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顶一轮残月没入云中,周围漆黑异常,戴着枷锁的四个犯人仓皇逃窜,押解的官兵早已倒在血泊,死伤狼藉,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林子。
柳梦生踉跄着后退,脚上铁镣哗啦拖地,又有颈上枷锁限制,令他寸步难移。
黑衣杀手提刀而至,刃上寒芒在黑暗中一闪,锁定了他,“柳公子,去京城的路,你走不通。”杀手的声音冷硬如铁。
柳梦生喉头发紧,万念俱灰,知逃路已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只羽箭“咻”地飞来,精准没入杀手咽喉。沉重的身躯猝然向前扑倒,砸在地上。
始料未及的变故让柳梦生身心剧震,他循着箭矢的来向扭头望去。夜色深处,隐约有抹素白。
一身形娇小的身影,正持剑朝这里赶来。
有黑衣人上前阻拦,那人手腕只是很随意地向内轻轻一旋,头也没回,银剑正中黑衣人脖颈,分寸不差。
没了阻挡,那人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已近在眼前。
借着四周动荡不定的火光,柳梦生看清眼前的人,她如墨的青丝略显凌乱地披散着,一张小巧的脸美似桃花。
身上素白的衣服,似乎是身……亵衣?朦胧的双眼,衬着三更的天,很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人。
对方神色有点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眨了眨眼,然后意兴阑珊。
宋嫣瞧着对面这个满脸脏污,衣衫破烂,还蓬头垢面的人,熟练地从袖间掏出一张手巾,眼色嫌弃地上下左右,在他脸上抹着。
直到那张眼距宽大,双目黑亮,刚毅丰颐充斥着惊惧的脸完全露出来。
“吴郡柳梦生,七岁咏《卢沟晓月》惊四座,姿仪隽秀,眉藏孤月……”
想到相亲画像上对他的描述之语,再一瞅他非常一般的长相,她嘴角嗫嚅,这跟诈骗有什么区别。
她连夜风尘仆仆地赶来,用呕心沥血赚取的积分,救下的就是这么个人?
“县主,其余人等全部拿下。”手下过来回报。
柳梦生听闻县主二字,脸上的惊怕才如潮水般退去,血色也回来了,还有种虚脱的庆幸。“县主。”他抖着唇喊出的两字,又急又慌,眼里的希冀和激动,没有一点作假。
为什么激动,毕竟齐云县主“玉郎救星”的名声,在南梁是家喻户晓。
这是她救下的第几个世家公子?粗算下,呃,记不清,反正不少于十个。
人救回来了,尘埃落定,回去她就给柳梦生这名字在小本本上划掉。
宋嫣作势拍拍他的肩,“别怕,没事了。”
“完事儿,收工。”她扬声招呼着,松弛得像个吆喝下班的工头。
方才一番腥风血雨的打斗,在她眼中,就像是场闹剧,微不足道。
跟来的侍从各忙各的,为囚犯们解开身上的枷锁,搬抬着一地尸首,拾捡起带血的兵刃。
其中抬着尸首的一名侍从,在与宋嫣擦肩而过时,见她打着哈欠,平静无波的眼含有深意地睨了她一眼。
收拾后的打斗场,唯留乌黑血迹和寂静虫鸣。
夜风微微扬动,树枝上斜坐着一侍卫装扮的人,长顺的青丝泄落在他肩头,露出那张平平无奇的容颜。
他狭长凤目中还有丝散漫之色,手指灵活地玩弄着手中匕首。
一袭寻常红黑侍卫服,裹着他颀长疏朗的身形,反衬出骨子里的清隽气度。
不观其貌,仅凭其影,明珠美玉亦难摹其风骨之半分。
黑衣人望着宋嫣他们离去的方向,同树上之人分析道:“柳梦生算是保住了,严相以为动了柳州牧的老巢,就能削其羽翼,未免有些失策。”
“严岑勉被贬一事木已成舟,此番行动不过是垂死挣扎,徒劳无功。”树上男子语气松快,嘴边还含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朋党争衡,两败俱损,我等才能从中得益。”黑衣人点头赞同,“倒是这齐云县主,一回救了严相之人,这回又救了柳氏之人,她究竟是哪方势力人马,着实猜不透。”
男子唇边残存的笑意倏然敛尽,眉眼微掀,淡淡扫过树下人影,抿了抿唇收起匕首,身子一轻,落在他面前。
脑海中忆起宋嫣几次“救人”的场景,见到所救之人容貌昳丽的,眼里尽是流光溢彩,容貌普通之辈,一脸藏不住地嫌弃。
他目光沉沉盯着远处的夜幕,语气里是浓浓的嗤之以鼻:“有无可能,她不属任何一方势力,纯属……贪图好色。”
相王府西厢房,几扇花窗半开半合,悬垂的竹帘被细风吹得发出声响。
宋嫣被这响动吵醒,想睁眼又费劲,缓了会儿意识才回笼。
“县主醒了?”外头的丫鬟听到动静,撩帘进来询问。
她神色低迷地回应:“唔嗯……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县主,近酉时二刻了,王妃唤您醒后过去一趟呢。”
宋嫣的视线在屋里转了圈,此时西窗处满是夕阳的余辉。昨晚寅时回来的,这一觉都睡到傍晚了。
她穿着清爽软糯的鹅黄纱衣,摇着团扇一路行过宁静小院,开满花的长廊,嶙峋假山内的幽径……王府中步步美景,处处雅致。
宋嫣远远瞧见水榭亭里有人在。
亭中桌台摆着各色瓜果糕点,王妃与杜氏媵摇着扇子正在闲谈,她的小妹宋钰,自个儿在角落玩着。
“见过母妃,媵娘。”
“县主来了。”
沁人心脾的嗓音出自对面的杜氏媵,她头发简单地用玉簪挽起,体态略显丰满,年纪也只三十来岁。杜氏媵是王妃同族的妹妹,年少时就随王妃陪嫁到王府,在陌生的府邸,二人相互扶持,报团取暖。
一旁的王妃脸色就没有这么好看,平静的目光里,眸底沉着点威压。
宋嫣长得与她有七分相似,小巧挺翘的琼鼻,唇形轮廓姣好的薄唇。
两人眼睛不同,宋嫣是上扬的桃花眼显得明眸善睐,王妃则是细长的丹凤眼,更显温婉恬静。
宋嫣只是讪笑着,知王妃实际是个好脾气之人,也不多做解释,径直坐上了桌前的石墩椅。
一日未进食,看着桌上的糕点就食欲大发,她捡起两块塞嘴里。
“睡至此时?”王妃的问话不咸不淡,听不出半分温度。
与现代她熬夜晚起,亲妈的问候口气基本一致。
她嘴里咕哝着说不清话,只点点头。
王妃下一句追问紧随而至:“昨日夜里哪儿去了。”
宋嫣不敢作声,埋头心虚地一点点掰着糕点,装作没听到。
“你父王下完朝,一刻未歇地来质问,他的好女儿,昨夜又干了什么‘好事’?”好事二字被她咬得很重。
“严柳党派相争由来已久,你父王都避之不及,你去卷进这个旋涡作何。”王妃柳眉微挑,秀气婉约的面容上故作嗔怪之色,“就为了昨夜那个柳公子?”
“过去你招惹的那些人,也有不少上门求亲的,你都一一推拒了。”
“现在倒好。”她话锋忽转,语气里有种拿她没法儿的头疼,“求亲的不理,又去掺和这些稀奇古怪之事,劲儿劲儿地往上凑!”
“什么夜探书阁、孤身闯营、勇劫法场、火海护玉郎……”王妃掰着手指数落,每说一项眉头就皱紧一分。
言至此处,她忽地收声左右张望了下,见确无闲杂耳目,才挨近宋嫣,半掩着嘴,将声音压得很低:“母妃同你说句掏心窝的话,乖女啊!”她拍拍宋嫣的手背,眼波微动,“你这嗜好……咳,若真就好这口,就私底下偷偷地来,懂吗?”一副尽在不言中的神色。
嗯?宋嫣原地石化——
杜氏媵距王妃的位置比宋嫣还近,这些话也一字不漏清楚地落到了她耳朵里。
她愣了下,眼珠子瞪得溜圆,反应过来后臊红了脸,忙端起桌边的茶水抿两口掩饰尴尬。
“你别总这么大张旗鼓,锣鼓喧天地搞啊!生怕别人不知道相王府出了个奇女子是吧。”语罢,王妃脸上全是无奈与发愁。
宋嫣心底感慨,母妃真是通情达理啊。
宋嫣知道王妃这位母亲对她一向溺爱,但也没想到会这么无底线溺爱。
在这个对世家女性要求严苛,相对封建又保守的社会,她许多行为其实已经超出了世俗伦理,幸得有王府嫡女这个尊荣身份为她兜底。
不然真是浸猪笼加砍头一百次都不够的。
每回行事,她也很想偷摸着来的,可是,不放心啊!
有一回就是,她如此地信任系统的金手指,蒙面孤身闯敌营,小命差点玩儿没。
昨晚对面这么多杀手刺客,刀光剑影中,虽有积分兑来的金手指,双拳难敌四手嘛。为保安全以防万一,她还是带点侍卫随从跟着才稳妥啊。
这次她带的都是府中侍卫,到底是哪个混球又把昨夜的事泄露出去了!
“母妃不必操心,孩儿省得的。”宋嫣笑脸盈盈敷衍着回了句,尴尬地扭头唤道,“阿钰,过来。”
四岁的小丫头正在亭柱边扯着荷花,听到呼唤颠颠地冲她跑来。
宋嫣蹲下身接过,抱在怀里,“小宝贝,热不热呀,瞧这满头大汗的。”她用丝帕给小丫头额发间一通擦拭。
“阿姐,花花。”
“哎哟,真漂亮呀,谢谢你了。”
宋钰,正如其名,是相王和她母妃手心里的珍宝。
她刚穿来时,相王和她母妃关系其实并不融洽,可以说是很冷淡。
据媵娘说,王妃和相王刚成亲时也是鹣鲽情深、十分恩爱的。
时任宗正的姜菘,是相王的知交好友。姜菘经常跑到相王府来喝酒,喝醉了就扯开头巾,衣衫不整,又唱又叫,还要追着相王拼酒。
相王没有办法,只有躲到王妃的房里,姜菘才肯止步。以后,凡是姜菘上门,相王就躲到王妃房里。
王妃对此笑言:“君若无狂宗正,我何由得相见。”要不是这个姜宗正,我又怎么能见到夫君你。
彼时的王妃是深爱相王的,相王也很爱重她。
从王孺人意外怀有一子后,两人关系便大不如前。王妃见相王时眼里没有了热切,相王看王妃时也欲言又止,两人之间渐生的嫌隙,彼此都看得分明。
王妃怀她期间,相王纳了位民女入府,封为杨淑仪,对她十分宠爱,其后杨氏还为他诞下一子一女。
至此两人关系逐渐破裂,相厌到互不往来。
宋嫣初见王妃杜筠时,她身上总笼着股忧郁倦怠之气,眸子里黯淡无光,对周遭一切都提不起兴致,很像得了抑郁症。
然而,这样深陷忧愁囹圄中的人,她在对着宋嫣时,从不疾言厉色,反倒是格外温柔。
当年,宋嫣还在宫里的东堂学习,杜筠每晚都会在灯下忙碌着为她整理书囊。
笔墨纸砚要给女儿挑最趁手顺滑的,书册边角要用素锦为女儿仔细包好以免磨损,就连水囊、点心盒、替换的帕子她都要一一亲手检视安放。
女儿书箱里每件物品的摆放位置她都了然于心,从不假手于人。
待到宋嫣散学归来,无论杜筠白日里神思如何疲惫,她必会打起精神,将女儿唤至身边考校。
她倚在榻上面色苍白,忧郁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宋嫣,用平和的声音细细询问宋嫣一日所学,听她背诵文章、讲解义理。
宋嫣偶遇困惑,她便耐心地引导着,温和地鼓励着。
杜筠生于累世簪缨的世家大族,自小跟着族中兄弟入了学堂,她经受过六艺经史的洗礼,智识见解更加开明,很反感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禁锢,故很注重对宋嫣的教导。
至于宋嫣的日常起居用度,她更是费尽了心思。四季衣裳的料子、颜色、款式,她都要亲自过目选定,既要合规矩,又要穿着舒适雅致。
……
个中种种,都包含了一位母亲对女儿含辛茹苦的养育,宋嫣又怎忍心看她于这深宅之中郁郁而终。
宋嫣想改变她。
杜筠要去凤鸣寺清修,吃斋念经拜佛半月。宋嫣见她瘦得弱不禁风的样子,暗怒:吃什么斋再吃就皮包骨了,念什么经越念心越死。
她让丫鬟挂上面纱假扮杜筠在凤鸣寺清修,自作主张背着所有人,哄骗杜筠将她带到自己名下一间不起眼的药铺里,贩卖了半月药材。
见了更多被病痛折磨的可怜百姓,杜筠也顾不上自怜自艾,光是在铺子里抓药称药就忙得团团转。
杜筠三十岁因保养得宜而细腻白皙的肌肤,以及沉淀在骨子里的气度,即使身着朴素布衣也无法被遮掩。
她立在简陋的药柜前,带点生疏又格外认真的包药姿态,成了药铺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热情直白的街坊邻里唤她“药女西施”,她也在一声声夸赞中,面颊飞红,局促不安,重拾了久违的自信与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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