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河带来的消息，林森当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火，光，血，摇晃的人影，哀嚎的猛兽融成了一团。
像陷阱了一片黏腻湿热的沼泽，越是挣扎越是下陷，拼尽全部力气，终于挣脱，喘着粗气拼命朝前面奔跑，一道蜿蜒的河流忽然出现在眼前。
他停下来，慢慢靠近河水，发现缓缓流淌的河水有些不对，蹲下身，把脑袋探出去，河面上倒影出一张脸，随着河水轻轻摆动。
年轻，惊慌，血红。
这是一条血河。
林森猛地睁眼，眼前一片金红，他一时没辨别出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直愣愣瞪着前方，眼眶传出刺痛，他眼神聚拢，看清不远处的火堆，而他，整个侧脸一片火热。
睡意在这一刻消失无影无踪，林森胳膊一撑原地坐起，抬手搓了搓脸，没感觉大问题，看向山洞别处。
他的旁边睡着绿草，小野人紧挨着花雨，再往旁边依次是大河，乌甲，山，他的位置正对着山洞口，一眼就看见了洞口留出来透气的缝隙黑乎乎的。
天还黑着，他提前被噩梦叫醒了。
应该可以称为噩梦吧，至少现在，他脑子里自己倒映在血湖的脸依旧狰狞扭曲。
如果不是这个梦，他还以为那场迎寒礼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
迎寒礼，送寒礼，猎人礼，还有那个叫什么交换日的，原始人还挺会过节，一个接一个的。
睡是一时半会儿睡不着的了，林森坐了一会儿，起身。
“不睡了吗？”月还没有睡，山洞晚上需要人守夜，时刻注意有没有人醒来，今天轮到她。
“嗯。”林森回答，径直走向伤情最严重的那几个人。
他来的这半个月，山洞还是死了两个人，不过剩下的都在慢慢恢复，一些已经基本痊愈离开山洞。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除了……石床上的那两个。
一个是林森来的那晚第一个醒来的女孩儿，她的情况明明已经稳定，但发热迹象始终没有减弱，一周前，他提议把女孩儿转移到床上，没想到第一次和月有了争执。
林森想法简单，土地潮湿，又因为之前管理不善被粪便尿液等浸过，虽然地皮已经刮掉了一层，横竖不如石床干净，也不利于女孩儿恢复。
月却坚持不让女孩儿转移，林森沉默追问半天，她才说因为那是祭司的床铺，铺顶还有山神在注视，除了祭司其他人不能使用。
林森佩服自己竟然猜到了原因，不想节外生枝，没再坚持，又过了几天，除了女孩儿所有人情况开始好转，月这才主动和林森说，要按照他之前的提议做。
现在，月正坐在床尾，侧身抱着女孩儿，用林森临时削出来的小木勺小心翼翼给她喂水，女孩儿宛如一个毫无生机的木偶，没有任何反应。
但一大一小靠在一起，先不论他们在做什么，谁又是什么样的反应，场面看起来是和谐，生动的，石床的另一头则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了。
林森刚来的时候，看见石床上的老人甚至不敢伸手去试探，就怕石床上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之后看见月给对方喂水擦身体，才意识到老人还活着，莫名松一口气。
和一个不知道死了多久的人共处一室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他知道老人还活着后，出于‘来都来了’的心理，还是给对方看了看情况，结果也在预料之中。
老人没有烫伤，没有发热，没有惊吓过度，单纯只是太老了，或许只是跌了一跤，就怎么也再站不起来。
老人不需要治疗的，他时间到了。
不过林森没有阻止月每天给对方喂水喂食，几人也没询问林森老人究竟是什么情况，从年轻猎人的沉默里，他们已经得到了答案。
又看了几眼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子的老人，林森转头去照看其他人。
中途，给女孩儿喂完水的月解开女孩儿的兽皮给她擦身体，林森撇头回避，等月结束他才上前查看女孩儿的情况，瞥见月丢兽皮的石桶里有淡淡的血色，没有在意。
巡视完整个山洞，时间只过去不到半个小时，花雨和乌甲醒过来，花雨催促月去睡觉，月洗了洗手，到大河身边躺下，不久，大河和山陆续醒来。
天亮了。
不等两个猎人离开，山洞外面又有人进来，是绿叶。
小野人昨晚死活要留在山洞，她拗不过，一个人离开，天还没亮早早又过来。
山洞里只是绿草还在睡，绿叶进来看见，表情立马变得不自在，小步快走到小野人面前，林森来不及出口，绿叶已经一把把绿草拽起来。
“阿达！”绿草很懵。
“睡什么睡，天都亮了。”绿叶低声骂，抬手要去抹掉小野人眼角的脏东西。
“阿达！”小野人一僵，发劲儿挣扎，“我自己来。”
“就知道睡……”绿叶松开手，尴尬抬头看了看其他人。
“让他睡吧，反正又没他事儿。”大河打了一个哈欠，很无所谓道。
“族长……”
“又不是我一个人在睡。”绿草不服气，小声嘟囔。
“你不说长大要当猎人，那个猎人起这么晚。”
“我还小！而且……”绿草往山洞口一瞥，“天才刚亮呢！”
“哈哈哈。”大河笑出声。
“没用！”绿叶严肃的表情裂开一道缝隙。
交谈声中，山端着一碗温水来到林森面前，林森手里还攥着东西，见状立马腾出一只手接过石碗，在山的注视下喝了几口，留下一半还给山，山接过喝光。
“走了。”山说。
“嗯。”自从那一早上两人分着喝一碗水后，之后每天这半碗水林森都没再落下，当然是被动的。
前几次还有些抗拒，不敢看旁边的人，只想速战速决，次数多了发现根本没人在意，坦荡多了。
“今天会早一点回来。”山说完前面一句，没像往常一样就走了，又补充道。
“嗯？”林森嗯完就反应过来是因为什么，山已经开口解释。
“送寒礼，下午在山洞等我，一起去。”
闻言林森愣了下，点头，山离开，走之前还不忘给石碗填满水。
猎人走后，山洞又空了几分，等天彻底亮起来，虫一也出去了，可能是去见之前的老朋友，林森远远看见过几次。
紧接着出去的是乌甲，林森向来不管他，大山部落不知道乌甲是黑林部落的人，只知道他跟着林森一起来，又是个健全高大的猎人，对他的态度不差，乌甲也就能自由地在大山部落出没。
“你不出去？”山洞没剩下几人，等小野人也坐不住窜出去后，林森询问花雨。
对方这几天几乎和他一样整天窝在山洞，好几次有其他女人来找她，她也没跟着那些人出去走走。
“不。”花雨说。
“为什么？”要是平常，林森得到这样的回答就不会再开口，但可能是这半个月以来他和花雨熟络了不少，加上他今天心情不错，追问道。
“没什么。”听见林森的话，花雨明显停顿了一下才回答。
“……”
花雨已经拒绝两次，或者真的是没有什么原因，林森识趣不再追问，他靠在石床边，看见有风吹动了洞口的兽皮，大步上去去把兽皮掀开一个角。
冷风瞬间灌进山洞，伴随着一股沁脾的冷冽气息，林森垂眼，看见了山洞里面两股气流在阳光底下不断交换，轻盈又奇妙。
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他举着兽皮在四周看了看，找来了一根木棍把兽皮别起来，让山洞口始终保持一个两个手掌大小的开口，回到山洞里。
清新空气的代价是山洞气温会有所变化，对于山洞里刚开始恢复的病号们来说是一个挑战，但只要小心一些，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林森指挥月几人给地上的人仔细掖好被角，往火堆旁挪了挪，山洞恢复了平静。
接下来的半天，山洞里离开的又回来，待不了多久又离开，下午的时候，大河踏进山洞，看起来很疲惫，眼睛却发着亮。
“可以了，就是今天。”大河说，说完除了林森其他人脸上都露出明显高兴的神色。
“那就好，那就好……”月说，伸手捻了捻大河兽皮上因为沾水而纠结在一起的毛。
“下午你们都出来吧，就一会儿。”大河又说。
“这……”月犹豫，看向林森。
“需要多久？”林森问。
“你们看见广场上升起火堆就过来，太阳落山之前就能结束。”大河给林森解释道。
闻言，林森在心底算了算，点头。
祭司山洞离广场上很近，加上路上的时间，也不过一两个小时。
交代好，大河再次离开，他走后不久，大山部落就有猎人回来了，广场上陆续来了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远远看着都能感受到他们周身散发出来的喜悦。
广场中央的人越来越多，大概又过去了半个小时，高台上，两人高的火堆腾起。
“走了。”身后响起月的声音，林森回头就看见月嘴角带着笑意，仰头遥遥看着部落中央那条河流的上游。
哪里有什么东西？
林森第一反应是，随即又觉得不对，能有什么东西，最偏僻的山洞都没有这么远。
“时间到了，我们过去吧，山洞里我刚才都检查了一遍，没有问题的，仪式结束我们立马就回来。”他还在思考，月已经收回目光，温和地说着。
“你们去。”林森回答。
“嗯？”月不解，忽然想到什么，不确定开口，“你要等山？”
林森没想到月一下子就猜到自己的心思，难得心虚了半秒钟，木着脸点了下头。
“那我们先过去了，山可能还有一会儿才能过来。”月没有坚持，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
“嗯。”林森看着月，总觉得有些别扭。
“你放心，山说会来找你就一定会来的，你们要是约定好，安心在这里等他吧。”月说，语气略带揶揄，林森终于知道别扭在哪里。
月是长辈，他这‘扭捏’的样子落在对方眼里，恐怕就像那个电视剧里那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要约她家小姑娘出去玩。
这太奇怪了。
林森感觉自己眉心一跳一跳的，快速又嗯了一声，转头不再和月对视，余光里，月似乎朝旁边的人笑了两下，随即离开。
林森心里缓过劲儿，不自觉又看向月开始看的方向，莫名的，他刚才还觉得哪里没什么，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有什么东西变了，他直觉，远处河流的上游，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在洞口看了好一会儿，林森折脚回到山洞，刚在火堆面前坐下没多久，洞外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洞口兽皮一下子被掀开，山背着光站在洞口，朝他招手。
“过来。”山说，侧身挡起兽皮。
林森完全没听清男人的话，全部注意力都落在对方**的胸膛上。
山真的瘦了，身上的肌肉薄了不止三圈，从前饱满的肌肉线条变得凌厉，隐藏肌肉下的筋骨露出，颈，肩，肘，腕，处处彰显着不同于之前的强劲力量。
他目光不受控制，直直盯着洞口的山，久久不能回神。
“要开始了。”山蓦地出声，惊醒了林森，林森眼神恢复清明，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到洞口，这才发现男人胸口有点儿喘。
不过不等思考出原因，山攥住他的手腕，林森低头看着两人相连的部位，隔着一层兽皮，他通过山紧握着自己的力道，感受到了对方暗涌的情绪。
于是山单手把洞口兽皮复原，拉着林森要朝广场中央奔去时，他没有犹豫就选择跟上。
冷风迎面扑来，脚下路曲折但还算平坦，林森抬起头，蓦然发现，天边竟然出现了晚霞。
许久没见的金黄色落日被大片黄澄澄的云彩包裹着，霸道地占据了几坐山头，染红了半边天空。
他被山拉着在夕阳底下奔跑，跑进了广场中央的鼎沸人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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