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绒男爵显然很熟悉这样的流程。
自事件登报后，他已接待过不少慕名而来的客人，向他们展示罐子里的兔子，带他们去见肚子还大着、极有可能持续分娩的农妇珍妮，同时向他们宣讲外科手术的先进性与必要性。
两位女巫也不过是特殊一些的客人。
走过冬季空旷的田野，转头示意两位女巫跟上他的脚步时，埃德加的目光在那名明显十分年轻的新晋女巫的脸上停留了半秒。
红发。红发罕见，但也不是没有，索兰德的警长萨斯就是一个，旁边的修道院里也有一个。更别说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地下聚会上结识了一位年轻的同僚，在制式的面具下同样漏出一抹血色的红。
红色，不祥的颜色，鲜血的颜色，邪恶的颜色，教会竟让这样的人也成为女巫了。
目光相接，埃德加冲罗琳礼貌地点了点头。
他们很快来到农妇珍妮的草棚。
和所有贫苦的人们一样，草棚连成一片，珍妮就住在其中一座草棚里。在劳作之余，农民们四处寻来稻草加盖草棚，以抵御冬季的严寒。
前院里散养着一大群兔子，正如男爵夫人所说，珍妮喜欢兔子。
黝黑的农妇很快钻出草棚，令人惊奇的是，她面色红润，身上裹着一件与男爵类似样式的大棉袄，半点没有受穷受冻。
“大人好心，允许我们用田里的棉花做衣服穿哩。”珍妮显然也回答惯了这样的问题，她自豪地伸手指过所有草棚，里面不少人正好奇而胆怯地探出头来，“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有的穿。大人和夫人好心哩。”
“大人，又有人来看兔子了吗？”
“那是来看珍妮的！”
“这两个小姑娘，漂亮哟……”
农民们叽叽喳喳，似乎并不惧怕他们的领主。
但埃德加只是挥了挥手，他们便自觉地噤了声，一一回到自己的草棚去了。
三人一猫同时随着珍妮钻进她逼仄的草棚。珍妮熟门熟路地在简陋的稻草床上躺下，她的动作缓慢，像每一个正常孕妇那样，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捧着肚子。躺好后，她仰头冲着在她看来过分年轻的两位女巫笑了笑。
“大人，这两位女士是什么人哪？”
“她们是来自生命教会的修女。”埃德加回答道。
“修女！”珍妮惊讶得大声喊道，“女神也注意到这场生命的奇迹了吗？”
“是的，珍妮，这是女神的仁慈。”埃德加说道，在她的腿边坐下，以便向来客展示他引以为傲的产检技术。
珍妮又担心地道：“但她们太年轻哩。修女不懂这事儿吧？”
目不识丁的农妇丝毫不懂何为冒犯。
“珍妮！”埃德加吼了她一声，继而对罗琳和黛丝说道，“我为她的粗鲁感到抱歉，请原谅她，她什么也不懂。”
珍妮瑟缩了一下。
她终于不说话了，安静地躺在稻草床上，双腿张开。
她看上去足够愚钝到易受邪神蒙骗，却又不够聪明到在女巫面前为信仰撒谎。
无论是男爵、男爵夫人还是珍妮，谈及女神时，他们的口吻都和任何一个虔信徒一样别无二致。
黛丝示意罗琳提问。
罗琳环顾四周，问道：“你的丈夫呢？你似乎一个人住。”
“噢，我有过丈夫的，不过他死了。”珍妮说道，“我们还有一个儿子，他也已经十几岁大了，也在大人手下做工。大人仁慈，前不久把他调去做男佣了哩，待遇可好多了，每个月能有一银二十铜……”
“你有过一个儿子，也有过丈夫。”罗琳打断她，“那你应该知道怀孕生产是怎么回事。你和谁结合产下的这些兔子？”
珍妮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有想到会从教会的修女、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口中听到这些词语。罗琳严厉的口吻也令她畏惧。她想笑，却没敢笑出声来，喉咙里“嗬嗬”两声后，她信誓旦旦地说道。
“不需要任何人，大人，就像兔子。您一定没养过兔子，我养，养了很多。它们可能生哩！母兔子日日夜夜都在发情，甚至不需要公兔子，它们也能怀孕。我日日夜夜看着这些兔子，它们像棉花一样白。接着，这些兔子就让我成为了它们中的一员，把它们伟大的孕育能力送给了我……啊，多么仁慈！这一定是女神显灵！”
农妇颠三倒四地说着。她的话语中天然中带着邪神恐怖的痕迹，但偏又将功德归功到了女神身上，令人无法确认她的信仰是否真实可靠。
唯一能够确认的是，她的草棚底下并没有刻画可疑的仪式阵。
“这是不可能的。”罗琳说，“没有人能感而有孕。”
农妇牵着她的手，放到肚子上：“您没有生产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我的腰和背没日没夜地痛啊，下.体也流血……您问问男爵大人吧，他亲自替我接的生。”
罗琳动了动手指。
掌下的腹部柔软，与正常人相似，只是更鼓胀一些，但绝不像产妇该有的样子。
她与黛丝交换了一个眼色——愚昧之人的证词是不可信的，但聪明如男爵又会制造谎言。
罗琳想到一个主意：“棉花园里有其他怀孕或生产的妇人吗？对比一下就知道了。”
这个要求本来再正常不过，在信仰生命女神的伊蓝，又是冬天，穷人们没事可做，不可能没有孕妇。
埃德加却脸色一沉。
这不豫的神色只是转瞬即逝，在他本就灰暗阴沉的脸上并不明显。但女巫不是普通人，罗琳和黛丝都捕捉到了，埃德加淡淡地道：“如果您熟悉雪绒镇的话，就会知道……蒂诺家族有个诅咒。”
“但凡在棉花园工作的人，都不容易诞育子嗣。因此，这才凸显了珍妮生产的不易，女神的辉光又重新眷顾了我们。”
罗琳讶然的目光投向黛丝，后者用眼神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但这怎么可能呢？如果真是家族诅咒，女巫不会坐视不管的。
黛丝隐晦地冲罗琳摇了摇头。
那意思是：不是诅咒。
罗琳当然也感应得到。
但若不是诅咒，那就更离奇了，有什么力量让人一旦踏入棉花园中，就变得不孕不育了呢？
埃德加摆了摆手：“教会派人来看过不少次，都说不是诅咒。虽然艰难，但凭借着对女神的信仰，我们不断祈祷，也还是能够勉强延续家族的荣耀。珍妮的生产就是一个信号。我们还是来看看她吧，呵呵，虽然您可能不愿意听，但我还是想向您介绍一下我们先进的外科技术。”
他表现出一种独属于技术人员的狂热。
他描述珍妮怀孕、生产时的表现，都和罗琳所知的普通孕妇一样。但黛丝想必是不清楚的——作为一名仪式女巫，她最多也只在孕妇上教堂来做礼拜时轻轻碰一碰她们的手，就没有别的接触了，因此，她的脸上显出一种罕见的茫然，或许，换成一个草药女巫来还稍微懂得多些。
埃德加还邀请她们上来触摸珍妮的肚子，感受她的脉搏，同时夸夸其谈，就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罗琳知道这些表现都是错的，都不是正常产后孕妇的样子，但她不能说！一个在修道院长大、甚至没怎么接触过男人的年轻女孩，怎么可能懂得这些？
埃德加肯定也知道，他深受家族不孕不育的困扰，因此致力于研究生育与生产技术，他以高贵的男爵之身接触过数百名平民孕妇，是有名的助产士，他不可能不清楚在珍妮身上发生了什么。
罗琳闭了闭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必须找到破局的点，而且要合情合理。
罗琳的目光落到那些泡在蒸馏酒里的幼兔尸体上。
它们很小，有的完整，有的只是残肢零件——据说一生下来就是那样的。当她凑近罐子时，【尸语者】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或许是因为这些兔子并不被系统判定为【死者】，也或许是因为它们死得静默，大多数兔子终其一生都可能不会发出哪怕一声尖叫。
罗琳说道：“我到外面透透气。”就好像她终于受不了埃德加的外科手术宣讲了一样。
黛丝擅于讲道，她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他人传教的一天。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立刻说道：“就先到这吧，男爵大人，我们去外面看看那些兔子。”
据说妖精能和动物对话，但黑猫波斯对那些兔子没有半点兴趣。它甚至不追逐它们，只是缀在罗琳腿边，一刻也不离开，加上诅咒反噬的作用，好几次都差点把罗琳绊倒。
前院里有几十只兔子，也有幼兔，在母亲的带领下觅食，并不如男爵夫人所说，寒冷的冬天会把它们冻死。
幼兔们蠕动着邪恶的三瓣嘴，一蹦一蹦，在干枯的土地上找草吃。
罗琳心中一动。
她转向埃德加，脸上带着仿佛感兴趣的微笑：“男爵大人，我听说外科医生都利用动物解剖练习刀法。您可以为我们展示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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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农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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