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三天,晨光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是浸透了冰水的绸,铺陈在孤月夜的重重殿宇之间。
薛蒙几乎又是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清晰的青黑,但某种火焰在他眸底炽烈的燃烧,压过了疲惫与悲伤。
他洗漱完毕,甚至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袍,确保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这才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那里暂住着代为处理事务的姜曦义子。
义子近来显然也很不好,面色憔悴的正对着一堆玉简和文书发愁,看到薛蒙连忙起身:“薛尊主,您来了。义父他昨夜…”
“睡的还算安稳。”薛蒙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种平静和决绝。
然后他缓慢的走到义子面前,站定,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
义子被这眼神看得有些莫名,心下感到几分不安:“薛尊主?”
薛蒙闭了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然后,他咬字清晰,以确保他不会听错,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我…决定嫁给姜曦。”
空气瞬间凝固。
义子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像是没听懂这句话,又像是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句话砸懵了。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才勉强发出一个音:“……啊?”
“我说,”薛蒙重复道,语气更加坚定,“我要嫁给姜夜沉。就明天吧,他等不了太久了,举行一个小仪式就行。”
“…………”
义子彻底僵住了,脑子一片空白,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愣了许久,孤月夜姜曦的义子,难得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结结巴巴地道:“薛、薛尊主!您、您…?义父、义父也知道,而且同意了?”
这反应在薛蒙意料之中,他眼中燃着那把火烧的更加旺盛:“他同不同意,不重要。”
“这怎么会不重要?”义子几乎要跳起来了,“薛尊主,义父绝不会应允,就算、就算…这……”
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事。
“这什么?”薛蒙笑出声,“他快死了,我管那么多干什么?我只要他在这最后几日里,是我名正言顺地道侣,这就够了。”
“可是……”
“没有可是。”薛蒙斩钉截铁,“我不是想问你意见的,是通知你。时间急,我需要人手,孤月夜的人你来安排…一切从简就行。”
义子看着薛蒙写满决绝的脸,再傻也该明白、更何况他是何等聪慧,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一时冲动。
薛蒙是认真的。
他忽然想起这两人之间那纠缠多年、旁人永远看不分明的复杂情愫。
所有劝阻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忽然意识到,他好像没有资格劝阻。
但是…他深知义父的性子,绝无可能同意这等胡闹的行为。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给薛蒙一个哪怕是谎言、一个哪怕是虚假的承诺。
可他也看懂了薛蒙的决绝。
一边是义父严令,一边是薛蒙的执念。义子夹在中间,只觉得左右为难,出了一身冷汗…这…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小事。
要是让义父知道了,自己肯定免不了责罚。
薛蒙见他不说话,语气放缓、但还是很坚定:“我知道这很让你为难。但……就当我求你。帮我这一次吧。”
“所有后果,我一人承担,绝不会牵连于你。若他日姜夜沉怪罪,你只管推到我身上便是。”他顿了顿,又低下头,小声嘟囔,“…反正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好歹也是死生之巅尊主。”
义子自觉没有掺和他们两个这种事情的资格,但这事着实为难,他只能无奈的叹口气:“…薛尊主,您这又是何苦?”
“我不苦。”薛蒙摇了摇头,“能名正言顺地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我不觉得苦。你去准备吧,一切从简,但要快。”
说完,他不等义子再回应,转身便走了。
义子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清清楚楚的看见那个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里,无法回神。
为薛蒙的痴妄感到震惊,又为这注定无果的结局感到无尽的悲哀。
……也罢。
(二)
薛蒙说到做到。
甚至没有再去姜曦那里再去商量——反正去了也只会被拒绝,还不如先斩后奏。
他先去找了孤月夜的一个长老。
那老头听闻薛蒙的要求,吓得手里的拂尘差点掉在地上,连连摆手,吹胡子瞪眼的拒绝:“使不得,使不得啊薛尊主!尊主他…”
薛蒙平静地看着他,说:“一切责任在我,你只需告诉我,合籍需要准备哪些东西,流程如何。你不愿,我就自己找。”
他的眼神太吓人,被他看得脊背发凉,最终还是战战兢兢地取来了相关资料,哆哆嗦嗦地指点了一番。
最后还被薛蒙威胁绝对不许对姜曦透露任何风声,否则后果自负。
这长老觉得薛蒙疯的实在是厉害。
大概了解了相关事情之后,薛蒙迅速投入准备事项。
红绸、喜烛、合籍文书、双凤玉佩…需要的所有东西,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亲自过问、亲自挑选。
孤月夜不缺钱,尤其不缺这些东西的钱,薛蒙也不客气,所有支出全部由孤月夜承包。
他指挥着几个被义子忐忑不安弟子布置起来。
“这里,挂上红绸。”
“喜字贴在窗上。”
“案台摆在这里,这里…要铺上红色的锦缎。”
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条理清晰,指挥若定。
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宗门布置——虽然不是自己门派的,但是来的多了,他对孤月夜太熟了。
然后挑选了最上好的朱砂,研了墨,铺开鲜红色的卷轴,他以前没接触过这种东西,海找出了参考,皱着眉、自己给自己写起了合籍文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他的字迹一向凌厉飞扬,同他这个人一般,但此刻写的格外慢,格也外认真。
看着并排的名字,眼眶一热,连忙仰起头,强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再后面的词句,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写完的。
写完后,他放下笔,望着它鲜艳的颜色发呆。
这份文书,姜曦不会签,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这没关系,他会替他签了。
在自己的名字旁边,艰难模仿字迹、签下了那个人的名字。笔迹有七八分相似,对不了解姜曦的足以乱真,也已经是薛蒙的极限。
反正,这世上不会有谁敢来质疑真伪。
反正,这本来就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一个人的强求。
做完这一切,踉跄着走到窗边,望着忙碌布置的零星人影。红绸在微风中轻轻飘动,那鲜艳刺目的红,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像是在燃烧的血。
他知道自己疯了。
可他宁愿就这样疯下去。仿佛只要这场荒唐的婚礼存在过,他和姜曦之间那些过往、那些感情就能得到证明。
仿佛这样,他就能骗过自己,他们之间,并非全是错过、遗憾和来不及。
这样就好。
(三)
姜曦这边今天倒是格外安静,他一直被埋在鼓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敢向他透露风声。
汤药里有安神成分、身体到了强弩之末,他昏睡的时间比往日要长些,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了。
室内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光线透过窗纸,变得柔和而黯淡。
他微微动了动,被魔气侵蚀的感觉愈发清晰,如同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啃噬灵核,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钝痛。
蹙了蹙眉,将那份痛苦压下去。
视线缓缓扫过室内,出乎意料的,没有看到那个总是杵在眼前、一会儿瞪着眼睛、一会儿红着眼眶的熟悉身影。
薛蒙今天没来。
这个认知让姜曦沉默了片刻。
药,早晨有人来送过了,记忆有些模糊,但他记得有这回事。
然后…似乎就一直很安静。
这样也好。
姜曦合上眼,有些疲惫地想。
那小子总在这里,吵吵嚷嚷,哭哭啼啼,说着那些不管不顾的胡话,看得他心烦意乱,却又…无力应对。
还不如不来,眼不见为净。最好他已经想通,已经离开,回到他的死生之巅,继续做他光芒万丈的年轻尊主。
他试图重新一丝精力,试图思考一下孤月夜的后续安排,身体的虚弱和痛苦,已经严重侵蚀了他的思考能力。
但……没有关系。
义子是他一手提拔、亲自教导出来的,他当然信得过,自己的后事交由他来处理,孤月夜的下一任尊主也理所当然的应该是他。
雪凰唯血亲可驱动,薛蒙天之骄子,当年没在金城池拿到一把神武是憾事一桩,给他也好,补全他的遗憾……也给他留个念想。
外间似乎偶尔传来一些极响动,像是有人在搬动什么东西,又像是低语声,但很快又消失了。
姜曦并未在意,或许是弟子们在忙碌些什么杂事,与他无关。
他连关心这些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躺着,感受着生命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一刻不停、无可挽回地流逝。意识浮浮沉沉,实在算不上清醒。
所以他完全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外间,正在他的好义子和那个他那个好儿子的准备下被一点点缀上刺目的红色。
更不知道,一份写着他和薛蒙名字的合籍文书,正躺在不远处的桌案上,他却恍然未觉。
(四)
薛蒙再踏入姜曦寝殿时,太阳已经落下,已经是傍晚了。
他推门的动作比往日轻快几分,殿内依旧药气弥漫,烛火昏黄,薛蒙眼底却像落进了星子一如既往地亮得惊人。
姜曦正半倚着闭目养神,闻声缓缓睁开眼。
看见是薛蒙,第一反应是…原来他没走。
第二反应是,他今天太反常了。
薛蒙进来,脸上一脸多日的焦灼悲戚一干二净,反而透着一种…近乎明亮的平静。
姜曦蹙眉,目光落在他脸上:“……何事?”
薛蒙走到榻边,十分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指尖温热,动作甚至称得上轻快:“没什么事,来看看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他的语气太过平常,甚至带着点刻意收敛的、雀跃的尾音,仿佛只是寻常一日来寻常探望。
姜曦眉头蹙得更深。
他仔仔细细的审视着薛蒙,试图从他的表情下找出破绽。这小子几乎把情绪写在脸上,昨日还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今日就想通了么?
……这么快?
虽然希望是如此、但这情绪转变未免太过反常…
“你…”姜曦终于忍不住迟疑地开口,气息有些微弱,“下午去了何处?”
“在孤月夜里转了转,帮你盯着弟子干活,免得他们偷懒。”薛蒙避重就轻,面不改色的信口胡诌,转过身去倒水。
背影挺拔,透着股压不住的劲儿:“怎么,见不着我,想我了?”
这话过于轻佻了,若是往日,必会引来姜曦一句冷斥——他确实想这么做的。
可最终,姜曦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忙活的背影,心底漫上疑惑,他能感觉到薛蒙身上有种奇怪的兴奋正在翻涌。
可那…到底是什么?是终于意识到姜曦死了会把自己私库的财产给死生之巅,意识到自己终于要发达了?
薛蒙将温水递到他手里,动作些笨拙,手却稳了不少——至少没在发抖。莫名其妙的看着姜曦,眼神专注,那目光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人了。
姜曦被那滚烫的目光烧的不自在,偏开头,避开他的视线:“……你看什么?”
“看你啊。”薛蒙理所当然的回答,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点轻快的笑意,“姜夜沉,你长得真好看。”
“…………”
姜曦闭上眼,懒得理会,当他是又犯了什么癔症,心里面又忍不住开始斟酌,是不是应该把脉看一下这家伙的状态?
被夺舍了?还是终于疯了?
薛蒙不在意他的冷淡,在一旁坐下,拿起一本账册,却并不翻动,脑子里满满当当装的是婚书和布置好的场景、是他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计划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下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噼啪的轻响。
姜曦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那人的目光时不时就落回自己身上。
他清晰的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而这件事,和薛蒙此时的状态脱不了关系。
但是薛蒙什么都不说。
他坐在那里,像守着什么即将秘密、像快要实现什么愿望。
这沉默的、处处透着怪异的陪伴,比往日所有的哭闹和言语更让姜曦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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