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像裹着砂砾的粗布,一遍遍刮过李春望裸露的脖颈和手腕。他站在三十七层写字楼的天台边缘,脚下是蝼蚁般蠕动、汇成模糊光河的城市车流。风很大,灌满了他挺括的黑色西装外套,鼓胀起来,像一面绝望的旗,又像一只笨拙的、随时会被吹落的鸟。视野边缘有点发灰,仿佛隔着一层脏污的毛玻璃看世界,阳光刺眼,却毫无温度,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只负责把他这块活布景照亮。
他微微垂眼,目光落在自己搭在冰冷水泥护栏上的左手腕。三道平行的、新鲜的抓痕,在过于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边缘红肿,最深的一道还在极其缓慢地渗出一点稀薄的血丝,凝成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珠子,将落未落。几小时前,他揣着那封打印好的、措辞冷静克制的遗书,走向公园深处那片据说人迹罕至的树林。就在他选定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准备把绳索套上去时,一团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东西猛地从枯草丛里窜出来,带着一股浓烈的垃圾堆和动物腺体的腥臊气,狠狠撞在他小腿上。紧接着,尖锐的剧痛在手腕炸开——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炸着枯草般的毛,琥珀色的竖瞳里全是惊恐和原始的凶狠,死死抓了他一下,然后闪电般消失在更深的阴影里。
计划被打断了。一种冰冷的、近乎滑稽的愤怒攫住了他,像吞了一口冰碴子,噎得他胸腔发痛。连死,都这么不顺利吗?他甚至没力气去愤怒太久,巨大的疲惫感重新淹没上来,比之前更沉,更粘稠。他麻木地拿出纸巾,胡乱按在手腕上,看着纸巾迅速被血洇红一小块。得处理一下。这个念头自动浮现,不是因为疼痛(那点痛感在持续的钝痛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不是因为怕死(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更像是一种顽固的、嵌入骨髓的程序指令:受伤了,就该消毒包扎。仅此而已。
于是,他像个被设定好路线的机器人,取消了槐树下的计划,茫然地坐地铁,换公交,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拐进了这条充斥着宠物食品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小街。导航冰冷的电子女声说:“您已到达目的地,阳光宠物医院,位于您的左侧。”
阳光?真是讽刺。李春望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个失败的笑容模型。他推开那扇贴着卡通猫狗图案的玻璃门,一股暖烘烘的空气夹杂着消毒水、动物体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气息扑面而来。候诊区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抱着泰迪犬、眼圈发红的老太太,角落里一只关在航空箱里的金毛低低呜咽着。前台后面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穿着淡蓝色的护士服,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正低头记录着什么,闻声抬头,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温和微笑:“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微笑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大概是他过于苍白、毫无生气的脸色引起了某种警觉。
李春望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抬起左手,将手腕上那几道已经开始结起薄薄暗红血痂的伤痕展示给她看。
“哦!抓伤?被什么动物?”护士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
“猫。”李春望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
“流浪猫吗?多久了?伤口需要清洗消毒,最好打一针破伤风,狂犬疫苗也要考虑一下……”护士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拿出登记本,“麻烦您登记一下基本信息。”
他机械地接过笔,在登记表上写下名字“李春望”,电话号码那一栏,他犹豫了一下,写下了那个早已停机的旧号码。地址?他顿住了,笔尖悬在纸面上方。那个冰冷的、只有灰尘和他绝望气息的公寓?他最终写下了一个模糊的、根本不存在的街道名。
护士扫了一眼登记表,没说什么,只是快速地在电脑上操作着。“李春望先生是吧?请跟我到处置室,苏医生马上过来给您处理。”
处置室不大,弥漫着更浓的消毒水味。一张铺着一次性蓝色无纺布的诊疗台,旁边放着不锈钢器械盘。李春望依言坐下,目光空洞地盯着对面墙上贴着的宠物牙齿保健宣传画。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清亮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干练女声响起:“……对,就是那只新送来的骨折流浪狗,片子出来了,胫骨中段斜型骨折,准备手术吧,通知小王准备器械……”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
走进来的女人身材高挑,穿着合身的白大褂,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衫。她的头发是深栗色的,扎成干净的马尾,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鼻梁很高,眼睛是那种温和的杏核眼,此刻却透着一股专注而锐利的光,像手术刀的反光。她手里拿着一份病历夹,看到李春望,那锐利的目光瞬间收敛,换上了一种更为职业化的平静审视。
“李春望先生?”她确认道,声音比刚才在门外时柔和许多,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
李春望点了点头。
“我是苏禾,这里的兽医。”她走近,目光精准地落在他手腕的伤口上,“被猫抓伤的?流浪猫?”她一边问,一边利落地戴上一次性乳胶手套,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嗯。”李春望的回应依旧吝啬。
苏禾没在意他的沉默。她微微俯身,凑近他的手腕仔细观察。一缕碎发从她耳后滑落,轻轻拂过她光洁的脸颊。李春望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很清爽的、类似柠檬草的气息。她的手指带着手套的微凉触感,轻轻抬起他的手腕,指腹按压伤口边缘检查红肿程度,动作专业而轻柔。
“伤口不算太深,但流浪猫抓的,必须彻底清创。”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会有点疼,忍一下。”她转身去准备双氧水和碘伏。
就在她转身去器械盘拿药水的刹那,一团小小的、几乎融入阴影的黑色物体,悄无声息地从诊疗台下方钻了出来。正是那只袭击李春望的流浪猫!它似乎瘦了些,毛色依旧杂乱肮脏,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室内光线下显得格外亮。它没有看苏禾,也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李春望的脚边,像一道影子般贴了上去。
然后,它做了一件让苏禾瞬间僵住的动作——那颗毛茸茸、沾着灰尘和草屑的小脑袋,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亲昵依赖地,蹭了蹭李春望沾着泥点的西装裤腿。一下,又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噜声,像坏掉的、接触不良的旧发动机。
苏禾拿着镊子和药棉,完全定在了原地。她眼睛微微睁大,脸上职业化的平静被一种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惊讶取代,那惊讶里甚至混杂着一丝难以置信。
“煤球?”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黑猫没理她,继续旁若无人地蹭着李春望的裤腿,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港湾。
苏禾的目光从猫身上缓缓移到李春望毫无表情的脸上,再落回猫身上。她走近几步,蹲下身,仔细看着煤球,又抬头看向李春望,眼神里的探究浓得化不开。
“它……叫煤球?”李春望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干涩,目光落在脚边这团脏兮兮、蹭着他的温热生命体上。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弱的麻痒感顺着被蹭的裤腿皮肤爬上来。
“对,它叫煤球。”苏禾点点头,站起身,脸上的惊讶仍未褪去,反而更添困惑,“它在这里快两个月了,是救助站送来的。脾气……很独。”她斟酌着用词,“警惕性极高,从不主动靠近人,更别说这样……”她指了指煤球此刻堪称“谄媚”的举动,“给它喂食换水都得全副武装,稍微靠近点就哈气炸毛。你身上……”她那双杏核眼再次聚焦在李春望苍白的脸上,仔细地、仿佛要穿透皮囊看到某种本质,“有什么特别吗?”
李春望的嘴唇动了动。特别?他只觉得身体里灌满了冰冷沉重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推动生锈的齿轮。特别绝望?特别想消失?这算特别吗?他看着脚边这只叫煤球的猫,它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自己模糊的倒影,那眼神里没有他习以为常的疏离或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动物性的接近?一种毫无理由的靠近?这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得让他心底那片死寂的荒原,似乎被这微小生物带来的微弱气流,极其轻微地拂动了一下,落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苏禾开始用冰冷的双氧水冲洗他手腕的伤口,那剧烈的刺痛感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时,脚边那团小小的、温热的东西,依旧固执地贴着他,它那细微的呼噜声,像坏掉的、断断续续的电流,微弱地,持续地,对抗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手腕传来的尖锐痛楚。
处理完伤口,打了针,苏禾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印着“阳光宠物医院苏禾主治医师”和一串电话号码,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流浪猫救助站志愿者”。她看了看依旧蹭在李春望脚边的煤球,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煤球……它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很警惕,不适合领养。但它似乎……对你不太一样。”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如果你有空……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偶尔来看看它?试着喂喂它?这对它的社会化训练可能有帮助。当然,这完全看你方便。”她的语气很随意,像是提出一个微不足道的建议,目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观察。
李春望捏着那张薄薄的名片,指尖传来纸张的质感。他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煤球,那脏兮兮的小东西也正仰着脑袋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室内灯光下像两小块融化的蜜糖。去看它?喂它?一个需要他去做的、具体而微小的动作。这念头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没有激起波澜,却留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依旧沉默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把那张名片塞进了西装内袋。
走出宠物医院,城市傍晚的空气带着灰尘和尾气的味道。手腕上的纱布传来隐隐的胀痛,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他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刺得他眼睛发涩。口袋里那张名片的存在感异常清晰,像一块烙铁,隔着布料熨烫着他的皮肤。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煤球蹭着他裤腿时那种奇怪的温热触感,以及苏禾那双充满探究和一丝温和力量的杏核眼。
接下来的几天,他如同程序设定般去公司打卡,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眼前却一片模糊。文件上的字迹像漂浮的蚂蚁,同事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主管把他叫进办公室,指着季度报表上一个明显的错误,语气严厉。李春望只是木然地听着,那些指责像雨点打在塑料雨衣上,发出空洞的声响,却丝毫浸不透内里。他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羞愧,只有一种更深的、向下沉坠的疲惫。主管最后那句“春望,你最近状态很不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的关切询问,他也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
回到那个冰冷的公寓,黑暗和寂静像粘稠的液体将他包裹。他拉开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那封遗书静静地躺在里面,旁边是他积攒的、足够分量的安眠药。他拿起药瓶,冰冷的塑料瓶身硌着掌心。他拧开盖子,药片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倒出几颗白色的小药片在掌心,像几颗小小的、通往虚无的糖果。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提示音,短促而尖锐地划破了寂静。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屏幕。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内容只有一行字,直白得近乎粗鲁:
“煤球今天没怎么吃东西。苏禾。”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询问他的意愿,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陈述。李春望的目光凝固在那几个字上——“煤球今天没怎么吃东西”。掌心药片冰冷的触感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他低头看着那些白色的颗粒,又抬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几秒钟,或者更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掌心的药片倒回了瓶子里。拧紧瓶盖,放回抽屉,关上。动作缓慢而沉重。
他没有回复那条短信。只是第二天午休时间,他走出公司大楼,没有去常去的便利店买那食不知味的饭团,而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但他朝着那条熟悉的小街走去。
推开阳光宠物医院的门,消毒水混合着动物和食物气味的热浪再次涌来。候诊区依旧有些嘈杂。苏禾正在诊室里给一只拉布拉多检查耳朵,看到他出现在门口,她的动作没有停顿,只是隔着玻璃,极其轻微地对他点了一下头,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丝了然的平静。她指了指后院的方向。
李春望穿过诊区,推开那扇通往后院的小门。外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用铁丝网围起来,放着几个笼舍和一些猫爬架。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带着暖意。他一眼就看到了煤球。
它蜷缩在一个半封闭的猫窝顶上,那是一个铺着旧软垫的纸箱。比起前几天,它似乎更瘦了些,原本就杂乱的毛发显得更加黯淡无光,像一团被随意丢弃的旧毛线。它把自己缩得很小,下巴搁在前爪上,琥珀色的眼睛半眯着,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之前蹭他裤腿时那种微弱的光,只有一片沉寂的灰暗。旁边的食碗里,猫粮几乎没动。
李春望的脚步顿住了。一种陌生的、细微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扎了他心脏一下。很轻,但很清晰。他慢慢走过去,在距离猫窝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煤球只是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看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般的“喵”,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仿佛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耗尽了。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阳光照在他身上,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他环顾四周,看到墙角放着一个干净的碗和一小袋打开的猫粮。他走过去,舀了小半碗猫粮,又看到旁边有个水龙头和水桶。他接了小半碗清水,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到离煤球猫窝不远的地方,轻轻放下。碗底碰到水泥地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煤球的耳朵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身体依旧蜷缩着,毫无反应。
李春望没再靠近,也没试图呼唤它。他就在离猫窝几步远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远处铁丝网缝隙里透出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凝固了。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和风吹过铁丝网发出的细微呜咽。他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眼皮也沉重地往下坠。手腕上的伤口在纱布下隐隐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小时。一阵极其轻微、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李春望缓缓转过头。
煤球不知何时已经从窝顶下来了。它站在食碗和水碗旁边,没有立刻去吃,而是先警惕地朝李春望坐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煤球似乎放松了一点点。它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舔食着碗里的清水。喝了几口,又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卷了一两颗猫粮进嘴里,极其缓慢地咀嚼着,吞咽的动作显得很费力。
李春望静静地看着。阳光落在煤球瘦骨嶙峋的脊背上,照亮了它肮脏打结的毛发。它吃得很慢,很艰难,但那细微的进食声,那小小的头颅低伏又抬起的动作,却像一道极其微弱的电流,穿过厚厚的铅层,注入了他冰冷麻木的身体。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升腾起来,不是喜悦,不是温暖,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这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此刻,因为他放在那里的水和食物,而延续着。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放了一碗水,一碗粮,然后坐在这里。仅此而已。
他依旧疲惫得想要立刻沉入永恒的黑暗。但那个冰冷的抽屉,那些白色的药片,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微弱进食的画面,推得远了一点。
从那天起,午休去看煤球,成了李春望生活里唯一固定下来的坐标。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准时推开医院后门,坐在那个冰冷的台阶上。有时煤球会从窝里探出头,慢吞吞地踱过来,在他放下的食物旁小口进食。更多时候,它只是蜷在窝里,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李春望很少说话,他只是坐着,看着猫,或者看着院子角落一株顽强生长、叶片却有些发黄的绿萝。
苏禾偶尔会出现在后院,或是给其他笼舍的动物添水添食,或是检查煤球的情况。她从不刻意打扰他们,只是远远地点个头,或者简短地说一句“今天精神似乎好点了”或者“还是有点软便”。她的存在像一道稳定而无声的背景音。
一天,李春望刚放下食碗,煤球就走了过来,却没有立刻去吃,而是在他脚边绕了一圈,然后挨着他坐着的台阶边缘,趴了下来,蜷成一个半圆,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扫过他的裤脚。李春望的身体僵了一下。那细微的、带着体温的触碰,像一根羽毛搔刮着他麻木的神经末梢。
“它在标记。”苏禾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看着挨着李春望趴下的煤球,脸上带着一丝研究者的好奇和温和的笑意,“用气味。它觉得在你身边安全。”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李春望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动物很直接。安全,或者危险,喜欢,或者讨厌。它们不会伪装,也伪装不了。”
李春望低头看着脚边那团温热的小东西。安全?他这样一个连自己都厌恶、只想逃离的人,能给另一个生命提供“安全”?这想法荒谬得让他想笑,嘴角却沉重得无法牵动。
“镜子。”他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一句。
“嗯?”苏禾没听清。
“没什么。”李春望移开了目光。他想说的是,也许他太像一面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镜子,照不出任何威胁,所以这只猫才觉得安全。仅此而已。
日子就在这种沉默的、依靠着一只流浪猫维系脆弱平衡的状态下,一天天滑过。李春望依旧行尸走肉般地上班、下班。但那个装着安眠药的抽屉,他再也没有拉开过。手腕上的抓痕早已结痂脱落,留下几道浅浅的白色印记。他开始注意到一些细微的变化:公司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不知何时抽出了几片嫩绿的新芽。办公室楼下便利店的热豆浆,喝下去时,喉咙里似乎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天空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雨水不是落下,而是狂暴地倾倒下来,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在楼宇间凄厉地呼啸,卷起地上的杂物,狠狠摔打在墙壁上。整个世界都在狂怒的水幕中颤抖。
李春望被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惊醒。雷声紧跟着炸响,仿佛就在他头顶爆开,震得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溺水般的窒息感。黑暗的房间里,只有窗外肆虐的暴雨和闪电投下的、不断明灭的狰狞光影。
混乱的思绪在恐惧中翻腾,像被狂风卷起的枯叶。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地、带着冰冷的重量砸了下来:后院!那个用铁丝网围起来的院子!那么大的雨,那么大的风……煤球!它那个纸箱猫窝,能挡得住吗?它能找到地方躲吗?它那么瘦,那么弱……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恐慌。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种恐慌从何而来,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几乎是跌撞着爬下床,甚至顾不上开灯,在黑暗中胡乱地摸索着,套上冰冷的、被雨夜寒气浸透的衣裤。手指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拉链卡了好几次才勉强拉上。他抓起手机和钥匙,甚至忘了拿伞,一头冲进了门外咆哮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钢针,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狠狠扎进他的皮肤,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打了个哆嗦。狂风卷着雨鞭抽打在他脸上、身上,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站不稳脚。街上空无一人,路灯的光晕在密集的雨帘中扭曲扩散,浑浊的积水迅速漫过脚踝,冰冷刺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肆虐的风雨中奔跑,鞋子灌满了水,每一步都沉重异常,溅起冰冷的水花。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只能不停地用手抹开。耳边只有风的怒吼、雨的咆哮和自己粗重急促、带着恐惧的喘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宠物医院那条街的。平日里几分钟的路程,在狂暴的风雨中显得无比漫长。街角那盏熟悉的路灯在雨幕中变成一个模糊的光团。宠物医院早已关门,卷帘门紧闭,黑洞洞的。他冲到后院入口的那扇小铁门旁,铁门被一把沉重的挂锁锁着。他用力摇晃着铁门,冰冷的铁条硌得手掌生疼,铁门纹丝不动,只在狂风中发出哐啷哐啷的绝望声响。
“煤球!”他嘶吼着,声音立刻被风雨撕碎、吞没。他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铁门,透过铁丝网的缝隙朝里面张望。后院一片狼藉。狂风卷起的杂物散落一地,角落里那株绿萝被吹得东倒西歪。煤球的那个纸箱猫窝,早已被狂风掀翻,撕扯得不成样子,软垫和破碎的纸板浸泡在浑浊的积水中。
没有!没有煤球的影子!
恐慌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像一只冰冷的铁手。它跑了?被风吹走了?还是……恐惧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失去方向的困兽,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狂奔起来。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着本能,沿着街边的角落、堆放杂物的缝隙、店铺门口的避雨处,疯狂地搜寻。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都不放过,他弯着腰,用手拨开湿透的垃圾和障碍物,嘶哑地喊着那个名字,声音被风雨揉搓得破碎不堪:
“煤球!煤球——!”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他,寒意浸透了骨髓,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他摔倒了,膝盖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泥水四溅。他顾不上疼痛,挣扎着爬起来,继续搜寻。时间在绝望的搜寻中失去了意义。他跑遍了附近的几条小巷,检查了每一个可能的藏身之处——废弃的报亭、垃圾桶后面、停着的车底……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暗和仿佛永不停歇的狂暴雨声。
就在他几乎要被冰冷的绝望彻底吞噬,脚步踉跄地绕回到宠物医院后街一条更狭窄、更昏暗的巷口时,一阵极其微弱、细若游丝的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雨幕,钻进他的耳朵。
喵……呜……
那声音太微弱了,带着一种幼兽特有的无助和颤抖,像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李春望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风雨声太大了,淹没了其他一切。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就在他快要放弃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更清晰的颤抖和呜咽:
喵呜……喵……
这次他听清了!就在前面!巷子深处,一堆被狂风吹倒、胡乱堆积的硬纸板和废弃建材后面!
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完全不顾那些尖锐的金属边缘和湿滑的杂物。他扑跪在那堆湿透冰冷的垃圾前,双手疯狂地扒拉着沉重的、吸饱了雨水变得异常沉重的纸板和木条。尖锐的边角划破了他的手指和手臂,留下火辣辣的刺痛,他却毫无所觉。雨水混合着汗水流进眼睛,刺痛难忍,他用力眨掉,继续扒开层层障碍。
终于,在纸板堆最深处、一个被几块碎砖勉强支撑出的狭小空隙里,他看到了!
煤球!它浑身湿透,原本就杂乱的毛发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像一只狼狈不堪的落汤鸡。它瑟瑟发抖,蜷缩着身体,紧紧地护在身下。而在它温暖却单薄的腹部下面,蠕动着三团湿漉漉、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像小老鼠一样的肉团!三只新生的小猫崽!它们挤在一起,微弱地蠕动着,发出细小的、几乎被风雨声掩盖的嘤嘤声。煤球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母性光辉,警惕地盯着突然出现的巨大身影,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但身体却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着。
找到了!它还活着!还有它的……孩子?
巨大的冲击让李春望瞬间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他却感觉不到寒意。眼前这一幕,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他心中那片凝结的冰原。这只瘦弱得几乎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流浪猫,在狂暴的灭顶之灾中,竟然找到了一个庇护所,并且……刚刚诞生了三条新的生命?它用自己冰冷湿透的身体,死死护住了它们!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李春望的喉咙,堵得他无法呼吸。眼眶瞬间被一种陌生的酸胀感狠狠击中,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伸出手,动作轻得不能再轻,试图去触碰那脆弱的一家。煤球喉咙里的低吼更急促了,但它似乎耗尽了力气,只是虚弱地护着身下的小崽,没有攻击的动作。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柱猛地刺破黑暗的雨幕,精准地笼罩住这狭小的角落,照亮了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李春望,照亮了蜷缩在废墟中护崽的煤球,也照亮了那三只微弱蠕动的小生命。
“李春望?!”苏禾惊愕的声音穿透雨声传来。她穿着雨衣,但雨水还是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脸上写满了震惊和焦急。她显然是从医院后门冒雨绕过来的。
李春望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煤球和它身下的小猫身上。他脱下自己早已湿透、冰冷沉重的外套,不顾一切地、小心翼翼地将煤球连同那三只脆弱的小猫崽一起,兜着抱了起来,护在怀里。煤球的身体冰冷得吓人,还在剧烈地颤抖。小猫崽在他怀里发出微弱的叫声。
苏禾快步上前,手电光仔细地扫过煤球和它身下的幼崽,她的表情从震惊迅速转为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动容。“天……它竟然……在这种时候……”她深吸一口气,立刻做出决断,“快!跟我回医院!它们需要保暖!立刻!”
李春望紧紧抱着怀里冰冷颤抖的一团,跟着苏禾,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回宠物医院后门。苏禾掏出钥匙,手因为急切和寒冷也在微微发抖,试了几次才打开门锁。
温暖的灯光和熟悉的消毒水气味瞬间包裹了他们。苏禾飞快地打开诊疗室的无影灯,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她迅速推来一个铺着厚厚软垫和保暖毯的恒温箱,调到合适的温度。
“轻轻放进去!动作轻!”苏禾一边快速准备着热水袋、干净的毛巾和葡萄糖水,一边急促地指挥。
李春望依言,极其小心地将怀里裹着湿外套的煤球和小猫崽一起,放进恒温箱的软垫上。煤球一接触到温暖干燥的环境,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但依旧虚弱地伏着,护着身下的小猫。
苏禾戴上手套,动作麻利而轻柔。她先用温暖干燥的大毛巾迅速吸干煤球身上大部分的雨水,然后仔细检查它的体温和状态。煤球很虚弱,脱水严重,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直看着李春望的方向,里面没有惊恐,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和……信任?
接着,苏禾更加小心地处理那三只刚出生的小猫崽。它们太小了,眼睛紧闭,像三个粉红色的小肉团,湿漉漉的毛发紧贴在身上。她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擦干它们,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检查呼吸,刺激排泄……她全神贯注,眼神专注而温柔。
李春望站在恒温箱旁,浑身湿透,冰冷的水滴不断从他发梢和衣角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他像一尊刚刚从泥水里捞出来的雕像,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恒温箱里。看着苏禾轻柔地处理小猫崽,看着煤球疲惫却依旧护崽的样子,看着那三只脆弱的小生命在温暖的环境下,呼吸似乎渐渐平稳了一些。
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但更汹涌的,是另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滚烫的洪流。它冲垮了心里最后一道冰冷的堤坝,冲得他眼眶发烫,喉咙哽咽。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苏禾终于处理完,轻轻关上恒温箱的盖子,确保温度稳定。她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也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动容。她转过身,看向旁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眼神却死死锁在恒温箱上的李春望。
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她走到李春望身边,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和他一起,静静地看着恒温箱里依偎在一起的煤球和它的孩子们。
恒温箱柔和的灯光下,煤球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它伸出舌头,极其轻柔地、一下下舔舐着它身下那三只小猫崽湿漉漉的毛发。小猫崽在母亲温暖的舔舐和恒温箱的暖意中,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只是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嘤咛。
过了许久,久到诊疗室里只有恒温箱低低的运行声和窗外依旧持续的、但似乎小了一些的雨声。苏禾才轻轻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落在李春望耳边:
“你看,”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李春望沾满雨水和泥泞的侧脸上,“连它都知道……”
她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的男人是否在听。
“生命,”她一字一顿,清晰而有力,“会自己找到出路。”
李春望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苏禾。苏禾的目光也迎了上来,那双杏核眼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探究和职业化的平静,只有一种深切的、如同窗外雨夜般深沉的理解和一种近乎笃定的力量。她不需要说更多。
然后,李春望的目光,重新落回恒温箱里。
煤球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注视。它停下了舔舐的动作,微微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疲惫却清亮的眼睛,穿过恒温箱的透明盖子,准确地、毫无保留地,看向了李春望。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疏离,没有他熟悉的任何负面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全然的、近乎依赖的信任。仿佛在确认,他在这里,安全就在。
就在这一瞬间,李春望感到胸膛深处,那一片冻结了太久太久的荒芜冰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洪流,轰然冲垮!一种尖锐的、带着刺痛的暖意,从心脏最深处猛地炸开,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冲得他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充满,视线彻底模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被需要。
不是作为公司报表上的一个名字,不是作为父母电话里模糊的牵挂,不是作为这个庞大城市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原子。
而是被一个在灭顶之灾中挣扎求生、并创造了新生命的弱小存在,如此纯粹、如此全然、如此具体地需要着。它的信任,它的眼神,它护在身下的幼崽……这一切,都沉甸甸地、真实无比地落在了他冰冷了太久的心上。
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滚烫地奔流而下。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一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头埋在湿透的膝盖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诊疗室里低低地回荡。那不是悲伤的哭泣,那是冰封的堤坝被彻底冲垮后,生命洪流奔涌而出的轰鸣。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风也不再咆哮,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像温柔的安眠曲。
清晨的阳光,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和明亮,斜斜地穿过诊疗室干净的玻璃窗,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温暖的光斑。恒温箱安静地运行着,发出低微的嗡鸣。煤球蜷在厚厚的软垫上,睡得正沉,胸口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三只小猫崽像三个毛茸茸的小肉球,挤在母亲温暖的腹部,粉嫩的小鼻子微微翕动,睡得香甜。其中一只小玳瑁色猫崽的胡须上,沾着一点细碎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绒毛。
李春望坐在恒温箱旁的椅子上。他换上了苏禾找来的、医院备用的干净T恤和长裤,虽然不太合身,但洗得发白,带着阳光和消毒水的清爽味道。他的头发还有些潮湿,但已经梳理过。脸上的疲惫依旧浓重,像长途跋涉后的旅人,可那双眼睛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原。里面有了光,一种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光,像穿透厚重云层的晨曦。
他静静地看着恒温箱里的母子。阳光落在煤球深色的毛发上,泛起一层柔和的、近乎圣洁的光晕。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包裹着他,虽然身体依旧沉重,但心里那片冻土,似乎被这阳光和眼前的景象,融化开了一小块。
诊疗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苏禾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她换了干净的便装,脸上带着一丝倦色,但眼神明亮柔和。她将一杯牛奶轻轻放在李春望旁边的桌面上。
“喝点热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李春望点点头,端起杯子。温热的牛奶滑过喉咙,带来久违的暖意和一种踏实感。他放下杯子,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恒温箱。
“它们……会好吗?”他开口问道,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稳。
“煤球脱水有点严重,需要输液观察两天,但问题不大,它底子……比看起来强韧。”苏禾走到恒温箱另一边,隔着玻璃看着里面安睡的小生命,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小家伙们生命力很旺盛,能吃能睡,煤球照顾得很好。”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李春望,“倒是你,昨晚那样冲进雨里……回去最好泡个热水澡,预防感冒。”
李春望“嗯”了一声。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勇气,然后抬起头,目光落在苏禾脸上:“你昨晚……怎么会去那里?”他指的是那个堆满垃圾的巷口。
苏禾端起自己那杯牛奶,喝了一小口,目光投向窗外。雨后的天空是澄澈的瓦蓝,几缕白云悠悠飘过。
“睡不着。”她的声音很平静,“雨太大了,心里总是不安,想着后院……想着煤球。医院后门锁着,就绕到前面,想看看能不能从街面看到点情况……结果,就听到了声音。”她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李春望,眼神坦诚,“也看到了你。”
李春望没有再问。一种无声的理解在他们之间流淌。他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上昨晚扒拉垃圾时划破的细小伤口已经结痂。
“谢谢。”他低声说。这两个字很轻,却承载着太多复杂的重量。
苏禾摇摇头,没说什么。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青翠的梧桐树叶在晨光中舒展。
“你知道吗,”她背对着李春望,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他诉说,“我弟弟……以前也像煤球一样,把自己藏得很深。” 窗台上,一盆小小的绿萝,叶片被雨水洗得碧绿透亮,舒展着勃勃生机。
李春望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这是她第一次提及私人生活。
苏禾转过身,靠在窗台上,手里捧着温热的牛奶杯,目光落在恒温箱里安睡的煤球身上,眼神带着一种悠远的回忆。
“他比你小几岁,很聪明,但心思特别重。上大学那会儿,压力太大,自己硬扛着,谁都不说。等我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她轻轻吸了口气,声音依旧平稳,却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他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了,不说话,不吃饭,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得吓人。就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春望,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他们都懂。“我们想尽办法把他‘挖’出来,送医,吃药,陪伴……过程很难,非常难。他抗拒所有人,包括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所有的专业知识,在他面前都毫无用处。”
窗外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苏禾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后来,”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丝温暖的释然,“他情况慢慢稳定些了,能出门走走了。一次偶然,他在社区公园遇到一只被人遗弃、腿受了伤的小狗。那小狗很凶,见人就龇牙,唯独不怕他。他就那么……固执地、笨拙地,每天去喂它,远远地陪着它。慢慢地,小狗让他靠近了,他给它包扎,给它找领养……”苏禾的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很奇妙,当他开始把注意力放在那只需要他的小狗身上时,他眼里的光,就一点点回来了。医生说,那叫‘被需要感’,是重建自我价值很重要的支点。”
她将杯子里剩下的牛奶喝完,走到恒温箱边,手指隔着玻璃,极其轻柔地虚点了一下煤球熟睡的身影。
“所以,昨晚看到你和煤球……在那种地方……”她看向李春望,目光澄澈而有力,“我就知道,它找到它的路了。而你,”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李春望,你也找到了你的。”
李春望坐在那里,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暖融融地包裹着他。苏禾的话语,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声却深远的涟漪。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昨晚扒拉垃圾留下的细小伤口已经结痂,留下几道深褐色的印记。这双手,曾经只想推开一切,最终却笨拙地、不顾一切地扒开了庇护一个生命的废墟。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向恒温箱。煤球似乎被这无声的注视惊扰,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耳朵,将一只小猫崽更紧地拢进自己温暖的腹部。那细微而充满母性的动作,像一把柔软的钥匙,轻轻旋开了他心底某个锈死的锁扣。
窗台上,那盆小小的绿萝在晨光中舒展着嫩绿的新叶,叶尖还凝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阳光的温度透过玻璃,清晰地熨帖着他的皮肤。一种久违的、清晰的暖意,从被阳光照耀的地方,缓慢而坚定地渗入四肢百骸。身体里那种沉甸甸的铅块感,似乎被这暖意融化了一部分,虽然依旧沉重,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是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感到一丝轻微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悸动——那是生命本身细微的搏动,在阳光和眼前景象的催化下,重新在他冰冷的内里,微弱地、却清晰地,跳动了一下。
李春望深吸了一口气。雨后清晨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洗涤过的清凉。他站起身,动作还有些迟滞,但不再像拖着千斤重担。他走到窗边,和苏禾并肩站着,看着窗外。
雨后的世界焕然一新。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阳光,像铺了一层碎金。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叶片被雨水冲刷得碧绿发亮,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低语。几只麻雀在湿漉漉的树枝间跳跃,啁啾鸣叫,声音清脆悦耳。
世界的声音、色彩、气息,从未如此清晰地涌入他的感官。不再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不再是灰蒙蒙的背景噪音。它们如此鲜活,如此具体,带着雨后新生的蓬勃力量,撞入他的眼帘,钻进他的耳朵,填满他的胸腔。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目光从梧桐树青翠的叶片,移到树下积水中映出的破碎却明亮的蓝天,再移到街角那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蓝色邮筒。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小的冲动,像一颗埋在冻土下的种子,终于感受到阳光的召唤,怯生生地探出了嫩芽。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苏禾,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晰和力量:
“苏医生,”他说,“那个互助会……我想去看看。”
苏禾正弯腰轻轻调整着恒温箱的温度设定,闻言动作顿住。她直起身,转过头,看向李春望。她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欣喜若狂,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平静理解和一种温暖的欣慰。她的嘴角缓缓上扬,绽放出一个明亮而舒展的笑容,如同窗外雨后初霁的天空。
“好。”她点点头,声音同样平静而笃定,“地址和时间,我发给你。”
李春望也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恒温箱里安睡的煤球和它的小猫崽们,那三团小小的生命在母亲温暖的守护下,睡得无比香甜。他收回目光,脚步沉稳地走向诊疗室门口。推开门,雨后清新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没有回头。
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毫无遮挡地洒满全身,暖意融融。他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不疾不徐地走着。脚步踏在积水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他走到街角那个蓝色的邮筒旁,停下脚步。邮筒表面湿漉漉的,反射着阳光,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他从裤袋里缓缓掏出一把小小的、冰凉的黄铜钥匙。钥匙柄有些磨损,带着他指尖的温度。他低头看着这把钥匙,它曾牢牢锁住一个装满绝望和终结计划的抽屉。昨晚在冰冷的雨水中疯狂搜寻时,这把钥匙曾硌在他的口袋里,像一个冰冷的嘲笑。
现在,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李春望抬起头,目光越过街道,投向不远处横跨在护城河上的那座石桥。河水在阳光下流淌,泛着细碎的粼光。他迈开脚步,朝着石桥走去。脚步很稳,踏在雨后干净的石板路上,发出笃定的回响。
他走上石桥,在桥中央停下。桥下的护城河水,裹挟着昨夜暴雨的浑浊,却也在阳光下奔腾不息,闪烁着点点碎金,坚定地流向远方。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阳光在钥匙齿上跳跃,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光芒。
然后,他抬起手,手臂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而决绝的弧线。
一点微弱的金属反光在阳光下倏然一闪,随即被奔流的河水无声吞没。水面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迅速扩大,又迅速被奔涌的水流抚平、带走,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个冰冷的、沉重的抽屉,连同里面锁着的所有黑暗和终结的计划,都随着那把钥匙,永远地沉入了水底。
李春望静静地站在桥上,看着河水奔流不息,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风吹动他额前微湿的头发,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身上,暖意穿透衣衫,直抵内心深处那片刚刚开始解冻的土地。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肺叶舒展,带着一种久违的、复苏的轻微刺痛感。
再睁开眼时,他的目光落在河对岸那栋熟悉的公寓楼。窗台上,那盆他许久未曾留意、几乎被遗忘的绿萝,在阳光的照耀下,竟也显出一抹顽强的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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