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光吝啬地透过窗棂,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将殿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近乎悲凉的调子。
已经是第五天了。
可能是昨天胡乱折腾一通太累、也可能是得偿所愿,了了人生一个可能出现的遗憾——没有辗转反侧、没有噩梦,睡得格外踏实,一觉至天明。
虽然第二天他还是醒的很早。
洗漱完毕,他再次换上了那身灼目的红衣。
少年尊主眉眼间的稚气被岁月和责任磨去大半,却因这红衣和眼底那簇不灭的光焰,显出一种灼人的的明亮。
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确保没有任何失礼之处,这才端着早就备好的朱漆托盘,步伐轻快的走向姜曦的寝殿。
托盘上放着的,不是茶,是姜曦每天都要喝的药,身体千疮百孔、无可弥补,药石无医、回天乏术。
它的作用,仅仅就只是安神止痛。
推开门,药味依旧浓重,但薛蒙习惯了,甚至能从这苦涩中嗅出一丝独属于姜曦的、清冷的杜若余香。
可能是错觉,毕竟姜曦也已经被药腌入味了。
姜曦醒了,他靠在引枕上,面色比昨日更显灰败,呼吸轻浅,长睫低垂。
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抬眼,直到那片灼日的红色映入余光。
视线缓缓移动,扫过薛蒙身上,又扫过那碗药上,最终停在在薛蒙满脸认真的表情上。
“……你又想做什么?”他的声音哑得只剩气音,带着一夜煎熬后的疲惫,以及…一种几乎是认命了的无奈。
薛蒙走到榻边,没有像往日那样直接递上药碗,而是后退半步,不存在褶皱的衣袍,然后,在姜曦略带诧异的目光中,缓缓屈膝。
——半蹲下来,保持着一个略低于榻上人的姿态,仰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姜曦。
他一这么看着姜曦,准没有好事。
事实也正是如此,不知道薛蒙到底在想什么,拿着碗药双手奉上,声音清晰坚定。
“夫君,”这两个字从薛蒙口中吐出,“…那个…嗯…请喝药。”
姜曦难以置信地看着薛蒙。
“……薛子明,”姜曦许久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问,“你这是又在发什么疯?”
“我没疯。”薛蒙保持着动作,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红,“礼不可废嘛。这是…这是新婚后第二日的规矩。”
“什么规矩?”姜曦蹙眉,气息有些不稳,“我从未听过……”
“敬公婆茶的规矩。”薛蒙抢答,截断了姜曦的话。
“但…但我们情况特殊嘛。”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加固执,“你既是我的…道侣,又…又是我的……”
那个称呼他不愿提、也不想再已经是这种身份的情况下提起。
“所以,这碗药,合该敬给你。”
这一番强词夺理的话说出来,连薛蒙自己都觉得脸颊发烫,他梗着脖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姜曦,大有一副你不喝我就举一辈子的架势。
姜曦看着他,看着那身刺目的鲜红、那张写满认真的脸,被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
他跟一个明知时日无多、行事全凭心意的疯子计较什么?
更何况,这个疯子,是明明他自己…惯出来的。
他吁出一口气,像是叹,又不像。终是无力地抬起微微发颤的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薛蒙看着他痴痴的笑了笑,很开心的样子,前所未有的明亮。
……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二)
一整个白天,薛蒙都处于一种异常兴奋和勤快的状态。
他严格扮演着一个新婚道侣的角色,尽管这个角色是他自己强行赋予的。
他抢了侍从的活儿,替姜曦整理微乱的衣襟和发丝,试图让他看起来更「精神」些。
甚至找来一把玉梳,小心翼翼地为他梳理那头如墨的长发,嘴里还嘟囔着“一梳梳到尾”的吉祥话,虽然声音微弱,只是下意识的嘟囔,但姜曦还是听到了。
很清晰的听见了。
由着他折腾,大多数时候都闭着眼装瞎装聋,无力阻止,亦不愿打破薛蒙这脆弱到单薄的快乐。
只是当薛蒙所作所为过于毛躁、离谱,他会轻声开口吐槽。
“薛尊主,死生之巅的侍从若都似你这般笨手笨脚,早该解散了。”
“聒噪。”
“……那是梳头,不是薅羊毛。”
“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想提前送我走?”
薛蒙也不恼,因为姜曦的回应而更加开心。
“我这不是在学嘛!”他理直气壮地反驳,手上的动作轻,“以后……以后我天天给你梳,熟练就好了。”
话说出口,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以后。
哪里还有以后。
薛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掩饰住表情,假装自己在一心一意的关注姜曦的这一头青丝。
姜曦阖着眼,没有戳破他,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他很快弄好姜曦的头发,虽然并不好看,没有孤月夜尊主平日里的一丝不苟。又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然后从乾坤袋中拿出了一把银剪刀。
姜曦的目光一凝。
薛蒙自顾自地解释道:“结发。书上说…新婚夫妇要结发的…只是剪一小撮头发而已。”
他这么说着,先是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额边剪下细细的一小缕头发,然后用那双握惯了刀剑的手,如今握着一把小小的剪子。
姜曦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但对上薛蒙那双盛满了小心翼翼和期盼的眼睛,那动作便停住了。
他一向自诩铁石心肠、冷情冷血,特别是在情情爱爱这方面上,可此时此刻,叫他如何忍心打破少年人带着几分痴妄的期望。
剪刀擦过耳际,细微的声响被无限放大。
一缕墨色轻轻落入薛蒙手里。
薛蒙真的很开心,将两缕头发仔细地缠在一起,红丝线轻轻缠绕,将两缕发丝紧紧捆缚,最后系了一个歪歪扭扭、实在称不上好看的结。
也是缚住了他们两个一生的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薛蒙低声念道,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狠狠的砸在姜曦心上。
他将发结放入锦囊,收紧袋口,郑重地塞进自己贴身的衣襟里、把它放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然后心满意足的按了按。
“好了。”他抬起头,带着少年人的得意和几分不曾言明的悲伤,“现在,我们真的是夫妻了。”
姜曦久久无言。看着他眼底纯粹的赤诚,所有斥责的话语、所有理性的提醒,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呢。
于礼不合?说这毫无意义?说他不该执着于一个将死之人?
可薛蒙难道不知道吗?
可是他明明什么都懂,他只是…只是想在一切来不及之前,抓住一点什么,留下一点什么。
最终,姜曦只是极轻闭了闭眼,眸中是沉寂的灰烬:“……胡闹。”
只余下满满的纵容。
薛蒙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一整天都围在姜曦榻前,絮絮叨叨地说些没用的话,说死生之巅的趣事,说修真界的传闻。
还执着地走着他所能想到的所有“新婚流程”。
除了实在体力不支昏睡过去,大多数时候,他都默许了薛蒙这一切看似荒唐的行径。
他一生冷清自律,循规蹈矩,从未如此纵容过任何人,也从未如此感受过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和精神。
仿佛红烛在熄灭前,燃烧的最后那点光焰,短暂地,映亮了一小片虚空。
(三)
夜色如墨。
殿内,红烛换来新的,烛泪层层堆积,如同凝固的血与痛。
而姜曦的状态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的精神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醒来,眼神也是涣散的。
呼吸变得愈发艰难,胸口只有微不可见的起伏。偶尔会轻微的皱起眉,不发出任何声音,但也掩饰不住连昏睡都无法压制的痛苦。
薛蒙仍旧一意孤行的穿着那身红衣,安静地坐在榻边的阴影里。
他没有哭。
只是沉默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姜曦脸上,将他的样貌和呼吸,通通刻在心里。
姜曦说过,哭很吵,很丑,碍眼。
也不能让他担心。
而且哭真的没有什么意义。
他记得姜曦惯常的冷静与自持,哪怕到了这种时候,那人似乎也更愿意维持最后的体面。
所以他也学着冷静。
尽管胸腔里那颗心已经千疮百孔,痛到麻木。
义子送来了新的汤药,还有一碗粥,他看到薛蒙沉静的侧脸,微微一愣,将东西放下,低声道:“薛尊主,你一天都没吃什么,也吃点东西吧。”
薛蒙摇了摇头,目光并未离开姜曦:“放着吧,我没胃口。”
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义子看着气息奄奄的义父,又看看仿佛一夜之间安静如水的薛蒙,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退了出去。
端过药碗,试温度,刚刚好。他扶起姜曦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那身体轻得吓人,冰凉得几乎没有活气。
“姜夜沉,喝药。”他低声唤谁。
姜曦似乎还有一丝意识,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眼。薛蒙极有耐心地,用小勺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喂完药,他又试着喂粥,姜曦吞咽得极为困难,他便不再勉强。
做完这一切,给姜曦掖好被角,指尖触碰到姜曦冰凉的手腕。
他顿了顿,然后将那只手握住,拢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他就这样握着,一动不动。
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姜曦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薛蒙看着姜曦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那个似乎已经听不见的人听都话。
“你说得对,生老病死,天道常伦。”他声音低哑,却异常平稳,“我不闹你了。”
“以前…总是我追着你跑,跟你吵,跟你闹…惹你烦。”他顿了顿,继续道,“以后…不会了。”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汲取着那一点微薄的凉意。
“我就这样陪着你吧。”他说,“你不说话也行,不理我也行。就像现在这样,你在就好。”
他知道留不住了,就不再徒劳地试图抓住什么。他只能选择陪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用他所能做到的,最安静的方式。
然后姜曦在一阵剧烈的痉挛中猛地蹙紧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薛蒙有些着急:“姜夜沉?姜曦?”
姜曦没有回应,只是痛苦地喘息着,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极轻的气音。
薛蒙慌忙去探他的脉,跳动微弱的厉害,时断时续。
“药…对,药…”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起身想去拿那安神止痛的药,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极轻地、用尽最后气力地勾住了衣袖。
关心则乱,情急之下,他甚至已经忘了刚刚喂过药了
薛蒙顿住,回头看去。
姜曦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眸光涣散,却清晰地映出薛蒙一身刺目的红。他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但又是那么的清晰。
“不、不用了…”气若游丝,却能听出来坚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身体已到了极限,再多的药物也只是徒劳无功,无法减轻痛苦,反而会剥夺他最后清醒的时刻。
薛蒙看着姜曦因疼痛咬得发白的下唇,看着那冷汗浸湿的鬓角,他明白姜曦的意思。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袭来。
他重新握住姜曦的手,灵力缓缓输送过去,哪怕明知这只是杯水车薪,哪怕只能缓解万分之一的痛苦。
“好…不用药…”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那我陪着你,姜曦,我陪着你。”
姜曦复又阖上眼,将所有精力用于对抗那蚀骨噬心的痛楚。他的手在薛蒙掌心微微蜷缩,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薛蒙的手背,留下几道白痕。
薛蒙一动不动,任由他抓着,如果这点微末的疼痛能分担姜曦的万分之一的话。
残烛曳影,偷得一日圆满,黄粱一梦,醉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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