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梦诚实的点点头，倒也没想隐瞒：“前宣字太复杂了看不懂，我只学了后宣字体。”
前宣字体说是前宣，更应该说是古字，大宣以前的国度沿用下来的一种繁复字体，笔画甚多，普通人很少会愿意花这么多精力去学去写，但写于国书上很是好看，板正又不失优美。但后宣则是当今皇上推出的一种简化了的字体，普通人好学好写，只是写于国书上会显得没那么端正，所以平日里用后宣字比较多，但律法，圣旨上基本还是沿用前宣字体。
虽然后宣字不比前宣多而全，只能满足日常所需要，但到了后来基本只有官员和科考生才会有余力去学习前宣字体。一是要写奏折，一是要写科考卷子。
杨湛沉默了一瞬，问道：“军法上用的也是前宣字体，你怎么就认得？”
萧凌梦不假思索：“那书生认字，念给我听的，还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遍。”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杨湛不例外，也短促的笑了一声。
杨蓟啊杨蓟，你怎么留了这么大一个坑，都没先与我通个气。
门口的沈万，已经被送下山的亲侄子，再加上面前这明摆着置身死于世外的萧凌梦，一个个的，都不让他省心……
杨湛揉了揉眉间，无奈道：“你问他？他才认识几个字？我解释给你听吧。”
萧绫梦不疑有它，将册子递过去。
律法上写明：“在战期间，军需若失，当地官员以叛国罪论处。”
他又往前翻了几页，指着另外一条律法说道：“朝廷命官叛国，诛九族。”
萧凌梦满脸空白，心在直直下坠。她看着杨湛指尖点着的那一行字，若是仔细辨别，确实能按照他说的意思，依稀认出那些字来。
律法上明明白白写着——诛九族。
“可军法和律法上的表述，为什么会不一样呢？”她问道。
“不能说不一样。”杨湛有些缓过来了，给两人都倒了茶，端一杯给萧凌梦。
“军法中的表述，主要还是针对劫军粮的那拨人，比如说此事中的山匪。律法的范围就会比较广，比较笼统，而且更注重对朝廷命官的监管，所以若想看此事中朝廷命官的处置，看大宣律法更好。大宣律法高于大宣军法，两者若是真有冲突，以大宣律法为准。”
杨湛看边上的女子手死死捏着律法纸边，看着纸上文字不说话，茶也不喝，脸色苍白，双唇因为讲了太多话而有些干裂，方才情绪激动下，嘴唇还有些泛红，在脸上像是雪地里开出了一朵红梅花。她人已经很是瘦了，下巴尖尖的，眼睛看着更是大了，她茫然地看着律法本子，无端的，露出了点无助来。
杨湛看了她许久，终于认命般叹了口气，将桌上搁着的茶盏放进萧凌梦手中让她喝，跟她说：“你若是想学，下次见面时，我给你找个好老师教你识字，具体讲讲大宣各类行规法律的意思。要想学其他的也都可以，我来安排。”
这番话让萧凌梦回过神来，她惶惶然抬头看向杨湛，薄金面具冰冷，可她却感受到从王爷身上传递而来的暖意。
当初程弘业在私塾中学习时，对于大宣各类行文规章很是重视，每日喋喋不休。也在她面前说过杨湛关于军法律法的论调，说大宣律法高于一切，所以他更喜欢捧着大宣律法琢磨，将大宣军法放于一边，他也赌对了，科考时大放异彩，一路通关，御前钦点，所以走到今日，从山野书生成了程翰林程大人，平步青云。
她当时与程弘业好时，见他天天看大宣律法，也曾巧笑倩兮，缠着他问上面的字句什么意思，程弘业只是笑笑，轻轻拂开她放在书上的手，捏捏她的脸蛋，哄着说：“我们的婉婉不需要吃这些苦，婉婉只需要每天开开心心漂漂亮亮就好了，我想每天都看到婉婉的笑容，不想看你受累。”
萧凌梦喃喃道：“原来他那时候是不想我学啊，我还以为他爱我呢。”
两人此时靠得很近，杨湛也能听到她说的话。杨湛又给自己斟了杯茶，喝到一半不知其味，放下后轻蔑道：“爱什么爱，爱你就会教你生存技能，即便两人分开后，你也能靠着技能在世间活得很好，这都不懂，呵。”
萧凌梦点点头。她如今也自是懂了这道理。可曾经她哪儿懂啊，只知道天天想着在程弘业面前好好打扮，让他看到自己的笑，所谓的“疲惫可以一扫而空”
不过她刚在心里反复咀嚼了一下王爷的话，忽得尝出点不对劲来，狐疑道：“王爷，为何你好像很确定，我们能再见？”
她此行往西，临阳王在此处处理完事物，定是像东述职，两人此交集后，只要萧绫梦不进宫，大概也不会再见到。
杨湛被她的敏锐噎了半晌，一下子想不出更好的回答，就硬生生转移了话题：“行了，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这些都是小事，但是有些事我还是要跟你说清楚。”他指了指桌子上的布袋子：“说吧，这蛇是怎么回事。”
见到此物，萧凌梦被问得立马心虚低下头，拿眼瞧了瞧杨湛，嘟囔道：“就……你看到的那回事。”
杨湛又被她气笑了：“怎么，你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找条蛇来直接将程弘业咬死算了？”
“……嗯。”
杨湛气得戳了戳那袋子，把那条蛇激得朝他的方向咬了一口，但隔着袋子也咬不到，只能气得在袋子里打滚翻转，袋子被撑得东凸西凹。
“你又没有想过后果？放蛇咬死一个御前进士，还是大皇子身边的红人，大皇子明摆着要提拔他，你在这节骨眼上敢动他？”
萧凌梦不服气：“我们现在又不在京中，而且这是七日蛇，毒性发作的慢，届时等他死的时候，都已经离开了这里，谁知道他怎么死的呢？”
“你把宫里太医当棒槌？他们会看不出来人是中了蛇毒死的？太医院甚至还有专门治蛇毒的队，他们一看就知道人是怎么死的，中的哪一类蛇毒。”
杨湛继续气道：“程弘业死了之后，大皇子定会倒查起因经过，你当然可以辩解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程弘业是自己倒霉，走在山路上被蛇咬了一口，就这么双脚一蹬咽了气。但但凡只要查到你，萧家二小姐萧凌梦出现在山匪窝里，你还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回京？你忘了你家萧府家丁看到你时说的什么了？而且这么多人看到你有驭使蛇虫蚁兽之能，你还能有辩解的机会？”
萧凌梦被他说的低下了头。这些她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被怨怒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先杀了程弘业，没有想若是一个翰林院院士不明不白的死了，与他有时空交集的萧凌梦要是被查到，确实百口莫辩。
她杀程弘业，与程弘业当初杀她，引发的问题，根本不在用一个量级。
“可是……可是……”萧凌梦心知临阳王说的没错，眼眶还是渐渐红了。
她的死，轻如鸿毛，即便被随意丢到山下，都可以说是失足跌落山崖的山村野妇。
而程弘业的死，重如泰山。若如临阳王所说，他如今是大皇子眼中红人，要是莫名死了，定会引来一系列追查，只要查到她，定再难以脱身。
快意恩仇属于江湖，不属于朝堂。
眼泪忍不住从眼眶中落下，安静的房中是少女抽噎的声响。
她很想在临阳王面前忍着，但怎么都忍不住，眼泪自己夺眶而出，只得将大宣律法放下，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抹眼泪。
杨湛看着眼前的姑娘，眼睛被泪洗过愈发明亮，眼周处被自己揉得发红，一双樱桃唇被茶水和泪水滋润过，饱满润泽，只是哭着哭着还咬一下下唇，应是想让自己别再哭了，可已到伤心处，她也没法控制自己情绪，哭得更是凶了。
“……唉”
杨湛只觉得今日自己叹气格外多。
他伸手替萧凌梦擦了擦眼泪，轻轻按了按她发红的眼周：“好了，别哭了。”
萧凌梦哭得有些发晕，呆呆看着他。眼中还有氤氲水气，望向他的时候，像是江南烟雨下，清晨水雾缭绕的湖。
杨湛被她看得竟一下晃了神，呼吸慢了一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帮她又将茶水斟满，递给她：“……碧螺春，很好喝的，你快喝吧。”
萧凌梦接过，乖巧地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两个不知道该干什么的人，互相看着对方发呆。
“咳咳……”还是杨湛先反应过来，移开了视线，继续刚才的话题，稍稍为自己辩解一番：“其实这蛇也不是我抓的，我们上山时碰到程弘业了，他来此处早有防备，身边挂着雄黄香囊，这蛇近不了他身，我们看到了，就顺手先抓了。”
萧凌梦‘啊’了一声，才知道竟是这般：“原来如此。”她有些愧疚的看向临阳王，自己原来是误会他了。看这王爷，好像确实不是会与程弘业同流合污的那些人。
杨湛倒也不以为意，继续与她说：“程弘业此人，心思缜密做事从不莽撞，更不会以身犯险。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定会有所准备，而且他家府丁就在离此处不远的客栈中，要有什么事，很快也能赶来。”
萧凌梦狐疑地看了临阳王一眼，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在说我莽撞呢！”
不过此话也没说错，放蛇咬人着实欠考虑了些，萧凌梦也没反驳，赞同的点点头。
杨湛见萧凌梦情绪平和下来，才定下心，终于将自己最早就要问的事，开口问了出来：“你是萧府二小姐，与殷县令一家先前毫无瓜葛，为何要这般不要命的为他请命？”
萧凌梦脑袋嗡得一声，面具下年轻男子那双狭长狐狸眼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两人离得近了，呼吸交缠在一起，几乎能听到两声心跳。
萧凌梦一震，避开他的目光，后退半步，垂下了眼。
她心知眼前的人对她产生了怀疑，方才那般诘问下她都半步不让，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常人交往的范畴。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萧府庶女二小姐，怎会与纯原县殷县令扯上关系。
想想都可疑。
萧凌梦暗道自己着实莽撞，寻思了许久才开口：“我也只是在京中听人说了几嘴，总觉得此事蹊跷就想来看看，没想到误打误撞上了山，在药房听到了二当家与程大人的对话，一时间心生愤慨，觉得要为冤魂诉冤……”
这通冠冕堂皇的话杨湛自然不信，他啧了声：“怎么，为了冤魂，还能把自己命差点搭进去，他们救过你命吗？”
萧凌梦被噎得几乎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绞着手指，低头沉默。
她的心里话只能说于自己听，但凡要是说出一句，别人都会将她当成疯子。
杨湛好整以暇的往椅子上一靠，瞧着眼前的少女眼波氤氲未消，鼻头红红，嘴唇微微嘟着，想说什么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下觉得有趣，就多看了会儿。
他不发话，萧凌梦也自然不敢抬头。
这会儿冷静下来想想，她着实是说了太多大逆不道的话，够让自己自己头被砍个七八百次的了。
但是，她不悔！
心神荡漾下，她还轻哼一声。
杨湛笑了声，开口问道：“好了，那你就再说说吧，一个将军府中的女儿，自小在京中长大，从哪儿习得这般驭毒之术？”
杨湛手指轻敲桌面，气定神闲的看着她：“今儿要是把事情说明白了，我就放你走，不说明白，你就留在这山里，给山匪们做丫鬟。”
萧凌梦倒吸一口凉气，她本来就有所担心，临阳王果真会过问此事。京中要是有这号人物，定会被各路人马盯上，若是愿意择良枝而栖，倒也不愁生存，若是不愿归顺，很有可能会被人当作隐患做掉。而李泉此人，性子孤僻怪异，对外只说自己是养些毒物来试药，做药引，除了她，应该没人知道他还手握驭毒之术。
只是她曾答应过毒痴李泉，不把师父的名号说出去，今日怎可失言？她虽位卑，但怎可做忘恩负义的卑鄙之徒？
她大义凛然道：“我不能说，你把我留下吧，做丫鬟就做丫鬟！”
杨湛嗤了声，拿眼瞧她：“早就知道你不会说了，山匪都被我杀光了，你做不了他们丫鬟啦。”
转眼他就笑吟吟的：“要不以后就来我府里做丫鬟好了。”
萧凌梦当时都已经下定决心被留在山匪窝，到时候再择机逃跑，被他这么一说，心里忽得酥了一阵，就好像有人轻轻在她心脏处捏了一把，又很快放开。
血液倒流，她有些红了脸，低头轻声道：“我敢留，你还不敢要呢，哼哼。”
杨湛无声地笑了会儿，顺嘴接道：“那也是的，要是那天不高兴了，放一条毒蛇追着咬我，那可真是大罗神仙都来不及救人。”
知道他是在开自己玩笑，萧凌梦还是有些气急回道：“你又不做坏事，我放蛇咬你做甚？”
杨湛：我做坏事的本事可大着呢，哼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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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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