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空气凝固了三天。
杨爱华压根不听解释,在反复盘问和自我推演后,终于拼凑出“真相”:女儿省吃俭用打工攒钱去补课,还买了“奢侈品”。
这真相非但没让她欣慰,反而点燃了新的怒火——不是对女儿,而是对那个“黑心”的补习机构。
“他们明明晓得我们家的情况,怎么好意思收这种钱?这和趁火打劫有什么两样!”
夜里,杨爱华压低的声音带着嘶哑,像砂纸磨过蒋瑶喃的耳膜。
她对着一直闷头抽烟的丈夫蒋斌抱怨。
蒋斌的脊背佝偻着,早年工伤留下的残疾让他行动不便,常年待在家里,此刻也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叹息。
“那……那是瑶喃自己挣的……”他试图分辨。
“自己挣的就不是钱了?五千块,说没就没了,现在补助也没了,这学还怎么上?”杨爱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像怕被隔壁房间的女儿听见,尽管那扇门始终紧闭。
“不行,老蒋,你得去,你去跟他们说,把这钱要回来,他们要不给,你就……你就坐在那里,让他们做不成生意!”
蒋瑶喃蜷缩在床上,用枕头死死压住头,这些话却无孔不入。
她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
第二天下午,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蒋斌终究拗不过妻子,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杖,被杨爱华半扶半推地弄到了那家暑期补习机构所在的写字楼。
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入口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瘫坐在地上。
起初只是沉默,浑浊的眼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
很快,他猛地扬起头,用那种带着浓重乡土口音的、未经修饰的哭腔,对着空气哀嚎起来: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
“我蒋斌是个废人了……拖累了家,拖累了娃……”
“我家瑶喃不懂事……她偷偷去打工,一口饭省成三口吃,攒下这点血汗钱,全送进这里了啊!”
“我们是吃低保的啊!这钱……这钱是要命的钱啊!求求你们行行好,把钱还给我们吧……我给你们磕头了!”
他一边哭喊,一边真的挣扎着想俯下身去磕头,拐杖哐当一声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人群瞬间围拢过来。
“怎么回事?这人怎么了?”
“听说是孩子偷拿了家里的钱来这补课,家里是残疾低保户……”
“啧啧,真可怜……”
“这补习班也真是,什么钱都敢收啊?”
“那女孩我好像有点印象,挺内向的,没想到……”
“哪个学校的啊?造孽哦……”
有手机镜头悄悄举起。
有穿着机构制服的人一脸尴尬地试图搀扶、解释,声音被淹没在蒋斌更大声的、近乎绝望的哀嚎和围观者嗡嗡的议论里。
消息像病毒,顺着网络爬回粤海中学的角落。
“听说了吗?蒋瑶喃她爸去补习班闹了,跪在地上哭……”
“我的天,至于吗?”
“她家好像真的很困难,她爸是残疾人……”
“那她之前还买手环?还去补课?”
“不知道,感觉好乱……”
蒋瑶喃没有去现场。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拉上厚厚的窗帘,蜷在床与墙壁的夹角。
但父亲的哭喊声,那些议论声,那些视频,依旧传到她的耳朵里,在她脑海里无限循环播放。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想要尖叫的冲动。
手机在黑暗中屏幕频闪。
宋小满:「瑶喃,你还好吗?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别吓我……」
康雅嘉:「蒋瑶喃,如果需要帮助,或者只是想聊聊,我都在。」
陆凌风发布了十几条消息,她都没回复:「你能看到信息吗,回复我一下好不好,蒋瑶喃?」
她点开那些对话框,指尖冰凉,像触碰烧红的烙铁。
她朋友们发过来的消息,心脏一阵剧烈的、酸楚的抽搐。他们让她别怕,可她怕极了。
怕他们看见她父亲在地上哀嚎打滚的样子,
怕他们听见那些不堪的议论,
更怕陆凌风清澈的眼睛里,最终也会映出怜悯,或者别的什么。
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回。
她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那些关切的问候。
她把脸埋进膝盖,整个世界在她周围无声地、缓慢地、却又无可挽回地,彻底崩陷。
外面依旧是车水马龙的人间,而她,已已经哭得泪流满面。
蒋斌的无赖,还真的要回了这笔钱。
而这笔钱也彻彻底底把蒋瑶喃给压垮。
被带回家“反省”的日子,蒋瑶喃把自己囚禁在卧室里。
窗帘拉得密不透光,她蜷缩在床角,像一只受惊的幼兽。
门外稍大的动静——母亲洗碗时锅盆的碰撞、父亲沉重的咳嗽、甚至是邻居模糊的说话声——都会让她浑身一颤,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
这段时间,眼泪仿佛流不尽。
起初是无声地淌,后来变成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最后是整夜整夜无法控制的、崩溃的嚎啕。
她知道自己不对劲了,胸口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呼吸变得费力,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丝毫兴趣,连起床喝水都觉得耗尽全身力气。
脑海里反复闪回父亲在补习班哭嚎的画面、同学各异的目光、母亲尖锐的指责……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蒋瑶喃发现,自己可能生病了。
她去找到杨爱华。
“妈,”她声音沙哑,带着乞求,“我可能生病了,心里很难受……”
“生病?”杨爱华手里还拿着抹布,眉头紧锁,“你少给我来这套,装什么装?不就是不想上学,害怕其他人说你,你不想面对吗所以才躲在家吗?我告诉你蒋瑶喃,这套没用,你给我打起精神来,过段时间你就给我回到学校学习去!”
“不是的,妈,我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杨爱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刀子一样割过来,“你就是矫情,就是被我们惯的!一点挫折都受不了,以后到社会上怎么办?哭?哭能解决什么问题?能把五千块哭回来吗?能让你不被别人笑话吗?补课费还是你爸好不容易才要回来的,你能不能懂点事?”
这些责骂像冰雹,砸在蒋瑶喃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不再辩解,只是更深地蜷缩起来,任由眼泪浸湿衣袖。
她没有装病。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
连续三天,她几乎水米未进。原本就纤细的身形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脸色是病态的苍白。
她不再哭了,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一处,仿佛灵魂已经从这具躯壳中抽离。
杨爱华和蒋斌终于发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慌。
在医院心理科,经过一系列问询和量表测试,医生给出了诊断:中度抑郁发作。
“抑郁?”杨爱华拿着诊断书,手在抖,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转为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她猛地转向缩在椅子上、毫无生气的蒋瑶喃,“你还真给自己‘诊断’出病来了?怎么会有这种病,这种病就是纯纯矫情,我缺她吃了缺她喝了,还给我得抑郁症,蒋瑶喃,你是来报复我们是吧?你以为这样……”
“这位家属,”年轻的女医生厉声打断她,语气严肃而冷峻,“请你注意你的言辞,抑郁症是疾病,不是矫情,更不是装出来的,你现在的每一句指责,都是在给你女儿的心上捅刀子,如果你还想她好起来,就立刻停止伤害!”
杨爱华被喝止住,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悻悻地闭了嘴,但眼神里依旧满是不解和怨愤。
最终还是办理了住院手续。
接下来的几天,蒋瑶喃的状态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她像一具被抽走线的木偶,机械地配合治疗,吃饭需要人喂,走路需要人扶,眼神里是一片荒芜的空洞。
她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反应,仿佛活在一個隔音的玻璃罩子里。
看着女儿这副毫无生气的样子,杨爱华终于意识到,完了。
好像她的女儿是真的生病了。
不仅杨爱华,就连蒋斌也扛不住了。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像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杨爱华看着丈夫,再看看病房里行尸走肉般的女儿,终于彻底崩溃起来。
“怎么会这样,蒋瑶喃怎么变这样了?”杨爱华捂住自己的脑袋,蹲了下来。
“蒋斌,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她瘫坐在长椅上,眼泪汹涌而出,“我不该逼她……不该让你去闹……我不该不信她……我把孩子逼成这样了啊……”
意识到蒋瑶喃是真的生病了。
那个健康的女儿一去不复返。
他们开始后悔,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蒋瑶喃。
杨爱华笨拙地削着苹果,试图喂到她嘴边;蒋斌每天蹒跚着去买她以前最爱吃的小馄饨,尽管她每次都只吃一两口。
他们说话的声音变得轻柔,眼神里充满了以前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讨好和期盼。
可这些迟来的温柔,却像盐一样洒在蒋瑶喃的伤口上。
她看着父母围着自己转,看着他们红肿的眼睛和小心翼翼的神情,心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荒凉。
她蜷缩在病床上,眼泪滑落下来,在心里无声地问:
爸爸妈妈,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在我病了,才开始学着爱我?
为什么我健健康康的时候,却一直在伤害我?
这爱,来得太晚,也太沉重了。
病情反反复复,在一次医生严肃谈话后,杨爱华知道蒋瑶喃现在的情况甚至无法上学。
她给蒋瑶喃办理了休学手术。
蒋瑶喃也彻底躲起来。
住院期间,她趁着精神稍好的片刻,用新手机卡注册了全新的□□和微信。
那个旧的、承载了太多或美好或痛苦记忆的账号,被她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她没有告诉宋小满,没有告诉康雅嘉,更没有告诉陆凌风。
她删除了所有可能被找到的痕迹。
她决定要躲起来,像一只重伤的蜗牛,缩回自己唯一的壳里。
她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修补好破碎的内心和千疮百孔的身体,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修补好。
蒋瑶喃只是再也没有力气和勇气,以这副狼狈病弱的模样,去面对粤海中学里的所有朋友。
她在心里默默说了再见,再见宋小满,再见粤海。
再见,陆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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