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皇宫里专管采买生肉的宦官,如往常般迈进了宫外的张氏肉铺。
“张……哎呦谁啊!”
他剩下的“屠户”两个字都没喊完,剩下的半拉身子就被一道灰扑扑的身影给拽拉进了门。
外头跟着的俩小内侍却习以为常,默默地一左一右将木门紧紧掩上,而后老老实实地守在了门外。
那宦官名叫春来。
春来顺顺气,看着里头同样穿着身宦官衣裳的少年道:“鹤余啊,算着时候你得才回来吧?没先回家一趟?”
申鹤余抓着他的手臂,语气急切道:“那个不急。老春,你快领我入宫瞅瞅我家大将军!”
春来“嗐”了一声后,慢悠悠地端起杯茶啜了口。
“最近恐怕是不行了。”
申鹤余忙给他捏肩又捶腿,顺手在他怀里揣了锭银子。
春来将银子往里塞了塞,道:“哎,不是这个事儿……哎呦喂小祖宗,轻点!”
申鹤余道:“好老春,我这出去好些天,那恶公主指不准怎么虐待我家大将军呢,你快领我进宫看看它啊!”
春来放下茶盏,道:“哎呦,你放心吧,公主指定亏不着它。”
申鹤余道:“你别诓我了,启殡那天你没瞅见,大将军它见着我就扑过来了。这得受了多大的委屈啊……我瞅着它都快瘦脱相了!”
“前些日太子爷丧中,陛下颁了禁屠令,它们这些吃肉的能不瘦嘛,”春来拍了拍他的手,“不过眼下太子爷已入了陵寝,你便放心吧。”
申鹤余捏他肩膀的双手一紧:
“不行,你得领我见见它,不然我睡不着。”
春来耸了耸肩,从申鹤余的两个虎口中松脱出来。
“不是我不帮你,是荆山公主她如今就不在禁中。”
申鹤余急问:“她别是领着大将军给太子殉葬去了吧!他们兄妹情深的做甚拉着大将军啊,我可怜的大将军啊……”
春来忙“呸”,“净瞎说!公主好着呢。她如今人在绥国长公主的府里,瑞狮自然也在那儿。”
“好你个老春,不早说!”
.
朔安城的二月,仍有冰雪未化。
绥国长公主府中,生在池边的寒梅却红如暖阳,令池面的冰层渐渐温化开来。
水底的游鱼便得以悄然探出头,缓缓游到水下泡着的两团厚厚的粉梅花上。
紧接着,“噗通”一声,一个大雪团子猛地将头扎进水中,两只梅花爪子急急忙忙地往嘴里塞。
然而它到底晚了一步,那几条鱼没等落入狮口,就已四散游远了。
它却不放弃,举起肉拳往游鱼逃窜的冰面上重重地一通乱砸,一番折腾下来还真叫它抓住一条给塞到了嘴里。
“公主你管管青青,再这样下去,等开春冰全化了,长公主这池子里也没一条鱼了。”
雾月站在青青身后,颇为无奈地望向正伏在水榭的美人靠上发呆的李汝萤。
然而看着一向溺爱青青的李汝萤没什么反应,雾月忙凑近她,弯腰在她耳畔拔高声音,连着叫了好几声“公主”。
李汝萤却抬手指着院墙的方向,低声道:“阿月,你觉不觉得这墙好像在动。”
雾月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怎就说胡话了?”
说罢赶忙从许慎手中接过狐裘氅衣为她罩在身上。
李汝萤却摇了摇头,起身将氅衣在身上系好后,走去墙角搬了架梯子。
雾月与许慎知道她这是认真了,忙敛声帮着她一块将梯子扶靠在池对岸的墙面。
李汝萤轻手轻脚地爬上梯子,才将头探出来,好巧不巧就跟一名少年“咚”地磕了一头。
这少年脸蛋很白,像敷了粉一样的白。
但却满脸麻子,左脸颊上还有颗黄豆大小的痦子。
“你是何人!”
李汝萤忙从袖中摸出事先备好的长簪指向那少年。
申鹤余踩在同伴肩膀上,双脚因她先前的一撞险些跌下肩头。他慌忙中才扶住墙头,便又被簪尖逼得赶忙向后弯折了身子。
他压了压嗓子,操着跟平常截然相反的粗犷声音。
“别……小人不是歹人。小人是听说长公主府里,最近来了头白色的狮子,小人活这么大别说白狮了,就连寻常狮子都没见过。这心中实在好奇,这才斗胆跟同伴过来开开眼。”
申鹤余身下的少年也连忙应和。
李汝萤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他们两个,最后将目光停在了申鹤余的脸上。
他的脸白得实在过份,与脖颈上露出的麦色皮肤衔接得也很是生硬,怎么看都像戴了张面具一般。
但这五官……却有些令她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李汝萤问他:“我是不是见过你?”
申鹤余心里一慌,心说自己可是把脸涂得连三竿都认不出了。
他与这公主不过就是启殡时见过一面,她这记性还真是好。
但面上仍笑吟吟道:“姑娘说笑了,您是琼楼瑶台里的人物,小人哪有机会见到……诶砚池你抓我腿做甚?”
话没说完,他急急忙忙低头拍了拍身下少年的脑袋。
他身下的少年蹲下身将他放下来,指了指身后。
原来在两人的身后,站了名中年男子——管事打扮,衣裳干净而挺括。在这男子身后则跟了两个低着头的小厮。
得,这是来抓他回家了。
申鹤余忙上前一把揽过管事男子的肩膀,大声得有些刻意地道:“诶王兄,唉欠你的钱我不会不给你的,走走走,跟我回家拿钱去!”
被唤作“王兄”的男子欲言又止,被申鹤余推搡着离开了巷子。
李汝萤一直扶靠着墙头,盯着申鹤余一行人远去后,才从梯子上下去。
在地上站稳后,她忙嘱咐许慎去寻府中的管事,请他带人将长公主府的院墙上尽数铺满钉瓦,再系上些铃铛,万要多多加筑防备。
今日这白脸小贼的出现总叫她觉得不安。
说什么想看她的白狮,她觉着他分明就是打起了偷府内珍宝的主意。
她尚未进宫前,可没少听过乃至见过入户行窃的小贼偷了珠宝不说,反又害了主家性命的事。
今日若不是她恰好在这园子里晒太阳,便真叫这小贼得逞了。
她越想越觉着后怕。
她便跟着亲眼看小厮们将每一面院墙都做好防护,生怕遗漏哪一面再给那贼以可乘之机。
期间李漪听见动静也跟过来瞧,见她不再伤怀反而又有些往日的朝气,心下竟不由地感激起那没得逞的小贼。
李漪索性也不在佛堂里念经了,跟着李汝萤一块去看小厮们爬上爬下。
长公主府里竟头一回比节庆时还要热闹。
待夜幕四合,院墙各处都已安置妥帖,李汝萤才回了卧房。
梳洗宽衣过罢,她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床帐却睡不着了。
那小贼今夜还会来么?
若是来了,就算他越得过高墙上铺的钉瓦,也定要墙根的碎钉瓦扎得他浑身也是麻子。
届时他触动了周遭系着的铃铛,自然会有府中护卫将他擒拿。
这样想着,她开始侧耳细细留意起细微的铃铛丁零的声音。
她这越听却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青青夜里素来精神得很,万一溜达到墙根反倒扎着脚掌可就不好了。
不行,她得起床把青青带回隔壁的卧房睡好。
身上拢上件白狐裘,简单用根簪子将两侧的头发簪挽住,她便轻轻推开了门。
许慎与雾月二人各自歇在隔壁,她动作极轻,唯恐将他们吵醒。
她提灯走过连廊,同夜里值守的小厮点头打了个照面,绕去了青青所栖宿着的后院。
她越往前走,青青“啊呜啊呜”的叫声便愈发清晰。
那是平日她逗青青时,青青多会发出的撒娇般的叫声。
她走在廊下,远远地便看到皎洁的月辉绕过树干,披落在树下,一名小厮正背对着她来的方向蹲在青青身前。
这小厮正从身旁堆着的大麻袋中取出肉,一块一块地喂着青青,每喂一块便摸摸青青的脑袋。
而青青那副餍足的模样,俨然一条温顺的小白狗。
青青啊青青,几片肉就把你收买了,就让人摸脑袋了么。
先前它可是连雾月与许慎都不叫摸,只许她摸的!
她心中倏地多了些忿忿,脚下走得也更快了些。
那小厮许是听见了步履声,她才走近,尚未开口,他便低着头转过身向她行礼。
“公主。”
而青青却只是顺便看了她一眼后,便默默地将那肉乎乎的爪子,伸进小厮脚下堆着的大麻袋中。
李汝萤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上前挽起了青青脖子上的绳索,对小厮道:
“今夜多谢你,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小厮应声答“是”。
然而青青却怎么拽都不肯走,李汝萤只得矮下身摸着它的脑袋哄了又哄,但青青显然对袋中尚在的肉片依依不舍。
小厮道:“公主,不若小人将剩下的肉喂完了,再将它送去您身边?”
李汝萤默然应允,又长长地看了青青一眼后,便提起灯转身离去。
手中宫灯将她脚下的路照得清楚而安谧,但她心里却反而晦暗不明了起来。
这小厮也不知是从何处寻了这好些肉,光是这袋子都足以装下一整个青青了。方才她看那袋中还剩一半的肉,想必青青已吃了原先足够的肉量。
不行,不能叫青青再吃下去了。
它近日因国丧而常饿肚子,现下却骤然吃得比原本正常时还多,过会儿肯定要难受。
然而她甫一回身,却看到那小厮正侧站在青青身旁,温柔地抚摸着青青的脑袋,眼中好像藏了星星。
月光披洒在他的半张脸上,与他麦色的皮肤似溶在了一起,只是在他脸上徒增了些许光亮,令她得以将他的身形看得更加清楚。
溶溶月华下,他弯腰站在那,就好像一棵长在山野茂林间,哪怕霜雪满山,也会恣意生长的热烈红枫。
只是单看他的侧脸,却似乎并不是近日府中看顾青青的几名小厮中的任何一人。
忽地,她看到那小厮竟突然将已经空荡荡的大麻袋倒举在青青的头顶。
青青则茫然地抬起头去看头顶的布洞,甚至缓缓抬起身将脑袋套在了袋中,眼看着整个身体就要钻进那大袋子中。
不好!
他哪里是前来喂食的小厮,分明是假借喂食之名,实来偷青青的贼!
好个聪明的贼,竟想出了拿肉换取青青信任,吃完后再让青青自愿把自己套在袋子中,落入他的贼网的龌龊手段。
她赶忙朝他大喊:“住手!”
那小贼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向她这边望了一眼后,便果断地拿起麻袋匆匆逃离树下。
因着他的一回望,李汝萤这才认出他就是白日里打算翻墙行窃的贼。
他果然还是来了!好个大胆的贼!
她一边朝着青青这边跑,一边连忙大喝:“小贼哪里跑!青青快咬他!”
青青听见主人的命令,四脚奔跃,转瞬间便跟在了那贼身后。而后嗷呜一张口便牢牢咬住了那贼抓在身侧的那只大麻袋。
李汝萤看着行动如此矫健的青青不禁欣慰极了,却又紧跟着在一息之后呆若木鸡。
只见青青将大麻袋从那贼手中一把咬过丢在空地上,随后直愣愣地整个身子钻进麻袋之中,在地上套着麻袋愉快地翻滚了起来。
而那贼,则似脚下踏云一般,轻松飞身翻过院墙逃窜而去。
与此同时,一直在不远处的树干高空栖着的一只鹞鹰也一块跟着振翅飞走了。
“保护公主!”
听见声音领着几十名护卫奔跑赶来的护卫长在她身后开口,“属下护卫不周,还请公主责罚。”
李汝萤看着那贼逃窜的方向叹道:“无妨,实是这小贼太过狡猾。”
以及青青太过……单纯。
只见它仍将整个身体套在麻袋里,躺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全然不知它差点面临被人拐走的悲惨命运。
李汝萤一时惆怅得不行。
它原本在宫中明明还挺聪明,对陌生人向来都是待以狮吼,怎么如今出宫后就变得这般单纯了?
望着眼前在麻袋中快乐翻滚着的青青,李汝萤不由地担忧起了这毛孩子的脑瓜。
不不不,青青一向聪明,定是那贼在投喂青青的肉里下了药了,才叫青青一心只知钻麻袋!
她走到滚来滚去的大麻袋旁边矮身拍了拍:“青青,出来吧。”
大麻袋又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方才从中探出了青青那白茸茸……啊不……是白中带血红的脑袋。
得,肉袋里的血水全叫它给滚干净了。
李汝萤脸上打霜,忍着它身上浓重的肉腥味从袖中取出帕子,给它细细擦起了脸。
然而才擦了几下,青青却忽抬起前爪把那麻袋拎起举起套在了她头上。
李汝萤眼前忽然地一黑,血腥味霎时间充斥着她的五脏七窍。
啊啊啊啊啊!
青青你!!!
一时间,不止李汝萤自己,连身旁的侍卫们也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了一跳。
老天爷啊,这这这是他们这辈子能看见血腥画面吗?
几人连忙七手八脚地上前帮李汝萤摘下那血淋淋的大麻袋,看向一侧青青的目光中满是敬佩之情:狮兄,还得是您胆大。
觉察到主人眼中熊熊红光的青青此时却一脸委屈,跟只娇滴滴的小猫似地望向了主人。
身旁的侍卫也是开了眼了,这确定是……猛兽?
当晚,李汝萤院里浴房中的灯烛足足燃到了次日鸡鸣。
小剧场:
看着吃了最后一片肉仍面露馋光的青青,申鹤余无奈地将空麻袋高举着往下倒:没了,真没了,真的一点肉末也没了。
不信邪钻进麻袋的青:阿爹骗我,阿爹一定还藏着一片更肥美的留着自己吃……唉,怎么感觉套着麻袋滚起来的感觉还挺有趣?
听到阿娘呼唤,恋恋不舍地钻出麻袋的青:里面好玩,阿娘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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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墙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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