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窗纸还浸着层青灰，任雁归已如刚出笼的春雀，"咚"地蹦下床板。
她慢悠悠转了转颈子，"咔"一声轻响像拧开了玉扣，接着胳膊反折如灵蛇绕树，腰肢如柳条般拧出个刁钻弧度——这串动作行云流水，骨骼错动的"咔咔"声在寂静里连缀成串，倒像是谁在暗处拨动了玉骨算盘。
这一顿咔咔完，任雁归推开了门，马上就感觉到了晨阳漫过门槛，金箔似的光淌过她露在短衫外的胳膊，暖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痒。
任雁归忍不住张开双臂，把满院晨光都拢进怀里，指尖划过的空气里，仿佛都飘着揉碎的金粉。
目光在院里打了个旋，她微微扬眉。往常这时分，小柱子早该像颗燃着引线的炮仗，"噔噔噔"冲进屋来，扯着她的袖子喊"姐，练拳去"。可今儿石碾子静立在墙根，晾衣绳上的粗布衫垂着不动，倒显得这方小院空落落的，连风过竹篱的声儿都格外清。
她却不怎么挂心。自打半年前把这小不点拽进晨练的局，孩子硬是从跑半里地就喘的豆芽菜，练得如今三公里下来脸不红气不喘。许是在哪儿摆弄新花样呢？
任雁归唇角勾出点笑，抬脚往院外走，步子迈得又开又稳，明明是寻人，偏带出几分踏马闯关的洒脱来。
没出百步，新搭的猪圈方向就飘来窸窣响动。任雁归立在篱笆外瞧着，半人高的木栅栏打得方方正正，拼接处的缝隙比别家小半截，连糊的泥巴都抹得平平整整——这手艺，倒不像个半大孩子做的。
她摸了摸鼻尖，"虐待童工"的念头又冒出来，指尖敲了敲栅栏，蛮结实的，想着她只帮忙递了几块木板，顿时心虚不已。
正晃神的当口，后颈忽觉一道目光。原是她甩头驱杂念的模样，被栅栏后的小柱子逮了个正着。那孩子抱着根没削完的木杆探出头，梳得齐整的小辫子歪在肩头，黑葡萄似的眼仁里转着疑惑："姐，你甩啥呢？莫不是夜里着了凉，头疼？"
任雁归被这直白的关切撞了下，随即哈哈笑起来，伸手揉乱她的头发："傻妞，姐好着呢。来瞧瞧你这猪圈，看看小猪乖不乖，是否喜欢它们的新家呀？"
"它们超乖！"小柱子眼睛"唰"地亮了，丢下木杆拽着她往栅栏里钻，"姐快看它们！"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圈里铺着厚厚的干草，三只半大的小猪挤在石槽边，粉鼻子蹭来蹭去，喉咙里滚出"哼哼"的软声，争抢着槽里的糠麸。晨光透过稀疏的木栏，在它们油光水滑的背上织出金网，倒像是一群裹着碎金的小绒球在动。任雁归看着它们吃得欢实，悬着的心落了地，指尖在栅栏上敲出轻快的节奏："行，能吃就好。"
她心里早盘算起三件事。头一件是给小猪们寻些"障眼法"——那领头的大母猪精得像成了仙，前几日被她设计引去了山北，保不齐啥时候就寻着味儿找回来算账。
好在昨天在山上做了些手脚，此刻倒不急，只消去山脚割些气味烈的艾草野蒿，既能让小猪啃着开胃，又能盖住它们的味儿，一举两得。
任雁归想着，忍不住翘起唇角，手在下巴上虚虚一捋，活脱脱一副"诸葛亮再世"的得意相，偏生下巴光溜，逗得自己都笑了。
说干就干。她熟门熟路往山脚下走，没半柱香就割了一大捆艾草，又绕到向阳的坡地，采了些野猪最爱的甜根草和野栗子。
这一个月来追着猪群跑可不是白练的，野猪爱啃啥样的草，爱睡啥样的地方，她闭着眼都能说出来，自封"野猪通"倒也不算妄言。
第二件事是处理那半扇野猪肉。昨天在后山设的陷阱逮着的野猪，足有两百来斤，剔下的半扇肉红里透白，肌理间凝着的油花像冻住的月光，新鲜得仿佛还带着山林的潮气。镇上最大的"聚福楼"向来收野珍，她揣着这点心思，想换些银钱，给小柱子扯块新布做件褂子。
找出那只篮底垫着兽皮的竹篮，用干净的桐叶把野猪肉层层裹好，又用麻绳捆得结实。跟小柱子交代了句"看好小猪，别跟生人搭话"，任雁归便挑着篮子往镇上赶，竹篮晃悠着，荡起一路轻快的风。
日头爬到头顶时，聚福楼的幌子已在眼前招摇。她刚要往那边拐，就被个胖乎乎的掌柜拦了下来。那掌柜一双绿豆眼眯成条缝，盯着她篮子里的肉打量半晌，才慢悠悠开了口，声音像浸了油："后生，这肉想卖多少？"
卖谁不是卖，任雁归想了想，开了口。
"一两半。"任雁归掀开桐叶一角，露出底下红白相间的肉。
"您瞧瞧这成色，刚宰的野猪肉，还带着热乎气呢。"
掌柜咂咂嘴，肥手在肉皮上戳了戳："成色是不错，可惜不是整头的…＂
说完她晃着脑袋，伸出三根短粗的手指，"最多半两，多一分都没有。"
任雁归听着她东拉西扯，眉头越皱越紧。这价砍得也太狠了，半两银子连买把好刀都不够。她索性把桐叶重新盖好，声音淡得像山涧的水："掌柜的要是没诚意，那就算了。"
说罢转身就走，步子迈得比来时还快。掌柜在后面看得一愣，绿豆眼"唰"地瞪圆了——她做了半辈子生意，还没见过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
眼看任雁归的影子都要投到对面"聚福楼"的门楣上，她急得一跺脚，肥肉抖了三抖，连忙追上去："哎哎哎！后生留步！一两！最多一两了，再高我可真要赔本了！"
任雁归脚步没停，只回头瞟了她一眼，那眼神又冷又淡还掺杂点不耐烦。
这一眼可把掌柜急坏了。她昨晚刚接了县令的帖子，说要宴请贵客，点名要几道野珍下酒。镇上的猎户被那头成了精的母野猪折腾得不敢上山，正愁没着落呢，这送上门的野猪肉哪能让给对家？
她咬了咬牙，追上前几步，声音都带了点颤："一两半！后生，一两半总行了吧？你去打听打听，整条街谁不知道我吴老三做生意给最高价，如果这个价你都不愿意，别人也不会比我价更高！"
任雁归停下脚步，差点笑出声——她原想着能卖到一两就烧高香了，没想到这迎客楼的掌柜真答应了她一开始的价。
转过身时，她脸上依旧平静："当真？"
"当真！"吴老三拍着胸脯保证，胖乎乎的脸上渗出些汗，掏帕子擦汗的功夫，还不忘梗着脖子补充，"童叟无欺，童叟无欺！"
任雁归点点头，跟着她进了迎客楼。她哪里知道，这吴老三在镇上的名声，是"吴扒皮"的代名词，但凡跟她做过生意的，没一个不在背后骂她心黑得像锅底，做生意喜在价格上＂扒皮＂。
只是今儿撞上了她，倒让着吴扒皮马失前蹄，惨败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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