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程琰回家了,还生了病,带着孩子回娘家小住的二少夫人褚氏也提前结束了安排,大包小包,阵仗不小的回府,仿佛褚家已经提前过了年,将年礼都一并带了回来。
褚氏比程琰大四岁,她嫁进镇国公府时,正是程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两人除了姑嫂间天然的亲近,还有女孩间心照不宣的亲昵。
褚氏育有一女,翻了年节才满三岁,唤作萱姐儿。甫一回府,她便抱着玉雪可爱的女儿,大喇喇地直接进了听雨眠。
“程笳音——程笳音——”
隔了老远,女人尖细的嗓音比人影先进了内室。
褚氏娘家是靖海侯府,与镇国公府素来交好,她年纪轻,宁夫人与安氏怜惜她,从不多加拘束,褚氏在府中从来都是嬉笑怒骂、随心所欲。
褚氏风风火火穿堂入室,见着程琰先是嗔怒,拿手指着程琰就骂:“好你个小没良心的程笳音!三年呀,你终于舍得回来了?!”骂着骂着,尾音又泄露出无法掩饰的笑意。
程琰离开洛京时褚氏正怀着萱姐儿,大着肚子哪也去不了,后来程琰在江宁成婚,萱姐儿年纪小,也离不得褚氏,是以姑嫂二人真真切切地三年未曾见过。
程琰抬眼瞧她,只见褚氏穿一件湘妃色穿花百蝶袄,冬日的衣衫也能看出身量窈窕如故,白净的鹅蛋脸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哪里看得出是三岁孩子的母亲。
程琰原本正在看书,见状搁下手中书卷,移步到褚氏跟前,先抬手在萱姐儿头顶摸了摸,才轻轻一挥拍开褚氏的手指,笑道:“二嫂嫂,你哪里像是当阿娘的人?当着孩子面呢,怎地一点不讲究?”
褚氏啐她:“嘁,咱们将门虎女讲究这么文雅干嘛?”说完又找补似的补充一句,“她还小呢,她听不懂的——”
萱姐儿闻声立刻拍着手反驳:“萱儿听得懂!萱儿不是小没良心的!”
褚氏佯装生气般瞪大眼睛,未及一息便又破功而笑,顺手在女儿脸蛋上轻掐一把:“不许乱学我说话!”
一大一小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程琰在旁瞧着着实觉得有趣,捧腹轻笑两声,朝着萱姐儿摊开掌:“要姑姑抱么?给姑姑抱的话,有好东西哦~”
“姑姑——?”萱姐儿咬着手指‘咯咯’笑,仅犹豫了一瞬便欢欢喜喜地投入程琰的怀抱。
“姑姑,漂亮!”萱姐儿乖巧地将小脸贴着程琰的肩膀,忽闪忽闪睁着眼睛盯着程琰的脸看,说完,又害羞地抱着女郎脖颈,将小脸埋到她衣襟里,脆生生地重复:“姑姑!漂、漂亮!”
“哎呀哎呀!”褚氏见状惊叹,“好你个萱姐儿,年纪小小就好美色是吧!”又冲程琰挤挤眼睛:“这小丫头可认人了,今天也就是被你的脸蛊惑了,若换了旁人,可没这么乖乖给抱着勒!”
她才三岁,她能骗人么?
绕是自幼听惯了阿谀奉承的程琰,见萱姐儿如此亲近自己,也是被逗得眉眼弯弯。
“萱姐儿真乖!”程琰抱着小姑娘就往梳妆台去,“萱姐儿喜欢亮晶晶的首饰么?姑姑这儿可多了,你自己挑挑看。”说着,便将一对金环白玉耳铛塞到萱姐儿手中。
褚氏忙道:“这孩子惯爱摔东西,你可别拿贵重的物件给她败账!”
“没事,”程琰闻言便换了一对掐丝累金坠子,“摔这个,这个不容易摔坏。”
“嘿——”褚氏三步并两步追过去,笑骂道:“程笳音,你别惯着她!到时候惯出个混世魔王你看你二哥回来不收拾你!”
萱姐儿乖乖坐在程琰膝上,看着母亲与新认识的漂亮姑姑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往,被大人间和煦的氛围感染,举着金坠子“啪”地扔到地上。
程琰见状黛眉轻挑,倒是没想到这孩子当真说扔就扔。嘴上还要继续招惹褚氏:“摔得好听,再来一下。”说着,便作势又要递给萱姐儿一件首饰。
气得褚氏上前捉着她手背便是一顿轻拍。
“有你这么当姑姑的么!”
宁夫人进屋时,恰好瞧见姑嫂二人笑作一团的场景。
她先细细打量了一眼程琰的衣饰,层层叠叠的月白百迭裙,外罩水绿色褙子,文雅昳丽,秀而不俗。
只是如云乌发仅饰以一支幽蓝雀梅簪,雅则雅矣,却未免有些素净,于是宁夫人对着月桂吩咐道:“再找支珍珠步摇给你们姑娘插上。”
褚氏笑嘻嘻地拉着女儿上前见礼,十分熟练地冲宁夫人撒娇:“娘可真疼笳音,大清早就到她院里来啦!”
萱姐儿亦是乖乖朝宁夫人张开小胳膊,奶声奶气道:“祖母抱——”
“哎哟,我们萱姐儿可真乖,真招人疼!”宁夫人俯身摸了摸萱姐儿毛绒绒的发顶,解释道:“祖母今天有事要出门,不能把衣服弄皱了,等祖母回来再抱我们萱姐儿。”
褚氏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程琰与宁夫人都装扮得端雅中带着几分隆重,眨了眨眼,疑惑道:“娘,你和笳音这是要去哪?”
月桂这时也从妆匣中翻出一支珍珠步摇簪入程琰鬓间,流苏委垂,悬在女郎耳畔,同耳间明月珰交相辉映、珠光粼粼,更显明媚动人。
她这个小女儿打小就漂亮得不得了,宁夫人满意地瞧了又瞧,才娓娓道:“皇后娘娘记挂着笳音呢,如今病好了,可不得进宫拜见一番?”
这事程琰亦是心知肚明,她前几日生病请太医过府,惊动了越皇后,如今病愈大好,自然少不得进宫一趟。
于情,越皇后自小厚爱她,虽然程琰阴差阳错没能嫁给越皇后所出的九皇子晋王殿下,但这份情谊却是不能忘却的;于理,拜见皇后本也是勋贵女眷们的分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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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玉阶、粉墙黛瓦。
马车止步于宫门外,早有越皇后身边的女官领着小太监在门外静候,程琰与母亲步下车辙,又上了轿子,穿过长长的甬道,进入天子居所,大梁宫城。
这高大巍峨的建筑,初为前朝建安宫,后为北人所占,几十年大兴土木,大梁建国后,拆除了大多数与原建安宫不匹配的建筑,参照旧京雒阳长安宫,扩建为如今美轮美奂、肃穆雅丽的大梁皇宫。
程琰抬眸,远眺着宏伟壮丽的宫殿,有些微微出神。
距离带来陌生感,三年未见,她对这皇城之内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敬畏与震慑,不自觉挺直了腰背。
她从前时常出入皇宫,那时候年纪小,尚且不懂得天家威仪,只觉得宫墙之内,无处不精、无处不美。
时过境迁,景随心易。
宫门仍是从前的宫门,楼宇仍是过去的楼宇,程琰却再难从这些熟悉的景致中找到任何名为自在、舒适的感受。
一时竟也不禁为当年自己的单纯而忍不住发笑,这样一座冷冰冰的宫殿,她怎么会如此喜爱、心生向往呢?
凤仪宫烧着温暖的地龙,室宇精美,铺陈华贵。甫一踏入殿内,温暖如春的热气扑面而来。程琰与宁夫人一齐解了大氅交于女官手中,往东暖阁去,那里是凤仪宫冬日景致最好的地方,一入冬,越皇后时常在那接见臣妇、贵眷。
每每落了雪,青石碧瓦裹银装,灿金的腊梅傲雪临霜,天地皆白,琼楼玉宇恍若天上宫阙。
东暖阁早早支了桌子,其上以金盘盛着蜜柑、福橘、香梨等瓜果,旁边的秘色彩云纹瓷香炉燃着幽香,芳气笼人,细腻清甜外又添了几分冷冽。
越皇后倚着醉翁椅闭目养神,膝上搭着张半新不旧的猩猩红绒毯,泰半委地,将她的裙角都遮得密不透风。
听见女官的通报,越皇后缓缓睁开眼,正对上程琰俯身行礼,含笑道:“这是哪来的小姑娘?怎生地如此光艳照人,莫不是天上仙子下凡尘吧?”
对于长辈的调侃,程琰只能抿唇微微的笑,浓密的睫羽如蝴蝶振翅般飞快眨了眨,表露出适当的羞赧,甜甜说一句:“娘娘又笑话我……”
她今日略施薄妆,容颜丝毫不显病态,就像枝头还未采撷带着露水的晶莹剔透的青杏。
年轻的女官引着宁夫人与程琰一左一右在越皇后身旁坐下。
宁夫人笑道:“她都二十岁了,哪里还是什么小姑娘?你总是这样抬举她!”
越皇后理所当然道:“实话实说,又如何是抬举?我本来就特别喜欢你家琰姐儿,让你给了我养,你自己又舍不得,还不允许我稀罕两句了 ?”
越皇后的年纪与宁夫人相仿,面色红润,保养得宜,衣饰乍看都很寻常,温柔至极的眉宇间上位者的气场时隐时现。那历经岁月与阅历沉淀的气质,与一国之母宽厚包容的胸怀,绝非凡夫俗子可以比拟。
她抬手招了程琰过去,拉着女郎认真看了又看,瞧着瞧着,便有些眼眶湿润。
“笳音长大了,都成大姑娘了,你七八岁时乖巧漂亮得不得了,每次进宫看我,都往我怀里钻……”说着那泪水便要滚落下来。
她身旁的女官月琼忙劝道:“娘娘,哭不得,哭不得……”
越皇后飞快地眨眼,将泪意逼退,不免有几分赧然:“年纪大了,太医让我少哭,伤眼睛。”
闻言,宁夫人与程琰皆抿唇轻笑。
的确,越皇后一直都是性情中人,瞧见喜欢的便附掌大笑,碰见可怜的便伤心垂泪,可谓是笑怒随意,感性十足,绝不会因身居高位而变成被身份禁锢的,装在套子里的偶人。
宁夫人道:“可不是么?之前我见家里绣娘给萱姐儿做的荷包,上面绣的鸟儿僵硬呆板,一点都不活灵活现,我便让阿婷给我绷好绣绷,理好线,准备传授她们几招,你猜怎么着?”
越皇后哪里猜不出来,掩着唇哈哈笑出来,膝上的绒毯都被笑得掉在了地上:“——你看不清在哪下针了!”
“谁说不是呢?”宁夫人没好气地感叹道,“这才多少年没拿针线,竟没发觉眼睛都花成这样了!”
宁夫人年轻时做的一手好女工,就连到了程琰出生,她也给女儿亲手缝制过鞋袜、抹额,不成想,几年光景,竟衰老诸多。
越皇后拍拍她手背,安慰道:“笳音都长这么大了,我俩自然也老了呀,人,总是要服老的啊——”说着,指了指掉地上的绒毯,“我的腿脚也老了,一受风,夜里便从骨头缝里疼出来。”
话音未落,宫女已从寝殿抱来干净的绒毯,给越皇后在膝上铺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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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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