面都不出面,婚后更是对她不冷不热,因而实际上也算“私相授受”,不禀尊长的。
韦献羊掩唇,敛去自己的嘴角的那抹浅笑。
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婆婆可从来不同大嫂亲近,当然也无可指摘,毕竟像公主这样不折腾媳妇立规矩的婆婆很是难得,对大嫂不亲近却也不打压,对她的孩子也一视同仁没有亲疏区别。
可自从婆婆去后,一向自在的她,也只能卑躬屈膝地讨好这个大嫂,在她手底下讨生活。
引用标注:
文思院,“掌造金银、犀玉工巧之物,金采、绘素装钿之饰,以供舆辇、册宝、法物凡器服之用”,博士插手书画事宜,是贵族承受家族荫蔽的闲职。
“京城居,大不易”化用“长安居大不易”出自唐代张固《幽闲鼓吹》,原指诗人顾况以白居易姓名戏言其在长安生活艰难,后演变为比喻大城市谋生不易的成语,反映古代都城高昂的生活成本与生存压力。
“冰人”,媒人,媒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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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还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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