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霜炭在精雕的铜兽炉里烧得正旺,噼啪作响,驱散了窗外漫天飞雪带来的凛冽寒气。
暖意过盛,甚至有些燥热。
宋筠刚撩起那件华贵的翠云裘下摆,在崔元修身旁的梨木扶手椅上坐下,便觉一股热浪扑面,额角顷刻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崔元修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见状便自然而然地倾身过来,温声道:“炭火是烧得旺了些。”
说着,那保养得宜的手指已灵巧地探向宋筠颈间的裘衣系带。
宋筠本能地想要抬手制止,触到那冰凉丝滑的系带,动作却停滞了。他眼帘低垂,终是由着那股清冽檀香将他包围。扣绊解开,厚重的裘衣从肩上褪下。
崔元修起身,将裘衣仔细搭在一旁的山水屏风上。转身回来时,他竟又凑近了些,抬起手臂,用自己那细腻精贵的墨青色袍袖,极为轻柔地拭过宋筠的额头,将那层薄汗细细蘸去。
微凉的丝绸触感贴上皮肤,宋筠呼吸一滞,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别处,落在博古架的一尊青瓷瓶上。喉结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躲开。
这无声的默许,让阁内暖昧的气息又浓稠了几分。
擦罢了汗,崔元修重新落座。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只闻炭火哔剥与彼此清浅的呼吸。
暖阁的光线因雪色映照,显得有些迷蒙。早已点起的几盏琉璃灯,晕开一团团柔和的光晕,勾勒着彼此的轮廓。
最后,还是崔元修先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沉寂。
“几日不见,先生清减了许多。”言语中的怜惜之情几乎要溢出来。
宋筠闻言,沉默片刻,才低声吟道:“……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
言罢,他将头埋得更低,似乎不敢再看崔元修的眼睛。
崔元修心中蓦地一软,如同春雪消融。
他明白了。这七日的闭门不见,哪里是什么“不思”?分明是“思之过甚”!而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又岂止是从流霰苑到书房那条因雪泥泞的小径?那是六载光阴带来的阅历鸿沟,是白衣与紫袍之间的云泥之别,是这长安城无处不在的物议人言!
这重重“泥泞”,活活拖绊着他,如何不瘦?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他为何到现在才领悟?还是要宋筠,他的宋先生,主动从那院子里走出来告诉他?
事到如今,纠结无益。崔元修深吸一口气,将话题引向一个更安全,却也更能贴近彼此心意的方向:
“不瞒先生,近来又有些举子往府上递行卷,堆了满案。奈何元修眼拙,加之琐务缠身,每每匆匆览过,实在难分良莠真赝。只怕一时不察,识人不明,误了朝廷选才……”
他语气郑重,说到这里,他有意把语速放慢,目光落在宋筠低垂的侧脸上,意味深长地补充了最后一句:“也恐……遗落了真正的贤才。”
“遗落贤才”四字,他咬得略重。
宋筠何等聪慧,岂会听不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脸颊上的红晕霎时蔓延开去,热意也比刚进来时更胜几分。
他望向崔元修,以同样郑重的语气回应:“相公……相公既有令,筠……岂敢不从。”
暖阁里又是一阵沉默,却不再是最初的微妙,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流在悄然涌动。
宋筠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目光无处安放,只得死死盯住自己袍子上的流云纹样,那细密针脚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就在这时,他自然垂放在椅上,掩盖在袍袖下的右手小指,突然被一个温热的东西轻轻勾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酥麻感窜上胳膊,直冲头顶,让他忍不住从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呜咽。他顿感失礼,慌忙用宽大的左袖袖口虚掩住唇,整张脸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是崔元修的手!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竟如此“放肆”!
见他并未躲闪,只是羞得浑身震颤,崔元修心中勇气倍增,得寸进尺地将整个手掌覆上了宋筠微凉的手背,紧紧包裹住。
宋筠只觉得那只被握住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不可遏制地微微战栗,连带着半边身子都软了。他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试图抑制住那陌生的、令人心慌的悸动。
崔元修感受到他手背的细腻和微颤,心中爱极,左手拇指指腹开始缓慢地摩挲着他右手外侧的骨节。这番“回环复沓”的研磨让宋筠浑身酥软,几乎要瘫倒在椅中。
“元修……”他神使鬼差地用带着颤音的语调唤了一声。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是一惊,立刻紧抿住嘴唇,懊恼于这过于亲昵的失言。
“嗯,我在。”崔元修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暖融的春酒。袍袖下的动作却并未停止,反而变本加厉。
这一声回应像是一种安抚,是崔元修在告知,在询问:我很欢喜,你也一样,对么?
而那持续的研磨,更像是一种鼓励。
宋筠最终放弃了所有徒劳的抵抗,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任凭崔元修的手指强势却又轻柔地撬开他的指缝,逐一嵌入,最终变成了一个紧密的、汗湿的十指相扣。
我……也很欢喜。
崔元修心下窃喜,正待出言温存时,那只被他牢牢握住的手,竟也如蜻蜓点水般回夹了一下他的手指。那样轻,那样柔,如梦如幻,似假似真。是试探,是羞涩,是肯定,是依恋。
崔元修浑身一震,摩挲的动作骤然停顿。他难以置信地侧头,看着宋筠原本因紧张而挺直的脊背,最终软软地靠向了椅背。
而那双终于抬起来望向他的眸子,此刻水汽氤氲,漾着柔和而潋滟的光,不再有闪躲。
他更加收紧了力道,将那只修长而嶙峋的手牢牢地锁在掌心。先前的微凉,此刻终于被他焐热,蒙上欢愉的水雾。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暗沉下来,雪下得更大了,扑簌簌地敲打着窗纸,却更衬得阁内暖香静绕,春意暗生。
崔元修望着窗外纷扬的大雪,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说给身边人听:
“雪……似乎更大了。”
你……还走么?还走得了么?
宋筠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望向那片白茫茫的混沌世界,然后收回视线,转而落在两人在袖袍遮掩下仍紧紧交握的手上,声音轻得像叹息:
“此等良辰美景,若是辜负了,岂非……罪过?”
我……不走了。
也走不了了。
崔元修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漫上无边喜悦。
他携着宋筠的手,依旧保持着十指相扣的模样,从袍袖下钻出来,举到灯下,目光真挚而热烈地看向宋筠:
“如此良辰佳期,不可无诗……筠卿,为我,为我们,赋诗一首,如何?”
被如此真诚,如此……亲昵地呼唤,宋筠先是一怔,随即心底涌起一阵暖流。
然而,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不远处案上的笔墨,略过两人交握的双手,最后定格在崔元修的眼眸。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真诗,从不在笔砚间。”
他向着崔元修的方向微微侧身。
“在天地。”
“在你我。”
崔元修闻言,愣了片刻,随即朗声大笑,连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
“好一个‘在天地,在你我’!说得妙!既如此,良辰美景,岂可无酒助兴?来人,摆酒!”
酒席很快设下,虽非大宴,但肴馔精致,酒香醇馥。
宋筠起初推辞:“相公,筠实不善饮,恐酒后失仪。”他确是量浅,更怕酒后失态,露出更多窘迫。
崔元修却执起酒壶,亲自为他斟了一小杯琥珀色的酒液,劝道:“此乃江南贡来的蜜酿,甜润甘醇,不醉人的。只此一杯,浅尝辄止,有何不可?”
见宋筠似乎还想推辞,他语气放得更软,甚至带上了孩子气似的撒娇:“就当是陪我小酌,可好?”
宋筠看着他眼底的期待,再瞥见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心下一软,终是点了点头:“……只此一杯。”
觥筹交错间,菜肴的喷香,酒气的甜洌与安心的暖意悄然浮动,二人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宋筠说起了襄阳汉水边的渔歌,鹿门山下的炊烟,说起母亲灯下织补的身影,声音里带着遥远的怀念。
崔元修听得极为专注,不时追问细节,目光温柔。这的确是他未曾涉足过的净土,他想了解得多一些,再多一些。这样,他就能离宋筠的心近一些,再近一些。
崔元修也不再只谈风月,除了分享朝中趣闻,更多地说起自己早年任监察御史时,巡查四方所见的风土人情,民生疾苦。
“我朝百代以降,积弊深矣!”他将酒杯重重搁在案上,将他有关吏治、漕运等诸多改革之法洋洋洒洒铺陈开来,言语间充满了欲革故鼎新的锐气。
宋筠暗自心惊,崔元修如今不过二十有四,对国事居然有如此深刻的洞察。他又不禁由衷赞叹,眼前这位年轻的宰相,确有吞吐日月之志。天子依仗,绝非等闲。
杯盘渐狼藉,烛泪已堆高。崔元修看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风雪,又看看对面宋筠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颊,柔声道:“雪深路滑,夜行不便,筠卿,今夜就在此歇下吧。陶然阁虽小,倒也洁净温暖。”
宋筠闻言,脸上刚褪下的红潮又泛了上来。他迟疑地看了一眼室内唯一的那张卧榻,手指绞紧了衣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便……依元修罢。”
崔元修心中欢喜,却并未唐突,而是即刻唤人取来两床锦被。
烛火熄灭,只余墙角一盏小小的长明灯散发着昏蒙的光。
两人和衣而卧,宋筠面向里侧,身体绷得紧紧的,几乎贴到了墙边。崔元修平躺在外侧,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腹部。
听着身边人极力压抑的细微呼吸声,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墨香与酒气,崔元修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另一具身体的温热。
他望着帐顶模糊的纹样,内心挣扎如潮。那人过于纤细的腰身,在锦被下勾勒出脆弱的弧度,惹他爱怜,又诱他越礼。他只要一翻身,就能将那段腰身揽入怀中。
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维持着平躺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不想,更不能,在此时此地,唐突了他的筠卿,落一个趁人之危的恶名。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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