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的潜意识是很尖锐的，尖锐到可以发现她隐藏了什么，她一直抓不ST0升级的关键，却独独没有想过自己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她只是下意识地把自己从升级这件事的原因里拨出去了，但她应该时刻明白的，自己也是这项实验中的一环。
刚刚还在说自己可以保持极高的职业素质，现在却犯了这样的错误。陈筱竹闭了下眼睛，虽然面上淡淡的，心里却有些懊恼。
“虽然还搞不懂他是在哪方面升级的，但我认为你在其中肯定起了一些作用。你可以仔细想一想。”曲洺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他似乎……”半晌，陈筱竹缓缓开口：“更想取悦我了，也很在意我的感受。”
“在意你的感受？”
“嗯，他想从我这里得到某些反馈。今天还问我他穿的新衣服好不好看，想要我给他买新的，然后让我高兴。”
“咳。”曲洺轻轻咳嗽一声，听起来完全就像是在讨主人的欢心嘛……
“怎么和小狗一样。”这话一下子就从他嘴里冒出来。
“嗯？”陈筱竹的眼睛睁大了——
还真有点像。
曲洺忽然站起来，惊得陈筱竹抬头看他，“你要干嘛。”
“咱俩在这儿想这些没有用，得去和ST0交流。”曲洺开口。
“我问过他，他说他只是变聪明了而已。”话虽然这样说，陈筱竹也还是随他站了起来。“你打算问他什么？”
“不问什么，随便聊聊。聊几句就能看出来东西了。”曲洺一边说着一边往书房外走。
客厅的吊顶亮着，ST0正靠在沙发上看书，他还是穿着今天的那一身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萧易权送他的几套衣服就放在沙发一旁的地上。
听到走廊上传来动静，他抬眼看去。
曲洺属于那种高瘦的身材，戴着无框眼镜，头发很短，像标准的理工男，但衣品又没有那么无聊。没两步就走到了沙发边上，眼睛还盯着他。
ST0不傻，看得出来曲洺是专门来找他的，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口渴要来客厅喝茶。
他放下书，刚要站起来，就见曲洺抬手示意他坐下，“不用，我也正好要坐下。”说着他就在ST0左前方的沙发上坐下来。
陈筱竹去餐厅倒了两杯水，一进客厅看到的就是两人无言相对的场景。
她把水递给曲洺，发现曲洺简直要在ST0脸上盯出个洞来，身体也微微往前倾着，颇具进攻性。
这就是“随便聊聊”吗，他简直是把在公司里测试仿生人的架势给端出来了。
她轻咳了一声，示意曲洺别那么紧绷，随后在ST0身边的沙发上坐下。
“在看什么？”曲洺选择了一个不算太生硬的开场白。
ST0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书，答道：“围城。”
“噢，你喜欢文学类的书籍？”
“只是一个了解人类的途径罢了。”
“所以你希望能通过书籍来了解人类。”
ST0笑笑，“就像你希望通过聊天来了解我一样。”
闻言，曲洺微微抬眉，却见ST0的眉目平静，一双漆黑的眸子回望着曲洺，唇角含笑。
这仿生人的机体防御机制果然如同陈筱竹在视频日记里说的那样强，虽然是一副笑模样，言语里却犀利不减。
陈筱竹这时在旁边轻飘飘地开口：“ST0，配合他。”
“是。”
然后曲洺就看到眼前的ST0立刻坐直了，霎时间脸上的微笑也看上去真诚起来，一副乐于合作的样子。
曲洺扶了扶眼镜，没有对ST0的变脸发表什么意见。
“抱歉ST0，我忘记做自我介绍了，恐怕你还不算认识我。”他对ST0伸出手，继续道：“我叫曲洺，弯曲的曲，三点水的洺，是陈筱竹的同事，也是她多年的朋友，在星途研发部担任模型工程师一职。”
“你好。”ST0回握他的手。
“看得出来，”曲洺又开口：“你很听陈筱竹的话。”
“是的，我的职责就是服从她。”
“那么，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主人？”
ST0眨眨眼，静默片刻后说道：“她很好，把我带回家，还帮我修复机体。性格强大温柔，冷静直率，工作能力很强，教养也很好，很尊重我。”
曲洺突然说：“如果她打你骂你呢？你会反抗吗？”
ST0的眼睛紧紧盯着曲洺，一时间没有回答。
曲洺也不急，慢悠悠地喝了口水。
陈筱竹则抱臂坐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两人。
“她不会打我骂我的。”ST0终于开口。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曲洺轻轻把水杯放下，言语上却步步紧逼。
“因为不符合逻辑，我不会做出令她生气的事情，她就算生气，也不可能打我骂我，她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符合她的心意？”
“因为我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是最优解。”
完全合理的仿生人回答，但曲洺更想听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告诉我，如果——陈筱竹打你骂你，你会不会反抗？”
ST0的眼眸垂下了。
“不会。”他说。
“如果她作出更过分的伤害你的举动呢？”
“我会承受。”
“如果她要拆解你呢？”
“我会承受。”
陈筱竹默默喝了一口水，余光里ST0的脑袋已经深深低了下去。
她心里说不上来的什么滋味，但似乎也很平静，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法则。
虽然曲洺提问的动机有些荒谬，但现在可以确定，ST0的升级无关任何自我意识觉醒，他还是固执地执行底层代码，不会作出任何有违底层逻辑的事情。
仿生人再像人，最终也不过是机器。
“好了，ST0，我只是问几个问题。”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拍拍ST0的肩膀。
ST0慢慢抬起头来，眼眸轻轻颤抖。
等曲洺认为时间足够ST0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又缓缓问道：“你前几天似乎发生了某种升级，可以说说吗？”
ST0的视线移向一旁，“我说过，只是自己聪明了一些。”
“哪方面的聪明？”
ST0回看他，“我意识到情感的存在，试图了解它。”
曲洺放在腿上的手僵了一瞬。
“你了解到了什么？”
“情感可以用情绪来表达，也可以用情绪来拼凑，但是它更加复杂，更加长久，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连结。”
“你是怎么观察到的？”
“通过陈筱竹。”
客厅里的吊顶依然亮着，ST0还是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位置，只不过没有在看书了，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
陈筱竹和曲洺站在餐厅里靠近玄关的位置，陈筱竹扶着柜台，神情若有所思。
在关于情感的那个问题上，ST0回复地很简单，没有再多言，看上去也像说的那样，只是触及了“情感”这个概念的表层。
但曲洺和陈筱竹都明白，ST0踏入了一个仿生人不该触碰的区域。
仿生人不会生成情感，但不妨碍他们进行学习和模仿。这种模仿是很危险的，涉及到伦理问题，毕竟仿生人和人类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情感。
而更令曲洺担忧的是，陈筱竹也牵扯其中。
他们都没有说话，却彼此心知肚明，就是这项研究要不要冒着风险进行下去。
如果ST0留在陈筱竹家里的话，他的学习模块会越来越强大，甚至能够学习情感，换言之，ST0是目前最有可能接近人与仿生人之间界限的那一个，对日后仿生人研究有重要意义。
两人心里都有种隐隐的冲动和**，那是在追逐真理时才会拥有的感受。
终于，曲洺开口了。
“你怎么想？”
陈筱竹摇摇头，“还没想好。”
曲洺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选择理智下来，他说：“这项研究虽然存在极大的收益，但同样存在一定风险，说实话，ST0能成长到这个阶段……很令人惊讶，但你也可以看到，这种成长是完全不受控的，可能某天他做着家务，就突然又升级了呢？我们根本不知道生活里什么事情能触碰到他升级的那个开关。”
陈筱竹眉头轻蹙，盯着地板，没有说话。
“啊……怎么会……”曲洺也有些纠结，“但这个研究又实在是……迷人，跟淘金一样。”
陈筱竹给他定心剂，“我会把他上交给公司的。”
“我知道，但你什么时候上交呢？而且纸里包不住火，ST0有被发现的风险，我觉得，你还是仔细考虑。”
“早点交吗？”陈筱竹又把问题还给他。
这下曲洺又犯了难，几秒之后，他决定道：“反正这周还是先不交吧，再观察观察。”
陈筱竹笑了，面前的曲洺忽然又很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而且我要参与进来，我要帮你把关。”
“可以。”
手机消息的提示音突然响起，曲洺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景熙来接我了。”他手指按在屏幕上噼里啪啦地发消息。
陈筱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十点多了。
“走了啊。”他往门口走。陈筱竹跟在后面送他，说道：“没落下什么东西吧？”
“我能落下什么，我光带了个自己来。”
陈筱竹失笑，向曲洺挥手道别。
“明天上班见，有事记得联系我。”曲洺也挥了挥手机，转身坐上电梯。
门被陈筱竹关上，她一回头，看到伫立在不远处的ST0。
“你要把我交给星途吗？”她听见ST0清朗的声音，然后走向他，ST0随着她的靠近慢慢低下头，在陈筱竹站定时停住了目光。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陈筱竹的手放在餐桌上，微微一笑。
ST0看着她，抿了抿唇角。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升级的真相？反而拿什么‘自己变聪明了’的说辞来搪塞我。”
空气里忽然布满了某种不满的情绪，淡淡的，但被ST0接收到了。他望着眼前质问他的陈筱竹，心里竟有些满足。
他把名为不满的情绪拼图拼凑起来，悄悄地收好。
原来不对陈筱竹讲实话，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有趣极了。
饶是ST0心里是这样想的，他盯了陈筱竹半晌后，还是一下子利落地低下头，幅度有些大，把陈筱竹惊了一下。
“对不起！”ST0喊道：“我不该这样做的，我应该对你知无不言，请你原谅我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渐渐到最后，声音竟低了下来，听上去有些委屈。
陈筱竹被他气笑了——装可怜倒是越来越熟练了，真当她脾气好。
她启唇，刚要严厉地教训他，就撞上一双刚刚抬起头的眼睛，里面还水盈盈的，竟像是有泪。
怎么连泪腺都设计地如此逼真……有这个必要吗。
“你饿不饿？我给你做饭吃。”ST0眨了眨眼睛，很轻声地问她。
陈筱竹一时间也被这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一面震住了，对着ST0那张俊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没有吃晚饭，现在已经快饿死了。
终于，她移开目光，没好气地说：“去做饭！”
ST0：给竹竹做好吃的，一定可以哄好她，这样她就不会把我送走了，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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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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