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一个年轻乞丐跟着逃难的人,进了城。
他周身都是泥土,唯独一双眼睛狼似的亮。路边有乞丐认定是小子来抢生意,嘴里骂了声不干净的。
声音很低,但小和尚抬眼看来,乞丐被那一眼定住。
乱世当乞儿,凭的是眼色,这来的新人……是个杀星啊!
年轻乞丐走到报童身边,报童正要挥手叫他滚开,看见这乞丐递来铜板,买了一张报纸。
报童看他盯着一张相片很久,试图套近乎:“这人我认得,咱们城里出名的大款,央行副行长”——
话音未落,那乞丐已将印着“隋行长”三字的报头连同相片一道撕下,紧紧攥入掌心。他笑一声,乞丐笑了声,嗓子像被火燎过、熏坏了,粗哑无比。
这世道留下一身伤、还能活下来的,都不是什么善人。报童不敢说话了。
——隋翊扮作乞丐,回了宁城。
他原来的兵在地雷阵死了大半,但很快,他收归土匪,补充人员,组成一支野军队,暂时盘踞山岭,伺机壮大。
他此番冒险回来,是为探查城中兵防与补给分布,替自己的队伍铺路。
但不知怎么回事,离城最后一天,隋翊又把那份报纸摊开。报纸里那位“隋行长”西装革履、仪态凛然,但隋翊看着总觉不顺眼。
他不自觉把报纸揉成一团,又慢慢展开,而后如暗巷中的老鼠般潜行打听,终于亲眼见到了如今的“隋先生”,还有……他的夫人。
夫人有着玉霜的脸。
隋翊来之前只打算看一眼,就这多余的转身回头,他的脚再也迈不动——
……为什么玉霜被人叫“隋先生”?
隋先生亲昵地同人耳语着什么,
嘘寒问暖、温情脉脉,瞎子才会把他认成是隋和光。
隋和光不会那样抿唇笑、不会垂眼扮怜、更不会和人这样贴近了纠缠。
隋翊看向隋和光。
记忆中永远一丝不苟的人,如今将发松松系成一束,撩在背后,如一尾锋利又绮丽的刀刃,却任由另一人的手穿行其间,把发丝拢在手心。
第二夜,隋翊又亲眼看见——隋木莘进了公馆,走后不久,车灯亮起,一地灰白中,玉霜衣冠楚楚,回家。
连着两天,都是恰好错开,他们一定清楚彼此的行程。
隋翊蹲守三天,深夜,城门口截到了隋木莘。
*
北平来了钦差,玉霜不得不去应酬。
酒是种怪东西,难喝,但总跟情谊绑在一起,玉霜不无讥诮地想——要是尝酒等于长久,那这长久也一定难过了。
酒不好,交杯酒更甚……一瞬间的相交后,不就是渐行渐远吗。
凌晨的街道,车子缓慢行驶。
彻夜的酒宴令人疲惫,归途时玉霜眼前已开始发雾,而后撞见了影影绰绰的……鬼影。车被玉霜授意停在巷子,他走近了,才看清那鬼影是谁。
隋公馆大门前,隋木莘周身罩在宽大的黑雨衣下,手正搭上围栏——那一处的铁栏已被炸开。
那一处的铁栏已经被炸开了。
玉霜以为隋木莘是爱上了偷情的滋味,现在还要寻更多刺激。
他血气上涌,凭着莫大的定力才忍住没开枪、炸了隋木莘脑袋。一是障眼法还要隋木莘做媒介,二是……玉霜不想在公馆见血。
而且已经很晚了,枪声一出就会让全公馆闹起来,混乱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不放心隋和光
玉霜的枪隔空对准隋木莘,意思不言而喻——滚。
这一月二人你来我走、你退我进,闹得隋和光不得安宁,他们之间也是看似安宁,实则一触即发。
玉霜早就看出隋木莘待隋和光态度不对,不过是不大敢信——隋家两位少爷,竟然都对他们的大哥有心思!
“那日在灵堂……果然是你。”玉霜一字一字极为缓慢。“你既然已经得了他的偏爱,为什么还不满足。”
隋木莘只道:“我要带大哥出宁城。”他重复:“我要我大哥不受你所累。”
堪堪维持的平衡在今晚终于破裂了。玉霜从隋木莘不避让的身影中明白,他是认真的。
真的想带隋和光走。
这一次玉霜和隋木莘同时听见尖锐的暴喝——【你违背我们的阴阳盟誓,背叛我,是想要死后魂飞魄散?!】
阴差这回真是暴怒。
半年前,换魂戏还未开场,它要找一个活人相助,做它在人间的眼睛。阴差选中了隋木莘。
隋木莘答应得很好,要辅助这场戏演完、然后各人各自解脱,结果他回隋府第一周,给玉霜身体中的隋和光送枪送子弹,还劝他跑!
当时阴差就逼隋木莘签了盟誓:再背叛,你会死!
耳边是阴差急切的逼迫:不能让他带人出城……拦住隋木莘。玉霜好像听不见一样,竟然笑了:“受我所累?他不喜我,却也接了我的戒指,与我夫妻相称。你又是什么身份?”
兄弟之名,名不正;媒妁无言,言不顺。
你隋木莘带他走,是以什么名分?
隋木莘表情倏地阴沉起来,他像被触怒到极点,两人僵持不过几个呼吸,下一刻,各自解了束手束脚的外衣。
拳拳相交。
互相杀不了对方,也要让对方吃些苦头。但过了几招玉霜只觉得束手束脚,他貌似平静地说:“换个能用刀和枪的地方。”
隋木莘是阴差沟通人世的媒介,一人一鬼功德暂时连着,它投鼠忌器,见玉霜出手悍然,也就先旁观战局,伺机协助。
总之今天隋木莘绝不可能带走隋和光。
*
宁城迎来了雨季,隋和光讨厌雨天,噩梦跟着潮气一起缠他,散不干净。
天黑了,隋和光坐在卧室,绕着半长的发尾。
玉霜还没有回来。
冰块用来降温,隋和光嚼一颗,冷意钻进牙髓,他往大门边走,门卫因为电闪雷鸣保持警惕,来回巡视。
隋和光靠在窗边,视线放更远,有些出神……直到玻璃中倒映出一道人影。
此人戴着草织成的、滑稽的帽子,身形高大,一言不出,如同雨雾中浮出来的鬼魂。隋和光目光一寸寸往下。
——玉霜早就死了的人,在这样一个雨天,水鬼似的找上隋和光的门。
*
三天前的深夜,隋翊在城门口截到了隋木莘。
他问隋木莘——玉霜做了什么,你又在做什么?为什么人人都瞎了一样,视玉霜为隋家家主?
你和人……夺了他身份,又软禁他?
隋木莘不知道是惊呆了还是吓愣住,前面几个问题都没说话,快到半分钟,他总算开口,说出来的话让隋翊噤声。
隋木莘不解地反问:“你口中的他,是谁?”
“……”
隋翊尝到血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称呼。喊大哥?对方未必认他这个兄弟。直呼名字?隋翊有些莫名的退怯。
隋木莘慢慢笑了,弧度不大,温文尔雅,隋翊懒得周旋,准备直接绑了人审问。谁知隋木莘忽然不再卖关子:”他对玉霜有情谊。”
“你把自己的不甘附会到他身上,怎知他不甘愿?”
“三哥,”隋翊每次说这称呼,只有一个用意——讽刺。他说,我真是好佩服你。
“你吃完他的爱,就能摸着消化完的空心,说看不见他恨了。”
多年前他跟隋木莘都还很小,几岁大点,对父兄都还有依赖。隋翊记得有次大哥买回来梨酥,甜到塞鼻。
隋翊不喜欢吃甜,但像吃完白芍棠带给他的奶油蛋糕,他啃完了梨酥。最后抱住点心盒,忽视来晚的隋木莘,对着大哥道:我一不小心就吃完了。对不起。
隋和光不在意,说,木莘不喜欢甜的,你自己吃就是。
但隋翊也不喜欢啊。
那是隋翊第一次为了讨人喜爱犯蠢,隋和光教会他一件事:爱不需要处心积虑,如果来的费力,只是因为不够爱。
隋木莘不需要努力,自然有大哥爱他。
隋翊说:“我以为你是伪君子,原来是真懦夫。”
隋木莘惯常带有的、颇具风度的笑,不见了。他问:“换做是你会怎样?”
隋翊冰冷道:“没有这种可能。我做不成你,而你也绝学不来我。”
他欠隋和光许多次,必须要还。这并非因为隋翊知恩图报,不过求心安,心里留了惭愧和软肋的人走不远。
隋翊要带出隋和光。
隋木莘审视隋翊,好似判断他的决心几分坚定,几秒后,说:“你变了很多。”
隋翊再不与他争论,直接举枪——既然隋木莘没有用处,那自然要杀了他,免得走漏风声。
不料第一枚子弹擦过隋木莘,这样近的距离,隋翊不可能失手。
他知道隋木莘这人鬼里鬼气,身上许多古怪,但依旧没有退缩——鬼也是人变成的,他连杀人都不怕,怕什么鬼?
子弹不成功,隋翊身上还有手雷、闪光弹、刀、针,是他进城前埋在乞丐窝边的地里的。
第三发子弹炸响,这次擦过的是隋木莘脖颈,加上先前几处伤,失血量不小,隋木莘嘴唇已有些发白。
隋木莘:“光用手枪可杀不了我。”但用上手雷或其他杀伤性武器,隋翊自己也会死。
隋翊:“我欠隋和光一条命,要么还给他,要么给战场那群狗娘养的,你说我选什么?”
他居然是真铁了心要帮隋和光逃跑!
隋木莘等了几个呼吸,没有感到鬼差到来。
——鬼差掌管阴间事,近年来死人越多,它忙得很,所以才会靠隋木莘的眼睛来盯宁城。一人一鬼签了盟约,要是隋木莘悖逆命轨,阴差那头也有感知,会马上赶来。
命轨之中,隋家败落后,隋翊就此去了南方,和玉霜、和兄弟都不再见。
现在命轨错了,阴差却没有来……隋翊身上有古怪。
隋木莘:“我可以帮你,但最终你会发现……结局都一样。”
隋翊停下扣动扳机,但手指没挪位置,枪还对着隋木莘脑袋。
隋翊说:“后悔也要等事做后。多谢三哥。”
隋木莘脸上浮现出隋翊看不懂的、堪称诡谲的笑,他径直道:“这里有个计划,必须你来做,听着……”
*
“三哥拦住了玉霜,他一时半会找不过来。”隋家公馆,隋翊说:“跟我走。”
隋和光有讶异,无激动。他目光扫过隋翊,隋翊不知怎么周身发麻,但他面上还是紧迫严厉,低声说:“我不是要你原谅或感激…这些破事以后再说,走。”
换成任何一个人,他会上手去拽或者砸晕对方,但这是隋和光。
隋和光没有回应,仍旧观察隋翊那张新添了疤、狠厉更甚的脸,隋翊不懂他什么意思,是恶心、生气还是不在乎……隋翊身上那股麻劲更严重了,像过敏。
隋和光这时才说话:“往哪去?”
“绕过战区,我……的人会送你去南方。”
“你死里逃生一遍,还算不出仇人有多少,怎么敢来救我?”隋和光语气淡淡。
“我对你谈不上原谅,今天你能来,我感谢你。”隋和光客客气气地说:“你我之间没有过什么大事,今天后都已经了结,你的行踪我不会外道。”
见隋翊还不动,隋和光说:“隋翊,你也该学会体面了。”
“可是,”隋翊声音愈发低了,“……玉霜为什么不给你留体面?”
隋翊仰头,问:“难不成你真爱他?”
隋翊一激动就容易咬牙,显得凶悍,说话也很不中听。这反问提的,显得隋和光多没心肝一样。
隋翊说的甜言蜜语全是假话,真用了心,反而不会张嘴。他就是这样缺娘少爹、这样别扭地活到现在,这个样子。
隋翊既怀疑隋和光对玉霜的爱,更怀疑这男人另有布置。
隋和光绝不会任人鱼肉,哪怕对玉霜有情。
拖拖拉拉跟隋翊说这么久,耽误时间,也不像他。
突然想起,他进来之前,隋和光窗边看了很久。
“你早知道玉霜今晚回不来。”隋翊尾字没有上扬,生生把疑问说成了确定句。
隋和光很干脆地承认:“没有你,我现在已经走了。”玉霜六点前不回,说明有应酬;十点不回,是喝了酒;过夜,那就一定遇上了大麻烦。
所以隋和光今晚本就准备好要走,他只是不想跟隋翊走。
隋翊:“我多带了几把枪,你缺不缺……”
隋和光踢出一个箱子,当着隋翊的面展开,手枪、子弹,医疗包,一应俱全——他这两个月陷在公馆,是因为术法限制。但术法拦不住书信,他就是这样以不露面的找到了旧人脉支援。
宁城毕竟是他的根基。
三个月,每周去拿报纸,靠报童传出一封封暗信,凑成了今天离开的全副准备。
看起来隋和光什么都不缺了。
隋翊惨淡一笑:一直都一样。
谁都不能救隋和光,隋和光也不需要人来救。
隋和光说:“雨停了。”
你该走了。
仿佛只是看一个陌生人,隋翊仓促地把眼睛转开,落到皮箱上。
……那是什么?
隋和光在合拢皮箱,他要走了,隋翊的手先于脑子,出手去夺皮箱,他从颜料下翻出一张面具。
民间有“易容”一道,用牛羊脂做成面具,用“甲子面”固定,藏在一种隔绝灰尘的箱子里……隋翊今天才知道,传言竟有大半是真的。
五年前,隋和光还在南北交界的地方游走,遇到大小刺杀不下十起,为混淆杀手耳目,保镖需要和他相似。
面具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面具细看还是有不自然的地方,隋翊无比错愕,陡然间灵光如蛇滑过,他直觉手中皮面……很重要。
于是,不管隋和光冷漠撵客,他厚着脸皮继续问:“为什么,你还要做一张自己的脸?”
因为不知道障眼法的范围,离开宁城还起不起?隋和光不确定,这才多做准备。
要是晚上碰到故友,这张旧面具就了用处。
但隋翊好像突然犯了傻,茫然毫不掺假,“……没有毁容破相,为什么要戴面具?”
隋和光周身定住刹那。
他缓缓问:“你看我这张脸,现在是谁?”
在隋翊回话的同时,隋和光从他眼中得到了答案——隋翊眼中的隋和光,跟其他人看见的都不同。
他看隋和光依旧是隋和光。
隋和光说:“你看得见我?”
这时隋翊也从他的问题中听出线索,他追问,隋和光正要简单解释障眼法,但涉及鬼差开不了口。
隋翊说:“我再不会错认你。”
——隋翊竟能不受障眼法影响。
也许他会是破局的一环。隋和光说:“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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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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