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倾覆,铜身沉重地砸在算命幡的竹竿上,“哐当”一声闷响,炉内残存的香灰被震得腾空而起,糊了王屠户半张油光发亮的肥脸。灰白与油黄混杂,呛得他直翻白眼。
“哎哟!仙师!那、那猪妖……”
王屠户顶着这滑稽的半脸面具,顾不上擦拭,急得跺脚,粗嗓门吼得破音,唾沫星子混着香灰飞溅:“昨夜又拱了我家三头待宰的肥猪!连根猪毛都没剩下!”
“莫慌!莫扰了天地正气!”
桑槡厉声断喝,指尖如电,捻起一张边缘微微卷曲的黄符纸,“啪”地一声脆响,精准地拍在王屠户汗涔涔的脑门上,符纸被汗水洇湿软塌塌地黏住。
她手中的桃木剑随即舞动起来,剑风竟带起呜呜低鸣,破开午后沉闷的空气,挽出道道残影,煞是唬人:“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妖孽,速速现形!”
剑尖陡然一沉,指向地面,几片符纸被剑气激得簌簌飘落,像断了线的黄蝶,不偏不倚,正盖住一只在墙角埋头啃着半根肉骨头的瘦骨嶙峋的野狗。
狗子被符纸糊了一脸,受惊不小,猛地抬头,浑浊的狗眼里满是惊惶,“嗷呜”一声凄厉惨嚎,夹着尾巴,化作一道黄褐色的影子,惊慌失措地窜进旁边幽深的小巷,只留下一串零落的爪印和飞扬的尘土。
一片死寂骤然降临,比之前更甚。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茶摊上劣质茶壶烧开的“嘶嘶”声隐约传来。围观的李大娘下意识地勒紧了怀里那只羽毛凌乱“咯咯”低叫的老母鸡,干瘪的嘴唇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
桑槡面不改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手腕一翻,桃木剑稳稳指向野狗消失的巷口深处,声如洪钟:“看!妖物已被本仙师惊走,附于那孽畜身上遁逃!王屠户,你且记好!三日之内,不可食荤腥,不可近女色,更不可……”
她凌厉的目光如同实质,精准地扫过王屠户腰间那个鼓鼓囊囊油渍麻花的钱袋,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吝啬香火钱,误了驱邪的功德,小心那妖孽去而复返,寻你晦气!”
“叮叮当当……”
一串带着体温的铜钱,带着屠户特有的油腻气息,争先恐后地落进那只漆皮斑驳,写着“功德无量”的木箱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桑槡袖中的手指飞快捻动,凭那落下的声响和重量便已了然:“啧,顶多够买三串路边老张头那裹着厚厚糖霜的山楂糖葫芦”
“桑槡姐!”元宴满从人堆里挤过来,苍白小脸绷得死紧,怀里抱着个豁口陶罐,气息急促:“西街刘掌柜家的水缸……”
“又闹水鬼了?”桑槡眼睛一亮。
来了,新生意!
元宴满猛地摇头,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骤然爆发,咳得他单薄的身体像狂风中的枯叶般抖个不停,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
他好容易才喘匀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不、不是!缸底裂了老大一条缝,水漏光了,刘掌柜说,是您上回去驱那水猴子时,跺脚太狠给震裂的……他、他堵在咱们破观门口,嚷嚷着让赔钱,不然就要报官……”
“……”
功德箱突然沉得烫手。
斜刺里,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淬了冰的细针,凉飕飕地扎过来,钻进桑槡的耳朵:“招摇撞骗,也不怕哪天真撞上个道行高深的大妖,落得个骨头渣都不剩的下场”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和刻薄。
桑槡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她反手探进旁边签筒,精准地抽出那根最粗油光锃亮,几乎能当短棍使的桃木签。
手腕猛地一抖,看也不看,“嗖”地一声破空尖啸,那桃木签化作一道黄影,擦着那人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角,“笃”地一声闷响,狠狠钉进茶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旧门板,尾端犹自嗡嗡震颤不休。
门板后转出个清瘦人影。茶馆新来的账房,姓甚名谁不知,成天拨着个破算盘,看人眼神像看砧板上的死猪肉。
尤其是看桑槡。
“骨头渣?”
桑槡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那根糖葫芦杆子似的桃木剑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最终稳稳指向账房先生挺直的鼻梁。
她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却毫无温度:“那也得看是什么妖!若是寻常小妖,姑奶奶心情好,兴许给它个痛快!若是……”
她故意停顿,剑锋随着话音陡然一转,带着凌厉的破风声,毫无征兆地直劈他面门,气势汹汹:“妖王转世?姑奶奶桑槡照样切了下酒,片片爆炒!”
剑风扫过,他额前碎发扬起,露出底下幽深的眼。算盘珠子在他指尖“啪”地一响,竟似金石交击。他没躲,只盯着桑槡,嘴角那点讥诮的弧度冻住了,像是听见了什么极荒谬又极可怖的笑话。
“妖王转世?”他重复,声音低沉下去,裹着一种奇异毛刺刺的质感,像炭火里迸出的火星子:“本座便是……”
“妖王转世!哪里逃!”
桑槡哪里管他后面要放什么厥词,一声石破天惊的暴喝瞬间将其打断,她手腕一沉,那桃木剑裹挟着风声,毫无花哨地朝着账房先生的后脑勺狠狠拍下,这招是她行走江湖的招牌,名曰“当头棒喝”,专治各种不服和嘴欠!
“啪!”
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剑身沾着的糖渣和香灰,在他梳得齐整的发髻上印了道滑稽的白痕。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雷劈了的木桩子。拨算盘的手指根根绷紧,指节泛出青白色,那算盘框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桑槡甚至能听见他后槽牙磨得咯咯响,一股子焦糊味隐隐约约飘过来,也不知是他身上沾的灶火气,还是桑槡错觉。
“桑槡姐!”元宴满惊呼,扑过来死死拽住桑槡胳膊,声音发颤:“他、他眼睛……!”
桑槡定睛看去。那账房缓缓扭过头,额发滑落,遮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熔金色,暴戾得像地心翻滚的岩浆。
只一瞬,又沉入深潭般的黑。他抬手,慢条斯理地拂去发髻上的灰白印子,动作优雅得像在擦拭古玉,可那眼神,活脱脱要把桑槡生吞活剥,拆骨熬油。
“很好,”他开口,字字淬冰:“丧丧,本座记……”
咣当!
茶摊的破桌子被一脚踹翻。人群尖叫着炸开锅。
一队玄甲禁军如黑铁洪流撞入这鸡飞狗跳的街市,马蹄踏碎满地狼藉的符纸和算盘珠。当先一人铠甲锃亮,马鞭凌空一抽,炸响惊雷。
“妖女桑槡!”吼声震得房梁簌簌落灰:“圣上有旨!皇宫惊现百鬼夜行,皇子危在旦夕!尔等妖言惑众、蛊惑民心之辈,即刻押解入宫,捉鬼!”
一张盖着猩红玺印的绢帛通缉令,被粗暴地拍在桑槡刚收的功德箱上。朱笔淋漓,桑槡的大名赫然在列,旁边还画了个张牙舞爪极抽象的鬼脸,丑得别致。
风卷起那张黄纸,打着旋儿飘落,正盖住账房先生那双燃着无声妖火的眼。
“走!”为首的校尉声如寒铁,不容置疑。
桑槡和元宴满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前行。桑槡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那茶馆账房。他站在原地,算盘珠子被踩碎了几颗,散落在地,沾着尘土。
他正慢条斯理地拂去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钉在桑槡背上,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冷近乎玩味的弧度。
很好,本座记下了。
他无声的口型,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元宴满指尖攥紧她袖子,发颤:“姐……”
桑槡一把扣住他冰凉的手,握紧:“没事”,她将他往身后拢了拢。
“秦将军,”温凉的嗓音像浸在溪水里的玉,轻轻破开周遭的肃杀:“陛下要见的人,这般动粗……怕是不妥”
说话的青年立在那里,素白长衫洗得发浅,风掠过衣摆时竟显出几分单薄。他嘴角噙着笑,眼尾微微上挑,可那笑意却半分没渗进眼底,反倒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看着温和,底下全是冷硬的光。
马上的秦延闻言动作一顿,周遭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下一瞬,他猛地嗤笑出声,翻身下马时铠甲碰撞出刺耳的脆响。刻意站在石阶高处,垂眼睨着那青年,阴影几乎将对方完全罩住:“静安王?”
他拖长了语调,每个字都带着嘲弄的钩子:“一个连母妃牌位都进不了宗庙的皇子,也配管军中的事?手伸得太长,小心被人剁了去……”
青年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指尖却依旧轻轻捻着袖口的布结。
秦延往前逼近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石:“你且等着”他眼神阴鸷地扫过被士兵押着的两人,又落回青年脸上:“等把这两个骗子扔进天牢,下一个,就该清算了你的旧账了……”
风卷着沙尘掠过,青年白衫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他却始终没动。
秦延猛地抬眼,眉峰挑得老高,眼底的轻蔑几乎要漫出来,像看着什么不自量力的物件。
他扯了扯嘴角,语气里裹着刺:“怎么,殿下还想拦?”
不等青年开口,他已转身挥了挥手,示意士兵押紧人犯,随即侧过脸,故意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现在,就不劳殿下费心了,还请您,屈尊与我等一同‘护送’这两位贵客”
“护送”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尾音里的嘲讽像碎冰碴子,扎得人耳朵疼。
秦延甚至懒得再看那青年一眼,径直翻身上马,马蹄在地上踏得咚咚响,仿佛在催促这场闹剧赶紧收场。
那位被迫“监护”两人的静安王殿下,此刻立在原地,素白的袖口被风掀起一角,他脸上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彻底散了,只余下眼底深不见底的冷,紧抿着唇,金丝手套下的手指微微蜷缩,目光掠过混乱的街市,最终落在被军士粗暴塞进简陋马车的桑槡两人身上。
静安王殿下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跟上了另一辆稍显体面些的马车,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孤绝。
·
车轮辘辘,驶向森严皇宫。
宫门洞开,阴冷瞬间缠裹上来。高墙投下巨影,空气粘稠,弥漫着陈腐香料和潮湿霉味,空洞得令人不安。
领路的侍卫面无表情,直接将两人引至一处最为偏僻破败的宫苑。“陛下有令,请‘仙师’在此稍候”
语气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此间近日异响频频,正好请仙师先行‘探查’一番” 说完,竟是躬身退至院门外,并未离去,俨然是看守之势。
元宴满攥紧桑槡衣角,脸色比方才更白:“桑槡姐……这里的感觉……比外面更……”
“嘘……”桑槡示意他噤声,目光锐利扫过积灰的梁柱:“主人家摆好了‘点心’,咱们不吃,倒显得不礼貌了”她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院门外那道挺立的监听身影听到。
她蹲下身,袖中铜罗盘甫一落地,指针便疯转不休,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几乎要崩裂木盘。
桑槡心头一凛,这屋里的“东西”,怨念之重、之杂,远超寻常孤魂野鬼。
夜半三更。
第一怪:无影之哭。
细碎的啜泣声像断线的蛛丝,忽远忽近地缠过来,寻不到来处。灯下只映着两道摇曳的影子,元宴满按住胸口,呼吸急促得像被攥住的风箱:“好多……好多伤心事……堵得喘不过气……”
桑槡眉峰一蹙,反手抽了张安魂符,手腕凌空一划。符纸凭空燃起幽蓝火苗,转瞬间化作青烟袅袅升腾,她冷喝一声:“散!”
哭声骤然掐断,虽未彻底消弭,却像被掐住了喉咙般,明显低哑下去。
院外身影微动,似在点头记录。
第二怪:倒流之水。
案头那只缺口的茶杯里,浑黑的冷水竟悖逆常理,顺着杯沿向上攀爬,像条滑腻的小蛇蜿蜒游走!元宴满惊得踉跄后退半步。桑槡轻啧一声,并起两指如执利剑,蘸了点朱砂,快如闪电般点在水流最前端:“定!”
那道水痕应声崩散,哗啦一声跌回杯中,再无半点异动。
窗外,悄然泄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吐气。
第三怪:画中游魂。
侧壁那幅泛黄的山水画里,一叶扁舟上的蓑衣钓叟,头颅竟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缓缓转了一百八十度,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盯”着二人。桑槡一声嗤笑,非但不惧,反倒迎上那诡异的目光瞪回去,还屈指弹出一缕几不可察的气劲,正打在画轴上:“安分点!”
画中人影一阵扭曲模糊,终究不情不愿地缓缓转了回去,只是那整张画纸,却透着愈发浓重的阴冷之气。
院外,传来笔尖划过纸面的窸窣轻响。
第四怪:镜影迷宫。
殿内一面蒙尘的落地铜镜,映出的并非他们身影,竟是前朝宫人无声哭泣、重复着上吊投井景象的恐怖轮回,元宴满呼吸一窒。桑槡眼神微凝,咬破指尖,迅速在镜面上画下一个血符:“破妄!” 景象剧烈波动如涟漪般散尽,恢复平常,但镜面中央却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院外的呼吸声似乎粗重了几分。
第五怪:逆行之童。
清脆却诡异的童谣蓦然在空院响起:
月娘娘,亮堂堂,
照见娃娃洗衣裳。
洗得白,浆得光,
送给哥哥上学堂。
学堂远,路又长,
跌进井里冰冰凉。
井口石栏上,凭空出现一个湿漉漉的小小手印,仿佛真有无形孩童刚刚爬出。元宴满骇然。桑槡眉头紧锁,这次她未用强攻,而是迅速从袖中掏出一颗包着彩纸的糖块,低声念了句什么,精准投入井中:“甜的很,尝尝?” 井中阴冷之气一滞,童谣声戛然而止,那手印也缓缓淡去。
院外陷入一片死寂。
五怪暂平。桑槡气息略促,额角见汗。
对付这些非妖非魔的魂念怨执,她的手段虽有效却颇为耗神,且治标不治本。
很快,院门被推开,一名内侍恭敬垂首:
“仙师果然好本事,陛下有请”
来啦来啦~欢迎大家[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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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哈呀!看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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