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最恼人。
京畿,官道两旁的桑树叶叫雨水泡发了。
绿得能拧出汁来。
马车轮子碾过软泥,辙痕里汪起一洼琉璃色的天。
明桂枝掀帘时,湿气一下往骨缝里钻,像无数只冰凉的小银鱼在游。
折扇上“清风徐来”的墨字早被手心汗渍泡发了,洇成团团灰蛾子,扑棱棱要飞出扇面。
车轱辘碾过碎石,颠得青瓷盏的茶泼出个半圆。
茶汤顺着檀木爬到圣旨的黄绫边,似条贪嘴金蜈蚣。
她低头看敕牒上的金粉小楷,手指抚过“杭州府市舶司使”的衔,忽觉那金粉簌簌往指甲缝里落——被茶汤洒湿了。
圣旨、马车、京畿官道。
这是历史不曾有过的朝代——宁朝。
刚穿越的瞬间,明桂枝极度错愕。
然而命运没有给她适应的时间。
她一觉醒来,成了同名同姓、女扮男装的新科状元,尚在惊讶之际,竟接到原身父亲在战场上失踪的噩耗……
一天内接连经历人生的巅峰与低谷,令人无暇自怜。
如今的她,不再是知名电商企业的运营总监,而是宁朝都指挥使明世礼的“独子”,是新晋的杭州市舶司使。
眼下,她即将与太府寺卿赵斐一同往杭州赴任。
明桂枝不禁讪然——往日五湖四海地出差,在古代竟也离乡别井。
莫非她八字驿马,天生劳碌命?
车窗外,天空湛蓝如海。
“唉,” 明桂枝望着接连飘过的流云,笑叹道:“既来之,则安之。”
这是她的座右铭,带给她无限勇气。
马车缓缓停下。
外头响起马蹄声,嘚嘚嘚由远及近。
赵斐的家仆隔着车帘子喊话,声气不咸不淡,活像在这梅雨天晾了半月的咸鱼干:“明大人,请到前头茶寮歇脚。”
明桂枝撩帘望去,只见那黑瘦的仆役勒马时袍角翻飞,倒比他那张冷脸鲜活三分。
赵斐颀长挺拔,那家仆却黑瘦偏矮。
言谈倒是如出一辙的冷漠疏离。
没有商议的余地,是“顺便告知”。
明桂枝不禁疑惑:市舶司使是从五品官,赵斐不过正五品,高半级而已,何必如此大的官威?
转念又释怀,原身的父亲失踪于战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怕不是有通敌卖国之嫌。
赵斐摆高姿态避险,也在情理之中。
多想无益,她摇了摇头,阻止自己细思深究——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寄人篱下”,只也好顺他的意。
“巧了,本官亦想喝茶解暑,”明桂枝朗然笑道:“有劳带路。”
黑瘦家仆似乎未料到“他”竟不恼,愣了愣。
明桂枝不虞有他,信步往茶寮走去。
茶寮是拿毛竹片子搭的,檐角耷拉着半幅"茶"字幌子,叫雨水沤得发了灰。六张松木桌挤得满当当,赵斐一行人坐在最里头的两桌,明桂枝远远便瞅见他了。
并非她眼尖,赵斐一身月白襕衫浆得笔挺,连袖口折痕都透着霜意。
在灰扑扑的茶客堆里,活像白豆腐掉进芝麻糊。
再者,到茶寮歇脚的人大多舟车劳顿,坐姿随性,但求舒适,只有赵斐与仆役们个个危襟正坐。
明桂枝暗笑赵斐迂腐,却不得不佩服赵斐自律,且治下有方。
她走近朝他拱手。
此人剑眉星目,容貌俊朗,可惜少言寡语,周身气场凛冽。
明桂枝无意自找不快,打算敬而远之。
赵斐身边的侍卫想起身让位,明桂枝摆了摆手,提起一张竹凳,往不远处背靠柱子坐下。
这位置正好临窗。
清劲的风吹过外廊,明桂枝闻着微凉的竹青气息,闭目养神。
好不惬意。
冷不丁,听赵斐沉声道:“昆玉,用茶。”
一睁眼,白瓷里漾着茶光。
是他递来一盏茶。
昆玉?
明桂枝怔了怔。
这是原身的字吗?
但古人的字不是要与名对应吗?
或相类,或相反。
昆玉与桂枝有何联系?
她没有原主的记忆,只从明家管事、仆役口中零零碎碎的交谈中,得知原身在京城第一的豫东书院就学。
赵斐是同窗?
还是……?
为免漏马脚,今晨出发前,明桂枝借口怕原身父亲的祸事牵连,将管家仆役都遣散了。
以致眼下无人可问。
她心里大呼失策。
赵斐见“他”眉头轻蹙,不接茶也不接话,不禁目光微黯。
“你我虽不熟,但好歹同窗六载,” 赵斐眸间闪过怨怼,冷道:“难不成要唤你‘明大人’?”
明桂枝接过茶盏,心里快速盘算——同窗六载,但不熟。
这就好办。
“非也,”她尴尬一笑:“下官一时记不得赵大人的字,见笑了。”
赵斐没有接话。
黑眸半瞇,闪灿隐隐怒意。
茶寮繁杂的喧嚣如同白噪音。
明桂枝不知何处出错,愈渐慌神。
“允书。”
半晌,赵斐道。
“允书兄。” 明桂枝喫了一口茶,笑赞道:“文笔斐然,所以允书,好名,好字。”
“不及你的名字好。” 赵斐冷道。
明桂枝蹙了蹙眉。
昆玉有什么好?
与桂枝毫无联系,直让人莫名其妙。
一如赵斐徒然的怒意。
愣神之际,一旁传来吵闹声。
——“哐啷!”
“呸!”
邻桌有人摔了陶盏,褐黄茶汤泼在他靛蓝袍襟上,倒像泼了幅写意山水。
他骂骂咧咧道:“又是这破茶,涩得老子舌头都肿了!”
明桂枝乐得有人搅局,拎着茶盏踱过去,白瓷底在松木桌上旋了个圈,溅出几滴金汤。
“苦茶解暑,兄台消消火。”
那人扭头要骂,瞧见明桂枝腰间羊脂玉带钩,嗓门顿时矮了半截:“公子这般金贵人,倒咽得下这驴尿?”
话头刚落,外头忽地卷进阵热风,茶幌子扑簌簌拍打竹柱,像谁在暗处抚掌。
明桂枝亦细细打量此人。
四十上下,衣衫不俗。
皮肤粗糙但不黝黑,大概四处游走,偏又不至于日晒雨淋。
拇指套着翡翠扳指,虎口却结着老茧,把金算盘磨成了铁耙子。
九成是行商的。
好巧店小二递来粗瓷茶盏,明桂枝这才发现,方才赵斐递给她的,连盏带茶都是他们私家的。
不愧世家公子,真讲究。
她接过抿了一口,立即皱眉。
“嘶——”苦味刹那充斥口腔,她勉强咽下,眼耳口鼻缩成一团。
那人“噗”地笑了,调侃道:“公子的暑气可消了?”
明桂枝不恼,反而觉得他风趣,比赵斐容易沟通。
她莞尔:“齿颊留香算不得本事,齿颊留涩才是真功夫。”
茶寮不大,四周茶客早留意到这边动静。
满堂哄笑震得竹梁簌簌落灰。
那人看明桂枝爽快,反过意不去,主动介绍:“它叫丁罗卜,莴苣的一种。这茶寮总泡丁罗卜,抠门!”
“丁罗卜?莴苣……”明桂枝又浅浅抿了一口,愈发觉得这苦味熟悉:“它是不是也叫苦丁?”
茶汤在粗陶盏里凉成琥珀色时,那人的翡翠扳指又磕上了盏沿。
这习惯像是长在骨子里的,明桂枝数着第三声脆响,瞥见扳指内侧的裂璺。
经年累月磨出的痕,比茶寮窗棂的裂纹还要细密。
“公子也知这苦丁茶?”那人嗓音像生锈的秤砣坠进茶汤里,“这茶入不了你们的口,它是给走镖的汉子解腻,替赶集的贩子提神的。”
他袖口露出的账本边角泛着黄,茶沫子溅在上头,为“捌仟陆佰文”的旧账盖了戳。
明桂枝点头,反问道:“兄台是茶商?”
那人一笑。
他思量,眼前这贵公子博闻多识,见微知著,最难得的是没有架子,遂起了结交之意:“兄台不敢当,在下史鸿达,行三。公子赏面的话,唤我史三吧。”
“史三爷,”她没有胡乱拿乔:“晚辈明桂枝。”
史鸿达登时好感倍增:“我年少跟随家父贩茶,从各地购茶售往京城,至今二十余载。”
明桂枝脱口问道:“三爷既然嫌弃苦丁,何不用自己的茶叶?”
史鸿达摇头苦笑。
四周的茶客亦表情微妙。
一直默然不语的赵斐冷笑了一声。
明桂枝立马反应过来,惭愧道:“是我太浅薄,三爷见谅。”
史鸿达的拇指摩挲着扳指裂璺,笑出一口茶渍牙:“让小公子瞧了寒碜不是?咱生意人最会打肿脸充胖子——绫罗绸缎裹着,怀里揣的可是掺麸皮窝窝头!”
说着,他抠了抠账本上的墨渍,“货架子上的胭脂香——闻多了,要折寿的。”
史鸿达旁边有个高瘦老者,枯枝似的手指敲了敲米斗:“老汉摸过的白米能填平汴河,自家灶头煮的却是掺着稗子的陈糠。” 他指甲缝里的米浆结着硬壳,像戴了琉璃甲。
邻桌的紫檀商嗤笑出声:“可不是,咱铺里上月给康王府供的酸枝料,刨花子都比这桌板都厚,” 他袖口漏出零星木渣:“去年老父身故,用的松板,最薄的‘幺二三’,下葬时还叫野狗挠出了爪印。”
茶寮霎时成揭了盖的蜂巢。
茶客大多行商,感同身受,你一言我一语。
苦楚在茶炉火气上蒸腾,凝成梁间蛛网上的露。
“唉,” 明桂枝叹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赵斐闻言,转头细细端详“他”的表情,目光复杂。
——“啪!”
“好,说得好!”角落里一个驼背老头猛拍桌,道:“老汉我就是贩生丝,买卖过的生丝少说也过千担了,连绸布都未摸过。”
旁边一个卖炭的老者,颤巍巍举着豁口碗:“一样,一样!小老儿我贩了一辈子银霜炭,自家炕头烧的却是潮麦秸。”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炭灰,倒比在场任何人的玉佩都乌亮。
“真真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有个书生打扮的人附和道:“这两句道尽百姓艰苦,该把它写下来,流传千古!”
众人纷纷叫好。
明桂枝却是一怔。
综合她目前得知的信息,“宁朝”出现在明朝中期。不知道是蝴蝶的哪一片翅膀掀起了风暴,元朝比原本的要延续了几十年,但明朝没有出现。
这首诗出自北宋诗人张俞,他们竟然没有听闻过?
所以,这个时空哪怕在元朝前,也有很多地方与她所在的历史不重合。
她在无意中剽窃了前人的作品呢……
算了,多想无益。
明桂枝索性转移话题:“苦丁虽苦,胜在回甘悠长,并非全无优点。”
“上月贩的苦丁,如今还在漕船底压舱呢!”史鸿达自袖中抽出一叠货单,翻得簌簌响:“如今见到苦丁就来气!”
“买卖有风险,投资需谨慎呀。”明桂枝慨叹。
“可不是嘛!”史鸿达如遇知音,娓娓道来:“三爷我贩过寿眉染霜色,蒸过滇茶焙月光,掌过闽南焙茶灶,识得蜀道雨前青,”他扯出袖笼里的账册,一下拍在桌上:“偏这苦丁的涩味在舌根凿井,掘出的都是铜钱锈!”
明桂枝的茶盏在指尖转了个转,汤色映出史鸿达眉间的川字纹:“三爷既是行家,怎就让这苦丁茶——”盏底轻磕在账本的"利"字上,印出一圈褐渍,“硌了牙?”
备注:棺材前后左右上下的木板厚度组合不同,有不同的称呼,木板越厚重越矜贵。较为常见和便宜的厚度组合为:底厚一寸,帮厚二寸,盖厚三寸,俗称“幺二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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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苦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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