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不舍地看了一眼第五茗,到底是听了耳不闻的话,慢慢收了情绪。
与此同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垂下头,用长臂支撑身体,腾出了半张树桩,“吱吱…”指尖的利甲,在树桩面抠划。
树桩是宝物,怎么可能弄出痕迹。
第五茗没有去细究她指甲下的动作,当那是恶鬼躁动未散,又想起刚才耳不闻对女鬼的反应,不解道:“阿爹,你认识她?”
耳不闻道:“嗯。”
应完这一声,他凝眸,垂眼瞧了瞧女鬼手下的动作,兀地神情有了一度伤感,毫无预兆,他回身抱了抱第五茗,仿佛在用这副冰冷的鬼仙身,给予第五茗温暖。
良久,他呢喃道:“敏敏,阿爹不会再让你有事的。”
难道…
这半截女鬼,真是以后的崔敏?
难道…
崔弃苍知道了这是他真正的女儿?
第五茗眉头皱了皱,隐忍心口的不适,道:“阿爹,我们赶紧上路吧。”
耳不闻道:“好。”
“咚咚”!!
“吱吱吱吱…”
二人离开前,女鬼越弄越大的动静,使得第五茗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
不看不知道,那女鬼手下扣划的痕迹,像是一道符咒,定住了第五茗的脚。
第五茗眼中映出一字,不自觉道:“回。”
女鬼闻声抬头,神情飞舞,笑了笑,铿锵有力道:“回。”
与此同时,耳不闻自责道:“糊涂。”
第五茗眼前金光一闪,四周之景陡然变换,不再是幽森鬼路,而是她这场命数中,再眼熟不过的山楂林。
绿叶红果,与七元观山楂园初醒所见的山楂林不同,此处的每一颗树上,还缠绑了一块石牌。
须臾,一人从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道:“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就知道是我没找到法子看见你。”
这人声音有些沙哑…
不吼上几天几夜,仿佛都到不了这种程度。
一把香棍簌簌落入了杂草间,穿过草叶的时候,香棍上的一层污迹,染红了绿叶。
第五茗浑身僵硬,好在口齿尚算灵活,唤道:“阮征霆?”
转动眸仁,瞟了眼透过树叶洒落的点点白光,她心中庆幸道:幸好有这一张冥钱黄纸,如此毒的日头,怕不是在做法,送我回来烧成齑粉吧。
第五茗身上的手松了几分,来人却没有离开,一人头埋进她肩颈,便听见男子道:“是我。”
没错,此人正是阮征霆,此地恰是那万善庄的石碑林。
片刻,阮征霆又道:“你前两日去哪里了?”
那天夜里不是说清楚了吗?
几日不见,活生生的人也能无病变蠢??
问的什么白痴问题…
第五茗翻了一个白眼,心道:保命要紧。
她急忙道:“你在碑林里再找一找,看看除了我,我阿爹还在不在这里。”
阮征霆双手一紧,拒绝道:“我不会放开你。”
第五茗无奈道:“没有无常引路,我走不了。”
“你快帮我找找我阿爹,我现在浑身似硬石,动弹不了,你去找他来帮帮我。”
阮征霆一震,道:“我带你一起去。”
他双手一弯,准备打横将第五茗抱进怀中,然,第五茗的身体太硬了,笔直地似一根木头,他只好妥协地把第五茗抗在肩上,去寻找耳不闻。
第五茗:“…”
绕双人棺坑走了一圈,不待二人呼喊,走向林子,耳不闻蓦地出现在不远处,道:“别找了,我在这里。”
阮征霆放下第五茗,一只手的五指紧紧扣住第五茗,对面前人垂首道:“岳丈。”
第五茗急忙道:“阿爹?是那女鬼画的阵法把送我回来的吗?”
“我现在身子发硬,也不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交易。”
耳不闻走上前,反手幻出一块红漆乌木的铭牌,放进第五茗的手中,道:“她没强与你做交易。”
呼——
随着那块铭牌落于第五茗手中,她浑身一软,酥酥麻麻倒进了阮征霆怀里。
阮征霆关心道:“没事吧?”
第五茗摇头道:“没事。”
半靠在阮征霆胸前,她扫了眼手里的东西,忽然明白方才为何会全身发硬了。
倏地,她震惊道:“铭牌为身,与幽魂一方自由,留守于人世。”
“她好大的本事,居然有大把的功德送小鬼回阳。”
担心二人起疑,她补充道:“在路上听那些无常谈及此事,还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真有这种事。我又不是什么大善人,还白白捡这么件好事。”
耳不闻撕下第五茗胸前的冥钱黄纸,在手中折成了一枚如铜钱大小的瘗钱模样,弯腰捡起一根山楂枯枝,串起瘗钱,插入第五茗的发髻,叹道:“或许是好事吧。”
他的举动,让第五茗一怔,蹙眉探问道:“阿爹,你还要带我去地下吗?”
耳不闻摇头道:“不了。”
“她送了你一个机会,你就暂且先留下。”
果然是要以鬼身长留人间。
第五茗愣愣转头,望向阮征霆,赧然道:“这回真如你愿了…”
阮征霆眼神一亮,手上紧了紧。
至此以后,第五茗抱着这块铭牌,游荡在了万善庄。
然而,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
她发现,耳不闻出入万善庄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万善庄也越来越不正常。从她回来那日算起,短短时间里,庄内的农院,纷纷在阮征霆的号召下,挂上了牌匾。
不仅如此,还装点了红白二色。
这日,第五茗在万善庄内飘晃,从白日到夜幕,看嫂嫂织渔网,瞧小哥叉鱼打鱼,吹阴风逗弄小孩,寻觅这牌匾和装饰下的秘密,一时忘了时辰。
月光下,户户皆是「岁安别院」。
她未察觉到此异象,看见“自家院子”,闷头准备穿门而入,却是在头碰上门的那一瞬,被挡了回来。
她进不去。
进不去?
第五茗捂着脑袋,疑惑地看着干干净净的门扉,嘟囔道:“没有门神,这是我家…怎么回不去了?”
低头看了眼腰间的铭牌,她准备呼唤阮征霆,却是从他背后,于黑夜小道中,慢慢亮起了一红一白的双色光芒。
第五茗回身看去,道:“嗯?你怎么在这里?”
侧身指了指身后的门,她蹙眉道:“这么晚了你不在家里,出去做什么?”
阮征霆提着一柄两火的灯笼,徐徐走来,道:“这不是我们家。”
“今日开始行七礼,见天色暗了,你未在家中,我便知道你是在庄子里迷了路。”
第五茗纳闷道:“七礼?谁的?”
算算时间,阮征霆的一年“七礼”,应该是在一年以后。
她狐疑地指着那柄下的一红一白两盏灯笼,道:“谁家在办红白宴?”
阮征霆上前拉上她的手,转身往来时路边走边解释道:“我与岳丈本想给你一个惊醒,但你今日遇见了,我便提前告诉你吧。”
第五茗没有温度的身体,莫名地生出一股寒凉。
只见阮征霆兴奋道:“岳丈寻到了一个法子,可以让你我挣脱连理枝之命。”
第五茗道:“什么办法?”
阮征霆道:“死而后生。”
话到此处,知晓后世因果的第五茗,顿时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双脚站停,拉住阮征霆,震道:“这么早就开始给你炼肉身了?”
阮征霆一顿,想起崔敏是个修术天才,释然地摇了摇头道:“我的尚得等一等,我们先为你重铸一副。”
亲耳听见这话,第五茗算是见多识广,也不免心尖颤了颤:胆大妄为!
此时,她才发现,这一路上经过的院子,家家俱是冒出红白之光。
她吞咽道:“为何?”
“阿爹之前接我走的时候,并未有过想让我…让我继续活下去的意思,为何突然改变心意了?”
阮征霆道:“你阿娘托梦给岳丈了,她说老天爷不公平,不该早早带你走。”
二人皆知鬼神之事为真,居然敢明目张胆埋怨天道,还与天界和冥界对着干…
这怕不是傻了吧!
第五茗活动嘴角,勉强道:“我觉得做鬼挺好的,这事…”
阮征霆打断她的话,道:“不行。”
他正声道:“我要与你在一起,人鬼殊途,如何度日?”
“崔敏,你不用顾虑太多,岳丈说了,这事他来办。”
人与鬼,的确是没办法一起生活。
鬼喜阴,夜间精神更好,人却需要吸收阳气,白日里活动更有劲儿。
鬼又好冷,吃食住行,宛如一个冰窟窿,而人在这一点,受四季变换影响,根本受不住长期的冰寒。
遑论夫妻之间的私事,他们若是一直保持一人生、一人亡,便再不可能碰到对方。
第五茗额角跳动,看着正直壮年的男人,羞赧心道:再有一年,你做鬼了,不就可以一起生活了嘛…
急躁。
似看出了她心中部分所想,阮征霆话未断下,继续道:“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机缘,来日若是我离世了,是没有办法再回来的,我会入轮回,会离开你,会忘记你,会有新的生生世世,甚至于会从这世间消失…可,再也不会有你。”
第五茗有点恍惚…
听着他坦白心意,望着那张隗晎的脸,她总觉得,这话仿佛也是这张脸原主人的意思。
于是,话到嘴边,不忍对方伤心,便咽了回去。
接着一路无言,任由阮征霆把她带回了家。
再后来,她才发现,即便她知道事情的起末,也无力去阻止他们行动。
那耳不闻好像比阮征霆执念更深,身为无常的他,不如石碑林初次重逢时那样淡然,他每每见着第五茗,都会流露出心痛的神色,继而更加努力地去借人力、行七礼、寻七魄、铸肉身。
利用身份之便,做起亡人复生之事,他却不见得有多得心应手。
此地有善死人,阮征霆家底丰厚,借人力和行七礼之事,早早便开始了,只是那寻七魄一事,受耳不闻见识所困,在崔敏死后的这一年时间里,他找来的人,都抽不出对应的情绪魄。
幸在,崔敏可长期滞留于人界,倒不妨碍他一次又一次失败。
倒是阮征霆命终之日来临,让他慌了几分。
另有一人,也慌乱十足。
便是第五茗。
阮征霆都死了,按理说隗晎该拿回身体,复苏意识,然而,从那副身体里,被耳不闻索引出来的人,言行举止,仍是「阮征霆」。
这两日,第五茗在岁安别院见着了「官满银」等人,忽而想起之前在石井村遇尸傀时,他们说起的事。
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
据他们所说,耳不闻并非赶尽杀绝的恶徒,且心存善意。
她心想,恢复隗晎神识,指不定他能帮上忙。
这日,第五茗背着阮征霆,偷偷藏在了耳不闻那颗南红珠子里,打算借机用耳不闻的手,趁着耳不闻为阮征霆行七礼时,唤醒隗晎。
不凑巧,耳不闻拿了长剑,却去了冥界地府。
此一行,他并非是送亡魂入鬼门关,而是他未得召见,鬼鬼祟祟,自己入了鬼门关。
冥界,司命府。
耳不闻双手结印,轻巧地破了门上的封印。
随即,四处翻找命格簿子。
见状,藏在南红珠子里的第五茗,目瞪口呆,腹诽道:居然是你!!
一介无常,哪里来的本事,竟通司命府之事。
第五茗眼睁睁看着他拿走了数本命格簿子。
十殿阎罗也不是吃干饭的,耳不闻前脚刚离开鬼门关,后脚贺仁就随意寻了一个由头,暗地里搜捕盗贼无常。
一路追至野**。
前后封路,耳不闻鬼心敏捷,把东西暗藏在了长腿鬼身上,躲过了贺仁设下的排查,将命格簿子带了出去。
万善庄,石碑林,双人棺坑前。
耳不闻见着早早等候的潘戎智和阮正霆,挥袖翻手,拿出了那几本命格簿子,低沉道:“成了。”
捡了其中一本,他另一手,转而掏出一叠书纸,插入其中。
只见那不属于这本命格簿子的书纸,竟离奇地融了进去,变成了“完整”的一本。
他伸手一递,道:“你按簿子中所写之时去寻,他二人便可重新回阳。”
潘戎智极为慎重,先问道:“这真是传说中的命格簿子?记载一人一生?命定一人一生?”
耳不闻沉吟片刻,道:“我离开的时候,那方管事之人很紧张,那人说的应该是真话,这东西应该也是真的。”
第五茗一头雾水…
她了然,他话中的“那方管事之人”指的是贺仁,可“那人”又是谁?“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知晓天上地下事,还有司命的本事。
潘戎智四下看了一圈,眼中不见目标,甚至在经过阮征霆,他目中也只有山楂树林。
他犹豫道:“我若按照你的法子去做,我真能救回小师妹和阮征霆?”
耳不闻道:“自然。”
当下,潘戎智便要去接那一本命格簿子。
忽然,一股阴冷的劲风,打开了他的手,那本命格簿子掉在了地上。
耳不闻皱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潘戎智疑惑道:“谁?此地除开你我二人,还有谁?”
阮征霆道:“我带敏敏离开。”
是的,刚刚正是第五茗打断了他们的举动。
她一脚踩在那本命格簿子上,道:“你们不能这样做。”
阮征霆上前拉住她,道:“你别闹。”
第五茗道:“命格簿子…我入鬼门关时,听鬼仙们说起过,这是「天机」,违逆会遭天谴。”
阮征霆道:“没事的,我们并非想借「天机」逆天改命,我们选潘戎智,也是因为他板正,恪守礼教,从不逾规逾矩。”
顿了顿,他道:“你放心好了,他的人品,你该信的过的,他只会老老实实按照簿子里的节点去行事,断然不敢做出「天机」以外的事,更不会胡来。”
第五茗不搭理他的话,拧眉看向耳不闻,道:“师兄不会,那阿爹呢?”
“方才阿爹塞进去的是什么?”
“阿爹可否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此事,替换他人命数,牵扯两界,天帝和冥君不会放过你的!!”
阮征霆气息一滞,张开的嘴,没吐出声音,神色忧愁,同第五茗一样,望向了耳不闻。
若只是偷盗,最多不过是去地狱走一遭,可若牵扯上天道,那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惩处,而是可能湮灭一只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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