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历来规矩,不能续灯烛,为的是防备学子趁夜色夹带作弊,因此点烛的时刻便是一场终了交卷时。
应云手直到出了贡院才见到元旬元时兄弟,赶忙询问。
元时面露苦色抱怨不休:“自晨起直到现在我的头是越写越胀,这颗头颅此刻又胀又疼几要爆裂。什么考试,竟是‘恍若隔世’,一个字也记不得了。”
元旬亦道:“就是。还说不准续灯烛,就是预备好灯烛佳肴,许我写到天荒地暗,我也无能为力了。你还好些吧?”
应云手摊手道:“果然州府考试比不得咱们县里,出的题高深精妙不说,专挑我不擅长之处,诚心不让我过。本来肚腹里只存着有限的几篇,不过说些颠倒话,强过交白卷。快回去吧,我要饿死了。”
元旬好奇:“你竟有心思吃饭?”
应云手比划着有气无力道:“后面还有四天呢。我因着吃饭耽搁背书,设或因此落榜,一二百人中无人在意,无人认得我;若是我饿昏或饿死在考场里,那就成后面至少一二百年的笑话了。”
五天考试看似漫长难熬,一旦专注其中,不知不觉便被甩向身后。考完试的第二日,元旬暂舒缓一口气看着身边的两个人,弟弟一身病似好未好亟需休养,应云手年幼更为恋家。三人随身携带银钱有限,此时刚到八月二十二,依着从前的解试,怎么也要到九月初七、初八日才能出成绩,久留实在无益,况且一旦出成绩,或是落榜,或是中举,后续该当如何还须向家长并老师讨教主意。因此,他三个商量定,由元旬出门,按照临行前家长的指点寻到本处的一位本家,央求他替自己三个看着贡院出成绩,不论成败务必及时向望江去消息。为使人家不空忙,元旬临走时给人家留下些许银钱,口中只说是跑腿问话用的。那位本家倒也爽快,不经推让径直收下钱,满面灿笑着答应下。
元旬放心到了码头,数数剩下的钱,与船老大还妥价格、商定下时刻,这才返回客栈叫上弟弟与应云手,三人欢天喜地地收拾行装、预备返程。直至此时,三个年轻人还不知晓,自从他们到睢川府的第二日,就有一双眼睛无时不紧盯。这双眼睛分属四人,四人轮班,不分昼夜,不论客栈还是贡院,乃至应云手三个散心逛大街,嘴馋去饭庄,凡有身影处必被监视。终于,三个年轻人登船离岸,身影随客船逆流而上,渐渐离开睢川府地界,那双眼睛的使命至此终结,返回向家主报告。半个时辰之后,一名身着靛蓝袍、牙白中衣的中年男子,带领两名随从,拥着一乘小轿去了贡院。
为着此次解试,因担心考题泄露、里外勾结舞弊等种种不法行径,睢川府府判与知府两位本处父母官早一个月前就搬去贡院,与外界隔绝开来。眼时考试完毕,诸位学子尚可轻松几日,贡院里面却是人仰马翻,大家忙着封弥试卷、誊录、对读、圈判、核实,正在此时,忽传消息说有人在贡院外叫门。里面的诸位长官一时惊诧难言,心想这考试乃古时传下来的,至今数百载,锁院一事乃太祖皇帝定下来的,至今已越百年,怎的有人生猛不识规矩若此。
待细问下,门房委屈报说:“小的们方才隔着门已将规矩讲明,可来的人说自己是什么‘詹为’,还说自己有一方牙牌铁券。”
知府闻言愣了一时,向身旁的府判道:“可是了不得,活祖宗出来了。”
府判眼珠一轮:“这牙牌铁券向来只是听说,今日竟见着活的了。那依着大人的意思,见还是不见?”
知府少许短须几乎绞断,只道:“违规开院,罪不至死,这位祖宗却是看不见的天啊。”
府判也叹息不已:“朝廷恩荣,谁敢说不,也罢。”接着吩咐底下,“我与大人一同过去,你们悄悄的,不要惊动旁边,对外面就说此系非常时期,不能门洞大开,只开小门,一路送到后面西花厅,千万小心说话,不要得罪了。”说完与知府两人急匆匆走了。
底下一众差官听得明白,当着长官却不敢问,待长官走远,才相互嘀咕道:“是怎么回事,来的是哪位祖宗?”
一名站在门口值守的府吏伸脖子朝府判与知府离开的背影遥望望,这才笑接话道:“咱睢川府最大的祖宗。诸位大人三年一调,许多内情尚未知晓便升迁走了,我家却是本贯,三代都在里面当差,比诸位大人知晓的略详细些。这位祖宗的祖宗若说起事迹来就是一部书,当年也是追随过太祖皇帝的,太祖皇帝因着说不得的缘故将他家从史书删去,却为着弥补亏欠留下一方牙牌铁券,还有睢川府东那座大山并山下沃野。他家日常紧闭大门,不与乡绅官宦来往,子孙不科举不从军,据说是当年与太祖皇帝的约定。咱们这二位大人估计跟别人一样,只听说,未亲见过。”
那些差官听到这里,不免都笑道:“这就奇了,他家不须科举,来贡院做什么,若是给亲戚家的孩子求人情,动用太祖皇帝面子公然违背大律,属实没必要。”大家议论一番,终究讨论不出结果来,只作繁冗劳累中间的一小憩,很快归于平静。
府判与知府两位大人赶到前面时,小轿已经由偏门进了前厅,二人慌张过去,隔着轿子施礼,向里问道:“可是老世宗?”外面那靛青衣衫的中年男子微躬身回礼道:“正是我家老爷。”
知府两个当即表态:“学生深闭宅院中,不知老世宗亲驾莅临,失礼了。老世宗请至内庭上座训话。”
轿子里面的人未说话,府判与知府两个却携身边下人让开正中一条路,恭敬立在两边,看着轿子一路向里,过中门,绕天井,穿廊下,入内厅,直到厅前台阶下方才停住,随行的中年男子上前,亲从轿子里搀出一位矮瘦老者,正是几日前应云手三个面见的詹为。詹为怀里搂定一只锦缎包袱,体态十分不稳,贡院里的下人抬来一顶竹椅,送他缓缓进了内厅,知府与府判紧随其后跟了进去,双方相见过。
詹为经此一番劳顿,话中已然带喘,慢悠悠道:“老夫知道贡院规矩,以老夫之一身,明知条律诏令,破例闯院,实不敢为,不得已带上祖宗颜面,恳请二位大人一通融。”
底下知府与府判早就琢磨明白,心中苦楚不敢表露,面上仍堆笑连道:“不敢。”
詹为面上少神色道:“还是请二人大人先验过再说话不迟。”话音落,身旁的中年男子上前,从詹为手中接过包袱,送到知府与府判面前。他两个方才一路上就想起当有此一事,提前命人预备下一只干净托盘,垫好软垫。眼时两人四手稳稳举着托盘,接下锦缎包袱,顿感包袱份量之重,靠手臂蛮力硬撑住稳稳送至桌上。只这一瞬,二人四臂已觉酸疼,也不知詹为老者如何有力气抱着它。
知府与府判两人合力轻轻打开锦缎包袱,露出里面的赤金匣。金匣四四方方,匣盖为四只猛虎首尾相连,匣身四面阳刻人物故事,底下四条象足,整个匣子光华铮亮好似昨天才铸就。知府两人顾不及细究匣子模样并上面的故事典故,小心翼翼掀开匣盖,暴露出里面的物件来。
匣子里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饼,正中七寸余长五寸余宽的一方白色象牙牌,上面以上古金文、中古小篆、当今楷书篆刻六列字,金文与小篆不好立刻辨认出来,楷书倒是方正清晰,上书:“持此牙牌,免十世十大罪、三百五十小罪,永锡尔类。启圣元年玄敦戕三月廿一日。”所有字均以金粉填涂,虽是阴刻进去的,却与牌面一般平。牙牌外围及背面包镶三寸宽的陨铁,连通着背面雕出不断的“卐”字底纹,上浮着四条灵动小虬。此应当就是传闻中的牙牌铁券。
物件下面镇压着一块折叠整齐的黄绢,隐隐透出好些字迹。知府与府判哪敢再拿出来细细端详,更加不敢翻出黄绢查字迹,唬得忙朝着匣子拜了一拜,转身向詹为道:“老世宗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詹为道:“这次府试,有三个望江来的考生,乃是挚友恳求,若成绩绝佳就降一降,不可瞩目,若差些功力,就提一提,但求能更近一步即可。”他说着,中年男子早将一张字纸再递给知府两个。
知府二人从上到下粗览一遍,只更为诧异。
詹为趁机道:“二位大人放心,都是家世清白、为人干净的,尤其是底下那个,十分难得。他们自有一番使命在身,万不可因着一次成绩淹蹇住。”
知府心底明白,借詹为的话婉拒道:“老世宗高看。老世宗所言这些年轻人应是不止步于睢川府,我等无能却止步于此,即使今日放行,后面实不敢包揽无虞。”
詹为安抚道:“无妨,后面自有后面的出路。”
终到放榜之日,贡院大门洞开,榜单悬挂门旁的墙上,分列左右,众多学子、乃至百姓皆攘攘地拥挤看榜,指点上面考生的名字、乡贯、成绩,议论不休。看榜的人群中便有元旬托付下的那位本家,他看得明白,记得牢固,当即转身就走,去百十步远的街上寻一名摆摊代笔的书生,托他写下书信一封,内中标明应云手、元旬、元时三人各自成绩,寄了一封快信回望江县。人群中还有一人,边看,边拿出一支细短竹笔,抿抿笔尖,撩起衣襟记下数行,折身回返复命。
詹为年老体衰,况且素不出门的人,又在八月间热气未退暑气最猖狂时令骤然出去,外出时只顾惦念心事,回家后才觉得憋闷难受,以为热着,贪饮些凉茶,不料勾出痢疾,上痰下痢,水火不相继济,当即病倒在床。眼下他只觉四肢百骸轻浮又沉重,仿佛再不是自己的,浑身无一处能驱使,听到动静,詹为也只是在睑内略动动眼珠而已。
仍是那中年男子,伏在詹为耳边,大声道:“三人全在。今年得解四十二人,元时第十一,元旬第十五,那个最小的应云手第二十一。按照今年礼部贡举诏书,解送礼部的得解举子二取其一,他三个此一关算是通过了。”
詹为张口“呵”一声吐出下腹珍藏的最后底气,随之吐出含糊一音:“好啊。”
中年男子却面上作难:“这就算开始了?”
詹为忽欲发笑,却笑不出来,只面皮略动动:“开始了。”
中年男子继续道:“可他们太年轻,又没有显赫家世,我担心他们未必能坚持下去。”
詹为气色愈发僵起来,五官都似被冰冻上一般,只剩口中模糊低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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