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风携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拂过屋檐。
王照月停下笔,望着远处酒楼的方向,八月酒楼的开张已是箭在弦上。
而九月那场别开生面的赏菊宴,以及紧随其后,借宴席声势开张的第三家铺子,才是她真正寄予厚望的重头戏。
那十二个凝聚了她与三姐姐巧思的“花令”,必将成为杭州城最为璀璨夺目的雅致玩物。
她仿佛已预见,这些承载着身份地位象征的精巧人偶,将如何在杭州城的闺阁贵眷之间,悄然掀起一股新奇而强劲的赏玩风尚。
这一日,王照锦终于将十二枚“花令”人偶的最终图样与所用材质清单定了下来。
铺子后头的绣房里,几位手艺最为精绝的绣娘已被召来,个个屏息凝神,开始着手制作。
王照月特意选了光线最是明亮通透的东窗下,置了一张宽大的檀木桌案,铺上素白如雪的软缎,权作制作“花令”的专属工场。
绣娘周娘子,年近四十,手指却依旧灵巧非凡,乃是铺中针黹上的第一人。
此刻,她正小心翼翼托着第一个将要完成的“花令”——雪梅。
这雪梅人偶的躯干,用了最上等的白羊羔毛,蓬松绵软,触手生温。
小巧的身子不过一掌之高,通体以细密针脚缝合,浑圆妥帖,不见丝毫瑕疵。
身上穿着一件特意染就的月白色软缎袄裙,袄子的领口与下摆,细细镶嵌了一圈蓬松的白狐毛边,更衬得那料子光洁如雪,清冷似月。
袄裙之上,又用银灰丝线细细绣出疏影横斜的梅枝,针脚细密到几乎隐没于缎纹之中,唯有在光照之下,才显出那含蓄而清雅的纹路。
人偶的面容,是王照锦亲手执笔晕染而成,粉润的脸颊上,用墨线描绘出精巧的眉眼,神情还带着一丝冰雪初融般的恬静安宁。
“真真是钟灵毓秀的雅物。”
旁边打下手的李娘子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低声叹道,“莫说小娘子们,便是老身这等年纪看了,也爱得挪不开眼。”
周娘子嘴角噙着一丝自得的笑意,手下动作愈发细致。
她取过一根穿了细如发丝银线的绣花针,稳稳地落在“雪梅”那件月白小袄左襟内侧一个极不起眼的衣角位置。
此处,正是依王照月吩咐,将要绣上获赠者芳名之处。
“四娘子。”周娘子抬头请示坐在一旁监看的王照月,“可要起针,绣这头一个名字了?”
王照月放下手中正在核算的采买胭脂水粉的分成账目,移步至桌边。
她凝眸端详那洁白无瑕、憨态可掬的雪梅人偶,目光最终落定在那片等待绣上名字的衣角上。
随即,她便郑重地点了头:“绣吧,就按那名录上头第一个名字绣。”
此前,王照月已深思熟虑,这头一个人偶,当赠予姑母王蕴。
抛开姑侄情分,王蕴身为知州夫人,在杭州城地位尊崇,又素来以清贵风雅著称,由她得这第一尊“花令”,正是再合适不过。
“是。”周娘子屏息凝神,运针如飞。
那细小的银针牵引着缕缕银丝,在柔滑的月白软缎上轻盈游走。
针脚细密到了极致,几与缎子的纹理浑然一体。
转眼间,银线绣出的娟秀字迹已然清晰可辨“王蕴”。
两个字绣罢,周娘子又换了一根更细的针,穿上略深一分的银灰色丝线,在那芳名之下,绣了一个小巧雅致的数字“壹”。
日光透过高窗洒落,正巧笼罩在“雪梅”身上。
那银线绣就的名字与这独一无二的编号“壹”,在光线映照下流转着内敛而尊贵的光泽,仿佛被悄然赋予了某种秘而不宣的印记。
王照月垂眸注视着那微小的标识,心头忽地掠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雪梅人偶,此刻还安安静静地躺在绣娘手中,通体无瑕。
然而,当它被呈递至姑母手中,当那名号与那“壹”字暴露在杭州城中贵女们好奇探究的目光之下时……
她仿佛已窥见了赏菊宴上,那些矜持的闺秀贵妇眼中,瞬间燃起的惊艳与那不易察觉的较劲锋芒。
在这杭州城里,还有什么能比这般独一无二、镌刻着身份印记的雅物,更能牵动她们骨子里那份攀比与渴慕之心?
“成了。”周娘子终于落下最后一针,剪断线头,将雪梅人偶轻轻捧起,递与王照月过目。
王照月小心翼翼接过,指尖抚过那微微凸起的绣字与编号“壹”。
温软的羊毛身躯在她掌中散发着融融暖意。
王照月唇边,缓缓漾开一抹笃定而从容的微笑。
十二枚“花令”人偶尚未制毕,夏荷便轻叩门扉禀道:“四娘子,孟大人的回书到了。”
夏荷捧着青绫封套的回信快步入内,鬓角还沾着方才穿行回廊时蹭上的点点桂花。
王照月急急将手中人偶放下,信笺上那熟悉的楷书墨迹,已令她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王照月初次修书予孟长洲,是在七月初十。
彼时,她方赢得诬告官司,与沈东家的合作亦已谈妥,心中亦大致勾勒出了“花令”的雏形。
她便将这令她心怀畅快的三桩事,细细誊写在花笺纸上,寄予了远在汴梁的孟长洲。
自她遣人寄出书信,至孟长洲的回书辗转送达,竟已逾月。
她展开孟长洲的回书,凝神细读起来。
孟长洲信中先是称许她“聪慧果敢”,继而对她“花令”的巧思赞叹不已。
他于回书中还略提了几句朝堂动向——太子殿下已敕令兵部加紧操演各路禁军,且正与两府宰臣商议是否酌情蠲免赋税;更借“朱家账册”为凭,再度黜落了黄贯的两位党羽。
王照月目光凝在信尾那句“朱氏虽遭申饬,然官家病中犹唤黄贯手谈”之上,窗棂漏下的光斑,恰恰映亮了“病中”二字。
她心中思忖:倘若太子真能逐步剪除奸相与权阉盘踞朝中的党羽,那场民乱或可消弭于无形。
私心深处,她亦不禁暗暗盼着“官家沉疴能早日……”
阅罢回书,王照月便铺开新的花笺,提笔为孟长洲再修一函。
信中详述了酒楼的筹备进度,更描绘了新鲜制成的“花令”人偶何其精巧。
信末,她亦不忘提醒他:“照月梦中,民乱起于初冬寒冽之时。”
她写罢通览一遍,又在末尾添了一句:“照月亦当时时留意江南风物,倘有异动,必飞书相告。”
书信封缄,王照月唤来宝遣人寄出。
方处置停当,便听得王照锦带着笑意在门外唤她:
“四妹妹快来瞧瞧,这杏花花令已缝制妥当了。”
待得首炉十二枚“花令”俱缝制完工,时日已至八月十二日。
早在八月初,赵子端便已邀约王照月于中秋佳节共赏明月、同游灯市。
然王照月连日来忙于酒楼开张并筹谋那第三间铺子,纵使赵子端来访,她也常是忙得无暇多言几句。
自上次因“他反对王照月出门经商之事争执又和解”后,他虽不再阻她经商,但眼见表妹终日奔波,再不如往日般与自己谈笑风生,心底终究积了些许郁悒。
王照月亦隐约察觉他的不快。
是以待“花令”功成,她便立时将诸多庶务分派给得力之人,特意挪出几日闲暇,邀他出城同游。
盘算着待到八月十五当日再返杭州城,四家亲眷共聚家宴后,她便可与表兄一同赏月、观灯。
八月的杭州城,正是一年最为舒爽的时节。
秋风朗朗,天宇高澄,满城桂子飘香。
八月十三日一早,赵子端所乘的马车便已候在王府门前。
王照月为此次与表兄首度同游,亦是悉心备下诸多物什,甚至还拣选了几册她们书肆近来深得文士青睐的典籍。
甫一登车,她便如献新宝般,将数册书卷递与赵子端。
赵子端起初不过略作敷衍,一面信手翻阅,一目十行,一面仍与王照月叙话。
岂料未翻两页,他竟被书中所述牢牢攫住心神,再难旁顾。
王照月见他不再应声,便知他已沉浸书中,遂亦噤声,不忍再搅扰。
车内一时静默,唯闻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辚辚”之响。
王照月所携书册,她早已熟读数遍,此刻无心再看,枯坐车中渐觉无趣。
她便时而轻掀马车帷帘,眺望杭城秋色;时而托腮凝眸,偶觑表兄清俊的侧颜。
目光流转次数多了,赵子端亦被她那灼灼视线瞧得略感不自在,他不由得轻笑一声,放下手中书卷。
“四表妹可是觉得烦闷了?”
“尚好尚好。”
王照月赧然一笑,“表兄不必挂怀,只是许久未能出游,心中颇感欢悦罢了。”
赵子端轻抚手中书卷,微笑道:“四表妹荐我观览此书,想是已通读过?”
他将卷册略抬,显露出书封,“不知表妹对书中这位雄主,作何评述?”
他手中的,正是据《新唐书》敷演而成的传奇话本,此刻翻开的篇章,正叙写着唐太宗李世民的功业。
王照月提壶,将清亮的茶汤注入两人面前的青瓷托盏,动作娴雅,似欲重温往日畅谈光景。
她柔声道:“照月以为,太宗皇帝肇启贞观盛世,其根源正在于他深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常以此训诫群臣与储君。”
她放下茶壶,抬眼看向赵子端,眸光清澈。
“照月私心忖度,欲为明君,当以‘民瘼为本,克己去私’为先。”
“哦?”
赵子端谈兴亦被勾起,略整了整衣袖,含笑望着这位才思敏捷的表妹。
“四表妹此论深得民心,然则,对司马温公昔日所言‘自古役民,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马’之论,表妹又作何解?”
宋代虽经济发达,普通百姓生活水平相对较高,但他们依旧被士大夫阶层视为“牛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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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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