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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的雪花纷纷扬扬,洛京城青石板的大道如搓绵扯絮般累起半膝深的绒白。又是一个冷到彻骨的冬。
堆雪中踏过,簌簌沙沙,是两名仆从提着扫帚自窄小的侧门步出,清扫门前的积雪。
两人手上动作不断,嘴里也没闲着。
一人道:“今年可真是个多灾多难呐!先是辽北的雪灾,那灾民竟都涌到洛京了!多少年没见过这场面?”
另一人接话:“嗐!又何止辽北,黄河水患,连太子爷都惊动了,亲自过去赈灾嘞!”
“莫说太子爷了,咱们国公爷不也被万岁爷派去西南了么?说是什么,那边的蛮子暴动了?必须得派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去坐镇……”
提及这事,两人俱是满脸自豪与骄傲。
“西南地龙翻身,听说连山都震塌了!多可怕的祸事——也就咱们国公爷,征战多年,有勇有谋,又挂念着那边的老百姓,才敢往那‘龙潭虎穴’里走一趟!”
天间落雪,四下无人,两人边扫边聊,倒也晓得要紧,刻意压低了音量,那声音被凌冽的寒风一卷,就碎得什么也听不清了。
巷口忽而响起一连串踏雪的车辙声,两人眯眼循声望去,只见两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拉着一辆紫檀香车,负雪碌碌行来。
两人心生疑虑,日头西斜,朔雪纷飞,怎会有客临门?正欲上前质询,便见马车在门前停下,面容姣美的女使灵巧跃下车辕,看向正在清扫的两人,平缓开口:“三小姐回来了,快开府门。”又十分自然地下令,“巷口积雪太深,马车险些拐不进来,一会多唤几个人去清理干净,至少打扫出能通行的道路来。”
年轻些的仆从听见这话惊得险些拿不稳扫帚,年长的仆从反应快些,拉着身旁人膝盖一弯,正欲行礼,被女使一个眼神制止了:“夜寒雪深,莫多礼,快去应门。”
两人连连称“是。”,手脚麻利地转身奔向大门,一面叩响门环一面喊:“三小姐回府!快开门!快开门!”
守门的老者闻言,先是惊讶,急急自内开了大门,看清门口站着的女使确实是三小姐的陪嫁月桂姑娘,又欢欢喜喜地冲负责通传的小丫鬟道:“真是三小姐!真是三小姐!快快告诉夫人!”
后者脆生生得令,提着小灯,松松快快往内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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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平心堂,地龙烧得正旺,整间屋子温暖如春。
国公夫人宁菀披袍起身,看着奔袭数百里忽而出现在眼前的小女儿,沉静的眼眸中难掩怜惜。
程琰手里捧着姜汤,怀里揣着手炉,摇曳的烛光给她苍白如生宣般的面庞增添了几分血色,水光潋滟的杏眸微垂着,如鸦翼般浓密的睫羽掩去泰半神思。
她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仍处于惊魂甫定的空茫,又仿佛只是因日夜兼程而倦怠,困顿得睁不开眼。
待程琰小口小口嘬饮完姜汤,眼瞧着平复下来,宁夫人方温声开口:“笳音,发生了什么事?同阿娘讲讲?”
程琰,小字笳音,是宁夫人三十来岁才得的女儿,晚来的掌上明珠,自小受尽父母兄长宠爱,难免被养得有几分矜贵、娇气。
宁夫人对这个女儿素来有求必应,恨不得捧在手上、含在嘴里呵护着。
三年前程琰遭遇祸事,避出洛京,这自小养在膝下的小女儿骤然消失在宁夫人眼皮子底下,惹得她牵肠挂肚,无数次往返于洛京、江宁。
这是三年来,程琰第一次回到洛京。
没提前遣人打声招呼、宁夫人也没收到在她身边侍候的王妈妈的书信,显而易见,这次归家是她仓促成行。
轻轻搁下白瓷碗,程琰只摇摇头,推说无事。
“我想念阿娘阿爹了,回来过年,阿娘不开心么?”
清澈如飞泉鸣玉的嗓音微微哑着,配上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宁夫人心知肚明她这幅模样绝非什么“无事”。
抬手轻轻摸了摸女郎柔顺如水般的长发,宁夫人并不逼迫,只是被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指甲轻点桌面,若有所思地开口:“无事自然最好。”
“你阿爹被陛下派到西南安抚少民,尚且不知归期,眼瞧着咱们府上要过个清冷年,你回来得正正好。”
“西南?”,程琰闻声微愣,眨眨眼,面上的神情茫然而疑惑:“阿爹、怎么会往西南去?”
镇国公府的功勋,是镇国公随当今天子南征北战,戎马半生创下的。大梁立国后,镇国公一系主要扎根漠北,北御柔勒。而西南,那是镇远军的地盘。
其间关节,自然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宁夫人拨弄着茶盏内沉沉浮浮的茶叶,只道:“太孙重病,陛下便召了韩国公回京,谁料在这个关头正巧遇上地龙翻身,黄世子到底年轻,处事不够平稳,不知怎么招惹了云滇、黔中两地的少民同时暴乱,陛下这次呀,是点你阿爹过去救火的。”
镇国公戍边多年,对边民少民素有法子,在军中又久负盛名,的确是救急绥靖的不二人选。
程琰闻声囫囵点点头,疲惫的头脑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宁夫人看着她那尖巧的下巴便止不住心中泛酸,只觉女儿定是在江宁受了什么委屈,于是忍不住意有所指地开口:“陛下素来看重你阿爹,我们镇国公府在洛京也算独一份的公爵。”
“……若是文卿惹了你不快,一定要同阿娘讲,我们镇国公府的姑娘可受不得一点气。”
到底是母女连心,仅一个照面宁夫人就猜了个**不离十。
“文卿?”程琰佯装讶异,抬手揉了揉眉心,难掩困倦地说:“……文卿素来是性子极好的。”却也没有否认宁夫人的猜测。
纪文卿,纪涟,程琰成婚三年的夫婿。
细论起来,两人还有一层远房表兄妹的关系,纪涟的母亲是宁夫人出了三服的族妹。纪涟进京科考时还曾凭着这层关系借居镇国公府,同年高中进士,名列二甲,外放江南玉沧任知县。
程琰在江宁府宁家养病时,与这位表兄日渐熟络,不久后便由宁老太君做主成了婚。
宁夫人对这桩婚事不置可否。
镇国公府认下了这个姑爷,但宁夫人看待纪涟,总带着‘还欠几分火候’的不满与挑剔。
——镇国公与国公夫人的小女儿,和初入官场的七品县令,又岂止是‘下嫁’二字就能概括的!
宁夫人心中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恼怒,觉得定是那纪涟欺笳音良善单纯,趁着她病中心思脆弱,蓄意亲近讨好,否则,自小对未婚夫情深义重的女儿怎么会短短半年光阴便移情别恋?!
“罢了罢了,你舟车劳顿一路归家已是辛苦,便早些安置了吧。”宁夫人到底是心疼女儿,见她面带倦色,当即放弃了追问。
“你的院子时时打扫着,换一套褥子便能睡下,娘这的碧纱橱也干净着,你是回自己院里,还是就在这歇?”
程琰想也不想便答:“我回听雨眠吧,还要沐发更衣,就不在这打扰您休息了。”说罢,起身,任月桂为她复又系上披风,方才往屋外走去。
在旁侍奉的小丫鬟殷殷卷起帘子,程琰脚步未停,却向其微微颔首示意。
待她身影渐远,卷帘的小丫鬟方才如梦初醒般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有些晕乎乎地低语喃喃:“大小姐生得可真好,她瞧我一眼,我都觉得头晕晕的……”
常与她一齐当差的丫鬟正端着用过的茶具从内堂走出来,闻言轻“嘁”,小声道:“你也不想想,咱们大小姐,从前可是被宫里娘娘亲口定给九皇子的!我合计呀,这天上的仙子再美,恐怕也美不过咱们——”
“——你们俩在聊什么?”宁夫人的心腹女使唐妈妈忽而开口打断两个小丫鬟的对话,眼皮因年岁而微垂,半压着眼眸,显露出不怒而威的气势。
两丫鬟为这气场一慑,哆嗦着忙道:“唐、唐妈妈……”
唐妈妈眯了眯眼,锐利的视线如有实质一般在两个小丫鬟身上慢慢扫过,就在一人额角冒出密密冷汗,险些就要张口吐露自己方才的失言时,唐妈妈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呼——”两个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惊魂甫定地长舒一口气。
唐妈妈忽而回首,她那张还能看出年轻时温婉姣好的面容半隐没在阴影之中,凉凉开口:“嚼主子的舌根,仔细你俩的脑袋。”
“奴婢不敢!”两丫鬟膝盖一软,齐齐跪倒在地,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花纹繁复精美的地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直到唐妈妈的脚步声远去,两人方才劫后余生般霎时间瘫软,再不敢生出半分侥幸。
镇国公府的老人都知晓,三年前,镇国公府发生过一件大事。国公与夫人唯一的女儿三小姐程琰生了场重病,病情凶险,险些挨不过去。
为此,夫人做主,退了三小姐指腹为婚的姻缘,连从前三小姐院里的一等女使兰苕都因照看不力吃了挂落,被匆匆配了人打发出府。
三小姐远去江宁外家养病,而后便嫁去了那边,三年再没回来过。故而,侍奉的下人们间一直隐隐流传着一个做不得真的猜测。
兰苕受罚并非照看不力,而是……
三小姐在她手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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