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老师说得很对。
张大儒早年间家里遭变,后来又战乱四起,一直颠沛流离,孑然一身,直到晚年才来到郊河城定居下来。
张大儒毕竟名声在外,知晓他定居郊河的消息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带着子孙晚辈前来求教拜师。
刚开始张大儒还婉言相拒,后来来的人实在太多,他只好公开考校众家子弟,要从中择优选取一二弟子。
张大儒性格和善,考虑到以后要在郊河长住,若是真有资质不错的孩子,收做弟子也不错。也就是在那一年,刚刚十岁的章钊脱颖而出,成为张大儒的关门弟子。
章钊很明白,当年恩师拒绝了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家,只收了他一个人做弟子,还能说那些人家的孩子资质有限,恩师看不上眼。
但若是传出去说张大儒突然又收了个奴仆做弟子,哪怕西洲本身天分很高,但在那些求师未果的人来看,这就是生生把他们的面皮扒下来往脚底下踩,是一种绝难忍受的侮辱。
他们可能对恩师没有办法,不会对他做什么,但对西洲来说,这可就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了。真到了那个时候,章钊都不一定能护得住他。
其实章钊刚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就后悔了。
他不是无知的孩童,知道这个提议本身有多么惊世骇俗。他只是太喜欢西洲了,又觉得他这样的资质,身为奴仆太过可惜了。
他常听张大儒道“有教无类”,认为任何人只要有恒心有毅力,都有学习的权力。恩师平素又对西洲十分爱护,不吝于教导他,章钊才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了这么个心思。
可是恩师的一番话戳破了他的幻想,毫不留情地将这世间无情的一面剖给他看。
章钊于是明白,世情如此,他一个人根本无力扭转,他确实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将西洲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知道你想给小童儿脱去奴籍,但这是无用的。只要他将来往科举之路上走,他曾经为奴的经历就会被人扒出来,根本不会有什么前途......”
“且不说那么远的,单说眼前,即便是你想给他找个好些的先生也难。稍有些风骨的先生,就不会愿意收他做学生。”
“你与其想让小童儿考科举,不如以后寻个合适的门路让他去衙门里做个小吏文书之类,或者寻个其他旁的营生也不错。”
章钊将老师的话听了进去,也彻底死心了。
他想着,就算是找不到太好的先生,就我来教他又如何?以后待我入了官场,他可以在我身边为幕僚,自己总不会亏待了他就是。
章钊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谁知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小西洲死活不肯跟着他去张家上课了。
章钊问他怎么了,小西洲却怎么也不肯说,被逼急了,就睁着一双大眼睛,木木地站在那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章钊于是知道了,那天他与老师的对话,被西洲听去了。
他被小孩儿掉下来的泪刺得心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章钊想,不管怎么说,先去官府给西洲把奴籍除了吧。结果还没等他出门,先被西洲拦下了。
小孩儿眼眶红红的,仰着脸问他:“大少爷哥哥也不要我了吗?”
章钊眼圈一下子红了,一把将西洲搂怀里,说道:“怎么会!我只是想给你除了奴籍......”
“不除奴籍!在大少爷哥哥身边!”西洲哭着喊:“我不除籍!我不走!大少爷哥哥别撵我走!”
西洲那个时候充满了很强烈的不安全感,总觉得大少爷要是把奴籍给他除了,他就不能再待在章府了,所以任是章钊怎么说都不肯答应脱籍的事。
后来章钊妥协了,这件事于是就这么拖了下来。
西洲那段时间粘章钊粘得很厉害,近乎不正常,有时候半夜会突然跑到章钊房间门口坐着,也不吱声,就那么一坐一整夜。
他还变得勤快起来,裁纸磨墨,端茶倒水,洗衣铺床,该他干的不该他干的都要抢着去干。章钊又是好气又是心疼,只能不停地跟小孩儿说自己不会抛弃他,不会撵他走。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大概是西洲终于发现大少爷没哄他没骗他吧,他才慢慢变得正常起来。
可有些事情到底是回不去了。
当年爱打瞌睡,时不时还偷个小懒,耍个小赖的童儿消失不见,代之以日渐持重,心思愈发内敛的西洲。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章钊后来总是忍不住想逗他,看他生气的样子。那样的西洲,看起来更加生动,更加像他想象里的西洲应该有的神气。
章钊就这样,一直一直把视线停留在西洲身上,看着他从一介小童长成个小小少年,再从一个小小少年长成如今让他怦然心动的模样。
章钊不知道自己对西洲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但当他察觉的那一天,他就下定了决心,要把西洲完完整整地留在自己身边。
为此,他要扫平所有的障碍,直到他心愿得偿。
***
张家小院,堂屋里。
“就是那样的......一盘子里好几朵花的那种。”
章钊坐在桌边,跟西洲比划着:“你昨天说过的,要给老师做的那个酥皮点心.......呃,叫什么来着?什么.......开花.......还是绣花?”
西洲抿了抿嘴,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来:“是‘花开锦绣’,一盘七朵各样花苞的点心,里面的馅料都不同。”
“啊,”章钊摸了摸鼻子:“原来是开花。”
还是“开花”?
西洲、张大儒和老仆冯伯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西洲先给张大儒和章钊斟了茶,之后把一个小包裹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案几上,笑道:“这是大少爷的功课,先生可好好给大少爷瞧瞧吧。我去厨房做点心。”
说罢他就掀开帘子出去了。冯伯急忙跟去帮忙。
张大儒看着西洲的背影,叹一口气:“难为这孩子了。”
当年那件事情之后,西洲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张家。哪怕他后来再跟着章钊来上课,也不肯再接受张大儒的教导。
西洲说:“即便是没有师徒的名份,但先生教导我的事情若是传出去,还是会有损先生的名声。”
张大儒摇头道:“你想多了,我教导你,这对我的名声没有妨碍。”
西洲认真道:“就算是先生不在乎,但是这样对大少爷不好,对大少爷的师兄们也不好。”
那一席话,他原来都听懂了......
张大儒无奈叹息,不再勉强他。
之后,西洲没再看那些仕途经济相关的经史文章,而是多看些算学、杂书、游记之类,在练字上也越加勤勉了。
如今几年过去,他一笔行楷已颇有火候,还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假以时日,必然会有所成就。
“我原本以为,经过那天的事情之后,西洲恐怕不会再待见我这个老头子了。”张大儒感慨道。
虽说当时他只是与弟子就事论事,对西洲并没有持任何偏见,但这话对一个尚且天真的孩童而言可谓残忍,可以想见那番话对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却没想到,这么些年来,他行事一直这么周到有加。你不在的时候,要不是西洲常常过来看我,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能过得这么舒坦呢。”
张大儒是个年逾古稀的干瘦小老头儿,很是平易近人,与世人印象里那些德高望重,古板严谨的大儒完全不同。
他与章钊多年师徒,感情十分深厚。张大儒视章钊如亲生,章钊也会侍奉他终老,两人说话都很随意。
章钊于是指指桌上的礼品单子道:“哪里光是我不在的时候呢,我在的时候,每次来看您时带过来的那些个物件儿,其实也都是西洲准备的。”
张大儒笑骂道:“你这浑小子!当我听不出你是在炫耀呢。”
章钊就笑起来,带着些少见的得意样子。
“行了,说说吧,这回到南边去,可都准备好了?”
见老师这样问,章钊神色也正经起来:“都准备好了,过不几日就该有消息了。”
“好。”张大儒捋捋胡须,道:“你上次就没下场,这次怎么也该去应试了。”
“今年成亲,明年刚好下场,参加秋闱。”
“你倒是胸有成竹。”
听章钊提到成亲,张大儒倒不意外的样子,只是道:“你这几年花了不少精力在那些商贾事上,我真是怕你移了性情,越发不像个读书人了。”
章钊笑道:“我这性情,哪里还怕移了呢。”
“这倒是。”张大儒斥责他:“原本就不像个读书人!再移又能移到哪里去!”
章钊喊冤:“老师何苦这么说我。我就算是骑在马上都手不释卷,这次外出几个月,我也没撂了功课,哪里有不像是个读书人呢。”
张大儒看了看桌上的小包裹:“别光说得好听,明年秋闱要是落了榜,你原本背着西洲做的那些事,我看也没什么瞒着的必要了。”
章钊急忙道:“那哪儿能呢!怎么说我也不能堕了老师的名声,到时候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拿起包着弟子功课的小包裹,张大儒站起身来,哼笑一声:“别急着打包票,先跟我去书房,我瞧瞧你这些日子到底退步了没有再说。”
章钊也站起来,低低一笑:“老师放心。您与我,定然都能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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