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寒意萧瑟。
宫道冗长，尽头淹没在沉沉夜色中，一片混沌。
另一侧的宫墙边，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沉默伫立。两人皆一袭素衣，未着分毫修饰。
雨滴砸在脚边，激起圈圈涟漪。洁白的鞋面上，一朵朵墨色的花相继晕开，连成了乌泱泱的云。
元昱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看的入神。身后的侍卫忽地一声轻咳，她暗自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
一点微弱的橘光出现在宫道尽头，抽丝剥茧一般撕裂漆黑的夜色，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最后，停在了元昱面前。
提灯灼热而刺眼，嚣张的往前凑了凑，几乎贴到元昱脸上。出于本能，她后退一步，看清了灯笼后的人。
——是个陌生的美貌青年。
青年撑一柄红伞，浓密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玄衣半敞，皮肤苍白。他略微俯身，借着提灯的光与元昱对视，又一路往下，看向她布满脏污的鞋履。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元昱还是捕捉到了青年眸中的那抹艳红。那红隐晦却又分明，莫名的，让她忆起了去年自制的葡萄陈酿。
……甘醇不足，辛辣有余。
也正是这个莫名的念头，让元昱心底因衣装不洁而生出的赧然分散了不少，还有了些底气。她轻咳一声，打断了那道说不清是好奇还是轻蔑的视线。
许是元昱如此反应，并不在青年意料之中，他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而元昱的目光随着抬高的灯笼一起，落在了覆满青年衣襟的繁复龙纹上。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青年先一步开了口。他换了副和善的面孔，勾唇浅笑，柔声问道：“殿下认得我么？”
……不认得，却是猜得到的。
雪肤红瞳，天子衣裳，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元昱垂眸，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上官大人。”
青年好似早有预料，脸上的笑意更甚。他拢了拢衣袖，施施然开口：“殿下真是聪慧。”
元昱不语。
上官奕也不在意，继续问道：“在下公务繁杂，已有多年不见永昭亲王……亲王可还安好？”
一股无名的烦躁涌上心头，驱散了最后一点不安和慌张。元昱瞥他一眼，语气不善：“父王安好与否，皆是拜大人所赐，大人又岂能不知？”
青年一怔，旋即笑开：“亲王久居王府不出，在下如何能得知亲王近况？况且……”
他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徐徐道：“殿下如今已是天子嫡亲，君臣有别，断不该认他人作父，免得落人口舌。”
青年每讲一字，元昱的脸色便冷一分。待他话音落下，元昱嗤笑一声：“骨肉血亲，岂是一纸诏书就可以改变的事实？悠悠众口，又岂会凭我唤一句父亲就堵得上？天子若真畏人口舌，就该少行……”
那句“鸡鸣狗盗”卡在嘴边，元昱咬咬唇，咽了回去。
片刻的沉默后，上官奕又笑了起来。面对元昱看疯子一般的眼神，他爽朗开口：“想不到殿下小小年纪，竟如此伶牙俐齿。”
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短暂的停顿一下，才继续道：“……较从前的世子洵，应是还要再聪慧上几分。”
“……”
此话出口，周遭的气氛几乎骤然凝滞。一道毫无遮掩的杀意自元昱身后腾然升起，汹涌凛冽，气势迫人。
那道杀意，来自一直沉默的侍卫。
无令本不该有所动作，但那侍卫还是上前一步，护在了元昱身侧。
而元昱自己，则因这个洵字晃了神。
洵……
元洵。
从前的永昭世子，元昱的亲哥哥。
生于永昭王受封之日，逝于元昱出生前夕。
彼时天子无嗣，上官奕为其占卜，称要献祭一位皇族后裔，才能以子易子，换得正统绵延。于是在天子的安排下，元洵被作为祭品，惨死在了通天台上。
事发前有同僚传信与永昭王，要他尽快回京阻止。然而永昭王尚在外征战，战场与晏京相隔千里。待他得了消息匆匆归家，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永昭王悲愤欲绝，然而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宫中便传来圣旨，称他无诏回京藐视王法，夺去了他的兵权。随后又因大批官员为其求情，被天子质疑结党营私。
天子卸去了他的所有官职，将他软禁于王府中，直至今日都未得自由。
因此，元昱自打出生起，便随父亲一并被囚禁。也是直至今日，她才第一次走出王府。
比起失去自由，更惨烈的是失去生命。那场长达一年的大清算中，近百名所谓站错了立场的官员，和他们背后数以万计的亲朋……史官轻飘飘的一句“肃清污浊”，便钉死了他们的结局。
即便未曾亲眼所见，元昱也知道，那年的晏京，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此时此刻，作为这一惨剧的始作俑者，上官奕蓄意提及此事是何居心，几乎昭然若揭。
其实，从认出上官奕的那一刻起，元昱就知道这个人不怀好意，可她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的向她挑衅。
饶是临走前父王再三叮嘱，饶是一家人的生死皆系于元昱一身，此时的元昱也实在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她猛地抬头，冷声打断了上官奕的话：“大人慎言。”
面对元昱突如其来的发难，青年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立刻打住话头，退后半步拱手让礼：“……抱歉，不该提殿下的伤心事。”
歉意致罢，还未待元昱表态，那人却又轻叹一声：“只是此事事发已有八年余，那时殿下还未出生……在下以为都已经过去了。”
说着，他抬眼看向元昱，眼底的挑衅一闪而过。
风雨愈发急厉。
寒意刺骨，元昱已经极力克制，却还是战栗不止。她盯着眼前青年似笑非笑的眼，拳头握的死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不，不行。
元昱知道，即便随身侍卫已经卸了武器，但只要自己一句话，面前这个妖人依旧难逃一死。她可以肆意凌辱他，虐杀他，将他扒皮抽筋，啖肉饮血，以报长兄蒙难之仇。
可是……然后呢？
杀了上官奕，她甚至走不出这条宫道，就会被暗处的弓箭手射成筛子。而永昭王府上下数十口人，包括她的父王母后，都会在今夜灰飞烟灭，留不下半点痕迹。
他们都会死，但真正的恶人不会。
纵是年少无知，元昱也明白，上官奕再如何可恶，终究不过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刀。若不是天子授意，他哪里会有决定皇室宗亲生死的权力？
上官奕该死，但有人比他更该死。
王兄之仇自然要报，却不该是现在，也不该以这种方式，以付出更多人的生命为代价。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冰冷的理智勉强压制了沸腾的恨意，元昱将目光投向宫道深处的黑暗，强迫自己不去想象手刃仇敌的痛快，绷紧的身体一点点松缓了下来。片刻后，她轻轻抚了抚揉皱的衣摆，侧首与侍卫交换眼神，示意他退下。
对方似有不甘，却还是小退一步，回到了元昱身后。
上官奕眼里的玩味逐渐转为了探究，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道：“……该走了，殿下。”
“你留下，”他看向元昱身后的侍卫，上下打量了那人几眼，“外男不得入内廷，你在此等候，我送殿下谒见即可。”
侍卫闻言一怔，转而与元昱对视，轻轻摇了摇头。
元昱想了想，朝着上官奕道：“等着，我与他说几句话就走。”
未等上官奕表态，她已转身离开。侍卫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青年本欲抚上元昱肩头的手停滞在空中，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直至两人已经走远，他才收手回望，眸色明灭，意义不明。
相伴走过宫墙边，风似乎小了不少，元昱站定，斟酌着开口：“春风姐姐……听他的，就在这里等我回来……没关系，我会照顾好自己。”
被唤作春风的侍卫轻叹一声，在元昱面前蹲下，看着她的眼睛恳切发问：“万一又是骗局呢？当年……”
当年的世子元洵，便是因一道邀约入宫的。
母亲说过，邀约内声称宫中有大型祭祀，要求所有王公一并赴宴。那时永昭王府与天子之间的关系很是紧张，王兄本想借机缓和，故焚香沐浴，顶礼相待。却没想到，被祭祀的人竟是他自己。
忆及王兄，元昱喉头发紧，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会的，当年他编造骗局，是因为父王根基稳固。而今王府落魄，已不值得他耍手段了。更何况……出使为质，本也不比死轻快多少。”
春风哑然，却还是不愿松口：“可……世子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见那贼人……都说他阴险狡诈，残忍至极，世子又身份特殊。万一被他发现……我实在……实在不能放心。”
冰冷的手被握住，暖意从手心散开，元昱有些贪恋，便随春风握着，安静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道：“……无妨，我知道如何保守秘密。如今你我形单影只，身上又都没有武器，即便你与我同行，真出什么事也是护不住我的。”
说着，元昱将手抽出，小小的手覆上春风的手背，声音轻柔：“我会尽快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好吗？”
这次，春风没有再反驳。她抬手理了理元昱的衣襟，缓缓起身，将元昱送到了上官奕的伞下。
直到随上官奕走出很远后，元昱回头，那个熟悉的挺直身影还立在雨里，悲戚淌了满地。
适才陡然生出的杀意，还有退后一步的不甘……她知道为什么。
因为春风不是男子，她是父王自小收留的养女。
王兄元洵，曾是她的爱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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