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茗一怔一懵，赶紧别过头，道：“甘歌？凉离？？”
“你们怎么在这里？”
应声，脑中闪过晕眩前发生的事，她忽地双眼瞪大，道：“是你们！”
凉离垂头自责。
甘歌面容羞愧。
第五茗呢喃道：“怎么是你们…”
这一语，没有一丝怨怼，反而惆怅无限。
低下头，看着裙面上暴露无遗的通印，她自问道：“要开始了吗？”
这一问，她问得甚是小声，连隗晎都没有听得太真切。
原来，凉离和甘歌的大动作，逼得第五茗亮出了通印。
其实，这一击也正好。
第五茗不仅可以瞧瞧通印的威力，还能借机烧断绳结，解下通印…
谁知，隗晎感应到通印的异动，千里之外，刹那瞬息，比那雷霆还快，比通印的反应还疾。
不足半刻时间里，三人法力汹涌，涤荡鬼道。
尸傀没了，官满银和她此番交织的命劫，由他们为她破了。
第五茗目光游走，扫了眼裹挟裙尾的青白道袍，嗫嚅道：“以及，你…都在啊…”
隗晎关心道：“很难受吗？”
第五茗思绪尚未回笼，下意识道：“没…没有。”
隗晎道：“在生气？”
第五茗愣愣地摇了摇头，道：“没有。”
随即，她闭眼，叹息道：“我再晕一会儿…”
隗晎替她顺气的手一顿，而后，接着一上一下，安抚道：“好。”
他懂她。
她不是要“晕”一会儿，她是要“想”一会儿…
至于想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更何况，他也曾为一日司命，怎么会看不懂眼下发生的事。
他们和她此刻相遇，终是又缠上“命”了
一开始，第五茗的确如他所想，准备心算一番命数…
可刚闭上眼，舒缓回神，第五茗周身触感猛然袭上，让她细细感受到了身体之外，那个炙热的怀抱。
顿时，她魂不守舍，脸色血红，口干舌燥。
完全没了心思去算命…
张开眼睛，她便瞧见跪地两人意味不明的视线。
挪动眼珠，第五茗躲避他人探寻。
这一举动，却让她不小心缓缓仰头，无比清楚地见到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
多情眼，目下痣，鼻峰挺，双唇红…与在六天宫时相比，这一副面容，更合叫人沉迷。
惯是喜欢费精神在这外貌上。
第五茗心中一漏，赶紧收回视线。
若她仍是司命，他也还是小鬼，她定是会把持不住，上前调戏一两回。指不定，后续经她手中的命格簿子，其中一份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会长成这幅模样。
此刻，身份天翻地覆，她不是司命，他亦不是小鬼，她是不能这么做了。
否则，便算是不敬不忌，有损功德，有败声誉，有违常伦，有点以下犯上…
且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真遇上这样合乎心意的，哪怕是高居司命一职的境地，她其实也是不愿意，把他放入命格簿子中，给别人“享用”。
思及此处，她才反应过来，心神动荡，是着了隗晎的美色。
忍不住咳嗽两声，她挣扎道：“隗七，扶我起来，我尚有点站不稳…”
隗晎点头道：“好。”
第五茗起身，对面二人看清，第五茗身下藏了两具他们二人都熟稔的尸体。
凉离眼中大惊，担忧地瞧了眼隗晎，见对方并无异常，随即放下心。
他对身旁人低语道：“我收回先前的话，这两活人，可能不是该死之人…”
甘歌放下手，不解道：“为何？”
凉离松开手，垂在身前，道：“上君今时命数奇异，在地府那会儿，我寻人问过，上君这一世凡间为人，她身边的亲友，没有一个过上好日子的，甚至是一个村，到最后，都没了。”
说到这里，凉离似乎是猜到第五茗为什么要这样百般躲着他们，他脸上温和之色不见，双眸有些沉重。
甘歌道：“命数所定，也能与上君有牵扯？”
凉离未应。
甘歌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儿，紧张道：“凉离？你怎么了？”
由他呼唤，凉离回神，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你刚刚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他说没事，便是不想将话题继续深究下去，甘歌了然，眼皮垂了垂，重复道：“你说，他人命数，甚至一个村的人命都受上君影响。”
“我问，命数所定，他**福，也能怪在上君身上？”
看向前方相互参扶，慢慢走动的两人，凉离道：“有无关系，他肯定知道。”
“若是我猜，那便是有关，且和你说的上君神格异象有关。”
忽而，他目光转回来，落在甘歌身下，道：“膝盖可疼？”
甘歌拧眉，没有违心否认，直言道：“疼。”
凉离浅笑道：“他那一压，我也疼。”
“所以…到此为止吧，上君的事，我少猜测，你少知道，是为最好，多了，我怕会比此时更疼。”
甘歌轻“哼”一声，倒是没有否认凉离的话。
这一会儿，第五茗和隗晎走到两人身前半丈远的地儿。
一小段路，第五茗总觉得手中空荡荡，不自在地左手紧了紧，右手握了握…
猛不丁地，她侧头望了一眼身后，又朝地上扫了一圈。
什么也没有，依旧是空荡荡。
空荡荡啊…
空荡荡！！
她视线停留在远处越来越淡的白光中，脑中“叮”的一鸣，她想到了：哭丧棒！
少了一根哭丧棒！
第五茗边走边向此地三人，高声问道：“我的法器呢？”
法器？
她身上的法器可是不少…就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件。
三人皆静默不语，各自盯向了自己法器所在的位置。
少时，第五茗道：“一根毛羽比较少的哭丧棒。”
“我适才一直拿在手中。”
“隗七，你没看见吗？”
隗晎摇了摇头。
第五茗向对面两人问道：“两位星君可知道？”
同时，隗晎歪头凝目，向地上两人投去询问的眼神。
甘歌茫然若迷。
凉离苦笑一阵，双手一提，从第五茗和隗晎离开的地方，急速召飞而收两节黑炭短棍。
他道：“上君是在找这个？”
第五茗脚下未停，扶着隗晎的手臂，慢慢挪动，却是一点进度未有，犹如原地踏步。
晃眼一看凉离手中的东西，她眼睛眨眨，眼尾红纸扑闪，否认道：“不是这两截碳棍，是哭丧棒。”
“两位星君即便没在我手中见过，前不久还去过地下，当是在十殿中的鬼差手上见过。”
“一根棒子，千百毛羽，地府从没有换过样式。”
“我那一根，不过是毛少了点，模样狼狈了些。”
她仔细回忆道：“对了！我打尸傀时，两位星君已到此地上空，你们真没看见吗？”
“也不知被放到哪里去了，哎…都怪我，丢三落四这毛病一直没改。”
“这一件法器…我可不能弄丢了，好不容易顺过来的，都没让贺和逮着记账，得指望它建功立业，升官发财…”
越说越小声，越说语速越急，她脑袋开始转动，视线频繁地在周围搜索，有意无意地躲开凉离手中的东西。
然而，四下所见，岸口河滩干干净净，除了岩石碎砾，其他的，包括那人头涌动的数百只尸傀，几乎全被三人斗法的白光，烧成了一片虚无。
便是这时想寻上一根粗点的木棍，都有些困难。
凉离讪笑道：“上君，此物正是你的哭丧棒。”
第五茗一脸惨白，摇头道：“哭丧棒？我的？”
“不不不…星君，你在开玩笑…”
“这分明是两根碳棍，还是断了的，你看上面焦黑焦黑，再拿来当材烧都不配…”
凉离眉头一紧，道：“上君，对不起。”
甘歌道：“哭丧棒是我击毁，责任在我。”
第五茗尚未向他们索赔，他们便开始自顾自地认罪，分担责任。
凉离道：“是我毁了上君的东西，过几日，我去寻贺和殿下，重新为上君新制一根。”
甘歌急忙道：“我也一起。”
凉离道：“不用，我去就行了。”
甘歌道：“事因我起，凉离，我不需要你袒护。”
凉离道：“甘歌，你怎么这般固执呢？”
甘歌道：“你不也一样。”
凉离道：“你…”
第五茗怔然地看着面前二人，张开的嘴都忘记闭上了。
隗晎打断二人，道：“说够了吗？”
“如何赔？怎样赔？你们谁说了都不算。”
转头看向身旁人，他声音柔了几个度，认真道：“上君，你想要他们怎么赔你？”
二人哑然无语。
第五茗一顿。
她根本就没真打算让两人赔她法器，而是她凭借记忆，深知这二人是最不喜欢多事的人，面对“无奈”，懂得知难而退，是以，她刚刚才有那一番说辞。
谁知，眼下这二人是这反应啊。
当真是太久没见了，都变样了。
窘然地指着那两截炭棍，第五茗道：“俗话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反正吃亏的事贺和，要不…我们散了吧。”
凉离眉眼歉意，思索再三，坚持道：“上君，哭丧棒毁了，是我们的错，需赔需罚。”
“上君体谅我二人，不愿我们为私擅入地下，要不这样，上君以后就用我们留于你的本命法器，那些…想来不比哭丧棒差。”
看了隗晎一眼，他笑道：“我们不似往日逊色了，上君可以把我们当做“法器”，召来建功立业，升官发财。”
这最后一句话，他还挺高了音量，咬了重音，语气也不再柔柔和和，一改习惯，严肃而恳切。
一旁，甘歌怔愣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
随他话，硬着脖子，他重重点了点头，道：“请上君算我一份。”
好的不学，坏的样样捡，也不知道跟着谁在混，算计人这一套，如今是个个都会了！
第五茗先是白了隗晎一眼，再瞪了地上人几眼，愤慨道：“使唤仙君做“法器”，凉离，你挺会开玩笑啊。”
凉离道：“上君，你知道的，我喜欢笑，不喜欢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第五茗不悦道：“不可为，而为；不当为，而为，是破命之举。”
“过往在我身边的时日，是白学了？还说…在明知故犯？”
浅叹一声，她无奈道：“难得修出来的仙职，说出这些话，好好想一想，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她是真生气了。
凉离看向隗晎，若有似无地想从对方眼睛中，对峙出点什么。
没曾想，他的主动，让隗晎眼中，再度冒出幽幽怒火。
他装作没看见，柔柔笑道：“上君，时间不等人。”
“我从不胡乱做决定…”
“虽然这一次，决定下得有些仓促，但我是认真的…万分认真！”
“请你随意吩咐，刚才那一瞬，我想得很清楚，我目前…最应该做的，只有赔付上君哭丧棒这一事。”
赔付东西？
堂堂一名星君，对才死没多久的鬼差，说出时间不等人这种话，想来意不在赔付了。
甘歌瞟了凉离一眼，心道：叫我少猜测？你这是一点没少想…
紧接着，他插话道：“请上君也算我一份。”
凉离和甘歌表现得如此明显，第五茗又怎么会看不懂，更何况，凉离的第一句话太刺耳了。
她吼道：“有病吧！！”
“你们是担心我没时间等你们赔付一根哭丧棒，还是担心自己没机会赔付我一根哭丧棒？”
“当真是做仙做糊涂了，鬼不入轮回，也是永生。”
“急什么急…急着把自己给我，是想让我像一只尸傀一样，把你们吃了？”
她气不可遏，道：“我没这爱好。”
侧头望向隗晎，刚刚未完成的算命一事，她记上心头，继续埋怨道：“再有，你们都这般空闲吗？”
“闲到没事做，说话！做事！！都不过脑子了吗？”
“一个没事跑去等我，两个没事的，刚放雷打了我，现在又赖上我了。”
“我只是一名小鬼差，我更闲的，我有能力自己照顾好自己，不需要你们接二连三地来。”
“若真为我好，便离我远些，谨记当时告诫你们的命言。”
凉离道：“上君真能永生吗？”
目光毫不避讳，他在第五茗身上打量，道：“上君的金辉淡了，继续扛着，真能坚持下去吗？”
甘歌道：“方才我们在上面，看不见你。”
第五茗一震，急忙看了一眼隗晎，见对方并无异样，心中大撼。
原来，只是她在自欺欺人。
她神格即将沉睡「轮回」，一个两个，全都知晓了。
不知不觉中，她的脸快拧到一块了。
“隗七，你也是这样想的…”
隗晎不语。
他不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第五茗垂下头，苦苦地笑了笑，忽而想到平安村中日子。
凡间一世相伴，途中阳寿未尽，城隍庙醉酒，**店赐福，十殿试修魂命…
每一件，每一起，若没隗晎参与，那都仅能算是误打误撞的小事，若桩桩件件都是他的安排，那就是抗天争命的大事。
只差一个证据…
证明隗晎，主导了这一切。
对了，还缺一个引子…
什么原因，让他短短这几年时间里，做下这么多事。
或者，不是这短短几年，应该追溯到更早以前…
第五茗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
一时之间，此地静默无声。
倏地，隗晎取走凉离手中的半截炭棍，举到第五茗面前。
见对方回过神，她眼珠一转，盯向凉离，犹如在清理一些麻烦，肃然狠绝道：“冥界地府不缺一根哭丧棒，不用赔。”
“但是，他们行事不妥，该罚。”
“上君，你觉得送他们轮回渡个劫怎么样？百来年？”
“你的担忧也能一并消失。”
第五茗一怔。
地上两人，脸色蓦地一青。
凉离眼睛不由自主睁大，登时又肆意笑了笑，心中叹道：会不会太明显了？
怕不是想遂上君的心思，而是想将我们支走。
看来上君的命事，远不如眼前看见这样简单。
第五茗回过神，打掉隗晎手中的炭棍，道：“什么怎么样啊！”
又用眼刀杀了杀地上二人，她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不要总想着插手我的事，也不要让我去涉足你们的问题…”
说罢，她便转身往两具尸体的方向走去。
隗晎颔首，似真的应了话，不叨扰第五茗，他们自己解决…
脸色沉了沉，厉目独独盯向凉离，他宣判道：“不敬，不恭。做不该做的事，心浮气躁，自我认识不清，胆大妄为…”
同一时刻，甘歌大骇，嘶喊求情道：“凉离无心，望请帝君宽恕，只责我一人。”
“望请帝君宽恕，只责我一人！！”
隗晎语气不减，道：“两人皆有过，都得罚。”
“重罚！”
一边说着，他一边凭空幻出了冥钱黄纸。
凉离目光一闪，莞尔一笑道：“帝君，我们何时胆大妄为了？”
“你是不是一个人太久，忘记了什么是量力而为，聚力而为，尽力而为…”
“罚我们？你这是罚吗？或许…”
改了嘴型，把到口的话，变成咄咄逼人的‘惩罚’，他不再看隗晎，转而望向第五茗所在的位置，高声道：“换一个更好。”
“帝君将我和甘歌私下交授之事，禀报天帝如何？”
“别说百年轮回了，我们自此，便再无资格站在这里。”
第五茗背影一震。
隗晎道：“凉离，你别以为本君不会这么做。”
听到这里，第五茗脚步顿住，站在了原地。
凉离收回视线，迎上隗晎，道：“上君不愿，你也瞧不上我们，便绝了我们的后路吧，省得我们惦记。”
甘歌道：“他们几人想来也是这种心思，帝君和上君，便提前一起乏了吧”
隗晎双唇一抿，道：“如你们所愿。”
手中下罪得冥钱黄纸，忽地变成了一道信诀。
随着他指尖挪动，一封“告发信”落笔。
突然，一只手，握断了信诀的施术。
隗晎侧头，诧异道：“上君？你这是做什么？”
第五茗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回来。
她眼神木木，魂不守舍，独独伸着那只手，紧紧拽住下一秒便要飞走的信诀。
凉离和甘歌一同唤道：“上君？”
三人的招喊，第五茗勉强回过神。
她徒手捏碎信诀，收回了手，道：“够了。”
凉离摇头笑道：“不够。”
甘歌附和道：“的确不够。”
隗晎道：“上君不是不管吗？”
“为何还要插手？”
第五茗道：“我说够了。”
隗晎放下手，道：“嗯，听你的。”
地上二人静默不语，却是同一时间，没有进一步动作了。
太默契了。
刚刚的事情，无疑是三人给第五茗做的局。
但这局，第五茗不应，便会成真的事。
第五茗掸走手上辉泽，右手拽紧裙褶，如隗晎方才挥袖一般，她大展裙摆，架势十足，漏出另一边藏在裙褶中的法器。
指着地上两人，她吩咐道：“自讨苦吃。”
“爻壬！”
隗晎目光一亮。
甘歌和凉离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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