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千岁爷问他,“她有什么话带过来?”
千岁爷要听什么话?
什么话自然都是没有的,端宁县主身边的雀儿把字条塞给他就走了。
崔净涣垂着脑袋老老实实地摇头,回道:“端宁县主没有什么话带给千岁爷。”
……
元平十七年六月
太子爷身边的崔公公撑伞从小路送令窈回春雪坞,姨母还睡着没醒,令窈快换了身衣裳,没让姨母发现。
她想,太子爷可真是一个好人。
她在窗前观雨,指尖点着白瓷瓶圆白的肚子,眼前一帘雨幕,隐隐约约换成了那人的身影。
那之后,她再随姨母去坤宁宫问安,看见东宫的肩與,会无端心虚,幸而她一向会装装样子,只要低着头,乖顺懂事地添茶倒水,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很能蒙混过去。
但她听到太子爷温润清和的嗓音,仍会忍不住心神一悸。
她为太子爷添茶,太子爷的目光会无意扫过她的眉眼,低沉又柔和地与她道谢。
如果没有看到太子爷的另一面,世间大抵没有女子能抵抗住这样握有权柄又温和守礼的男子。
她和姬长钰私下很少碰面,姬长钰忙于东宫,内廷多有陛下的嫔妃,太子入内廷大多都是给陛下和张皇后请安。
张皇后听闻内廷多有喜事,会冲冲陛下的病气,就在翡翠殿搭了戏台子,张皇后特意着人从扬州府找的祥云馆的班子。
得知是要唱给宫里的娘娘们,一班子不敢马虎,拿出看家的本事,戏台子下前头摆着三把太师椅,两张楠木桌子,后头围着圈椅,再往后是小圆凳,又在中央放一盆子大珊瑚应景,张皇后先给了赏钱,看过戏本,点了《锁麟囊》,拿给德妃,德妃想听《斩白蛇》,再往下位的几个嫔妃都不敢自作主张,倒是进宫的四公主点了《湘妃情》。
戏台子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才有内侍通禀说太子爷过来了,园子内坐着的一众人哗啦啦起身见礼。今儿这出戏是打着为陛下祈福的名头,东宫也要到场,太子爷坐在前头,倚着太师椅,听完了最先开场的《锁麟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那日说来也巧,令窈在园子里坐了一会儿,发现鬓发间张皇后赏给她的簪子不见了,许是掉在路上。令窈暗悔自己大意,小声说给姨母,姨母让她悄悄地快些去找,找完了再悄悄回来,令窈坐在后头,从小门出去。
因着六宫嫔妃在,东宫不好多留。那时太子爷听完第一曲戏刚从园子里离开,令窈搅着帕子,着急地在宫道上东张西望,有各司的宫娥往来经过,她又不敢将动作放得太大,冥冥中或许早有注定,那日太子爷恰好没有坐轿子,捡到了她那只发簪。
在令窈眼里,姬长钰绝不是乱捡女子东西的人,但偏生他捡了,倘若令窈再细心一些,或者再警惕一些,就会发现,太子爷不仅捡了她的簪子,还耐着性子听完了一曲《锁麟囊》。
太子爷从不听戏。
……
令窈抱着极低的期望姬长钰仅给她回复一句话,而姬长钰确实给她回复了一句话,让她去东宫。
言简意赅。
东角门,崔净涣仍是那张笑眯眯的脸。
“县主先进去坐坐,千岁爷在文书房还有些政务,处理过了就来寝房。”
崔净涣妥帖周到地解释,还以为令窈有多盼着太子过来,她又不好和姬长钰身边的内侍发作,便点了头,也不想留人伺候,让他下去了。
东宫太子爷的寝房布置得并不奢华,一架六扇嵌螺钿座屏隔开了里外两间,外间放着一张海清石桌,一张太师椅,多宝阁架上放着林林总总的书。
起初令窈来过两次后,多宝阁旁边又放了梨花木的梳妆台,上面置了铜镜,隔匣里还有女子的篦子梳背珠花,令窈从未用过。座屏内是太子爷的寝房,一张紫檀雕木架子床,海棠碧纱幔,床头有一张小几,用来放茶水和姬长钰就寝前看的书。
小宫娥们进房伺候令窈茶水糕点,姬长钰不喜在寝房用食,但有一回令窈晚上饿得睡不着觉,肚子响得被他听见,姬长钰笑着吩咐宫娥端几碟热乎的糕点,令窈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吃,姬长钰就坐在一旁看着她吃,倒不见厌烦,也不知道她吃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以前太子寝房并不见琴桌,今儿令窈却发现那张九霄环佩居然还在。
她忍不住手痒。
姨母性子懒怠,除却女红,没什么喜欢的,令窈喜欢弹琴、调香、作画、题字……一等风雅之事,但不好与姨母说,尤其是姬长钰总要问她喜欢什么,令窈不得不埋葬了自己这些喜欢。
她走到琴桌旁,悄悄勾了一一指。
她还记得那晚姬长钰教她的调子。
——《花朝月夕》
她又害怕姬长钰过来会听见,像做贼一样。
门吱呀响了一声,令窈惊得手背到身后,若无其事又手忙脚乱地坐到旁边的妆台前照镜子。
崔净涣仿佛一无所觉,十分恭敬道:“千岁爷出东宫了,一个时辰后才回来,临走前交代县主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奴婢。”
姬长钰不在东宫?
令窈心念一动。
“崔公公在廊下可能听到什么声音?”
崔净涣心领神会,“奴婢什么都没听到。”
令窈想,即便他听到什么也无所谓,姬长钰又不在。
她很高兴。
……
寝房廊下东角辟了间值房,是供守夜的奴婢歇息的地儿,此时千岁爷就坐在这间窄小的值房里喝茶,千岁爷金尊玉贵,连带着这间小值房都蓬荜生辉。
崔净涣到值房回话,稍许,耳边就听见了悠悠的琴音,他觑了自家千岁爷一眼,这值房窄小,幸而下面的奴婢知道千岁爷平日爱洁,每日都清扫的干干净净,犄角旮旯也不放过,就是有只蚂蚁都得给抓出来。
只是这用度自是比不上千岁爷惯用的,桌上的茶器还是崔净涣现吩咐宫娥从东配殿送过来的。千岁爷人就坐在那儿,穿的是银线绣飞鹤纹圆领袍,狭窄逼仄的值房瞬间都亮堂了不少。
一曲子未终,见千岁爷起了身,崔净涣要跟过去,却见千岁爷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他就没敢跟着,候在廊下。
门有开合声,令窈没有注意,或许她注意到了,又实在舍不得这须臾的美妙,不想让自己分心。
递给东宫那张字条,她终究是有私心的,她想再弹一遭这九霄环佩。
……
“背着孤,弹孤的曲子?”
太子爷一双如玉的手掌,从后将她握住了,手臂又似环似抱地搂她在怀里。
令窈没有惊讶。
她想,她应该是意识到姬长钰进屋了,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出东宫,就是在等着她碰这张琴。
守株待兔。
那又如何,她弹都弹过了。
像偷吃了蜜糖的孩子,得偿所愿,心满意足。
姬长钰低头,自然地亲了亲她的脸。
令窈去东宫从不装饰,寻常的发髻,发鬓间唯簪了一支梨花簪子,也未描妆,清秀的一张脸。令窈不想在姬长钰面前打扮得花枝招展,总觉得怪怪的。
她都习惯了,躲又躲不开,随便姬长钰亲。
想着下回要不要抹上厚厚的脂粉,太子爷总不喜欢亲一嘴的珍珠粉。
“为何要弹这首曲子?”
姬长钰又问她,仿佛不问明白不会罢休。
他声线低低沉沉,烫着她的耳朵。
为防止姬长钰再欺负她的小耳朵,令窈特意挂上了镶宝石白玉耳坠子。
“只是觉得殿下这首曲子很好。”
她如实道。
烛火影影绰绰地照着两人的影子,令窈的手还握在他的手掌里,抚着她的软肉,轻轻揉捏着。姬长钰手指的骨头很硬,棱骨分明的,硌得她不舒服,修长又直,略带薄茧,她太熟悉他这双手,在她身上的每一处。
令窈想起那日在他的书房里,姬长钰对自己做的那种事,她毫不怀疑当时他的动情,耳边的呼吸有条不紊,她却感受到他腰腹的紧绷,很有力量,姬长钰有练武的习惯,令窈不知道姬长钰武功深浅,但知道他会用剑,并不花里胡哨的招式,能见血封喉。
她见过他杀人。
令窈眼睫毛轻轻在抖,努力忽略掉那段不好的记忆,思绪想到和姬长钰在书房那日,他让她侧身试进去,他似乎格外偏爱这个姿势,想起来就又生出羞恼,她后悔没有加到姬长钰承诺她的五桩事里,不能在他寝房以外的地方和她胡来。
太子爷以前看似那样有规矩的人,骨子里却是这般荒唐。
姬长钰倒不在乎她在想什么,他醉酒不大容易记事,仿佛是与她在弹琴,弹了许久,她很喜欢,她在他面前,从未有那夜的轻松。
他想,他大抵找到了诱捕她的东西。
想让她能主动一回,着实不容易。
他吃醉一次让她看见,反而因祸得福。
姬长钰揽着她的腰,手臂收力,轻而易举地抱她坐到了琴桌上,手掌搭在她的腰间,温热有力。
一如那夜。
她的裙裾堆叠,窗棂外挂一轮弯月,她是从那月色的水光里被他捞出的人。
他拥着她的身子,令窈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他们彼此已是熟悉又自然。
发鬓间的钗环因律动而掉落下来,乌发笼着雪白的肩头,姬长钰弓着腰,细细密密地在她脸上亲吻,每一下慢而缓,他没醉,却像是在逗她,令窈红扑扑的一张脸,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她有点恼,觉得太子爷一定是故意的。
“孤有为这首曲子赋名么?”他盯住她湿漉漉的眼睛问。
令窈艰难地蹙起眉,目光狐疑地看向他。
姬长钰笑着解释,很是坦然,“孤吃醉了后记忆不大好,那晚是不是就有这样待你。”
令窈此时已不管是什么感觉,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殿下吃酒后会不记得事吗?”
“嗯。”姬长钰低声,“只有孤近身的人知道。”
令窈目光悚然,旁人吃醉酒不记事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位是太子爷,是未来的陛下,倘若被人抓住了这个把柄……
怪不得那晚姬长钰看她的眼神很不对劲。
姬长钰居然把这么大的弱点暴露给她。
令窈担心自己离开东宫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其实他不说,自己不会发现的。
他非要说给自己,令窈恨不得捂住耳朵,偏生给他抓着手腕,听得那么清晰。
她越来越感觉自己难以跑掉了。
令窈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她可不可以寻到机会,把姬长钰灌醉,再伺机跑掉。
两人四目相视。
太子爷那双锐利的眼轻而易举地洞穿了她的心思。
他眼皮略低,唇角噙出无所谓的笑意,“你要想试试灌醉孤的后果,孤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令窈想,她还是不要试了。
她现在还没那个胆子。
他低头含住她的唇,又让她陷进了那月色的水光里。
琉璃灯中的火光在眼前摇摇曳曳,令窈眼尾濡湿,朦胧地望着墙上的影子,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她与他,又是何人。
《锁麟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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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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