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於默。”风吟注视着那个扫地的中年男人，觉得他和残影中的於默只剩下几分相似了。
他外貌上的变化倒不是身上的烫伤所致，火潭洗掉了他的旧魔脉之后，也将无损的面容还给了他。
於默如今头发蓬乱，身上透着一种颓唐萧索之气，完全是他心境的外化。
风吟撤去了乔装，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面貌。
“是啊。你来了。”那对原本空洞洞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风吟，像是没有在她脸上找到多少与故人相似的地方，於默有些失望似的说道，“辛唯说，历任卯月楼神官都是星霓海的孩子，难怪你和我们不像，你也没她好看。不过，你这身穿白衣，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倒是像她当年第一次见我时的样子。”
风吟点点头：“我在找源核之心。”
於默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说：“你不与我叙叙旧吗？”
风吟拒绝了：“我们没有往日的交情，何来叙旧一说？”
於默直接把扫帚往地上一丢，他拆开自己腰上的锦囊，从里面取出一枚黑色指环，给风吟看：“我知道你近日会来，因为指环里有个大老粗的声音，他自称元逆，说自己是被驱逐出魔界，在外流离的失意魔族，幸得以搭救，自愿认你为主。古魔一族中，你我血脉相系，我知道，这个指环你那里也有一枚。九幽宫里的尘埃太多，我把它们都扫进火潭里，让火焰像当年清洗我一样，吞噬掉这些尘埃。九幽宫里有你母亲的衣冠冢！通往那里的路，我一直打扫得仔仔细细的，我知道你早晚会来，你总得去祭拜一番。”
风吟答应了去祭拜辛唯的衣冠冢。
卯月楼的神族向来没有修墓建冢的习惯，他们一直相信，无论后人如何从世上消失，他们最后都会回到星霓海上，成为海上的一抹辉光。
无论后世传到多少代，当时的神官总是可以在识海中看见前人留下的东西。
换言之，他们不会产生天人两隔的感觉，也总能时不时看见之前的神官们的心声。
辛唯的衣冠冢是九幽宫唯一一处开满鲜花的地方。
这里只剩下於默一个活口了，他曾经想办法帮那个襁褓中的小孩子活下去，但她没过几年就夭折了。
於默只能守着这座衣冠冢活。
九幽宫的鲜花本就不多，他总是走了很远的路，才能寻见一朵，把它包着土一并取下，放在她的墓碑后面。
有的花活不久，他就要再走好远的路，去多摘些来，把它们种在一起。
於默已经记不得辛唯喜欢什么样的花，他只是喜欢热闹。
他看着自己从一个众望所归的首领，变成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可怜虫。
风吟按照於默的意思，对着辛唯的衣冠冢拜了几下，没想到那一丛鲜花之上，真的浮现了一个白色虚影。
她穿着纹饰简洁的衣裙，腰间挂着小小的星辰环，和风吟之前在九幽宫的往事里看见的辛唯长得一模一样。
余光所见，於默仍旧格外安静地站在那里。
辛唯的这道虚影，显然只有风吟能够看见。
“孩子，你终于找到了这里。”辛唯的声音此时很温柔，并没有神族一贯的疏离感。
风吟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一处，像是在认真端详那一丛花。
她一言不发，听辛唯把当年准备的一番话讲完：
“我的虚影很快就会消失，所以长话短说……”
“源核之心在偏殿下面，你凭感觉走就能找到。最大的那扇石门有两个机关，一边是生门，一边是死门，你是古魔族的后裔，可以用指尖血试门，血滴不散的是生门，消散的是死门。”
“源核之心的外面有个匣子，匣子的钥匙在於默头上那根木头簪子里，记得提前带上。”
“得到源核之心后的几天里，你的力量会被扰乱，不要轻易动用法术，尽量不要在千胤城现身。”
“最后，永远不要放弃你的子民，他们可能不太聪明，但他们是卯月神最忠实的信徒。”
“对了，源核之心复苏的时候，於默的古魔血脉就会觉醒，他不用另外杀人的，我都安排好了。相信我的安排，我轮回了这么多次，才想出你这个办法来，定有可取之处的。”
“顺便帮我谢谢於默，没办法，我是神官，苍生为大，你也是神官，要有作为神官的觉悟。”
“还有，你的身上有个咒法，不要想着去解除它，它可以让你保持无欲无求的心性，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卯月楼都好。”
“别的没了，注意安全，我还有别的事情，先走了。”
辛唯的虚影走过来，隔空轻轻给了风吟一个拥抱，然后就消失了。
风吟深吸了一口气。
初见即诀别。
不过，辛唯说的那个咒法，好像在和沈兰息新婚的时候，就被蛊虫消解了。
她还因此变回了本体一次，也正因如此，才和沈兰息一起误入了绫罗窟，引发之后的一系列事情。
命运的走向，确实值得玩味。
这座坟冢旁有一棵高大的树，因为起了风，它的叶子沙沙作响。
於默明明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听见树叶的响声，就低声提醒道：“她在和你打招呼。”
风吟说：“嗯，我听见了。”
於默问：“她有提起我吗？”
风吟转过身，有些无奈地看着於默。
他虽然有点疯，但有几分天真。
不过，辛唯虽然理智，也尚有几分天真。
风吟答道：“她说谢谢你。”
於默问：“还有呢？”
风吟想了想，又说：“她还说，让你把你头上的簪子给我，作为信物。”
“当然可以。”於默将发间的簪子摘了下来，递给她。
此时，风吟知道，从她来到九幽宫开始，古魔一族延续多年的不幸，就要结束了。
-
偏殿下的石门开启后，门后的尘埃迎面而来。
一盏长明灯悬于高处，照见石门外的芜杂野草。
这里显然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
源核之心的所在，是古魔一族的禁地，只有於氏一族的后人可以出入。
当年魔族入侵，於氏一族的人大多战死，少数已经不知所踪。
於默本身厌恶这个地方，二十年里自然避之不及，这天也不例外。
风吟与沈兰息在门外驻足了一会儿，他们环顾着这片空旷的地方，试图看清里面都是些什么构造。
它内里的装饰如同用作祭祀的场所，高墙上有不少荒古时期的神话浮雕，借高台下翻腾的火潭微光浅浅一照，显得有几分神秘。
古魔一族兴盛的时候，这里本就是祭坛。
风吟望向了祭坛的正中，高台之上摆放着一块暗红色的晶石，光彩四溢。
平整的石块铺满了地面，风吟和沈兰息踏上这里，能感觉到石块下方好像有一颗心脏在跳动着。
她望着红色晶石的方向，正欲向前，却被沈兰息伸手拉住了，往后一带。
“小心。”他提醒道。
风吟因为沈兰息这一拉，连着往后退了两步。
一些炎流恰好飞溅而起，正落在风吟前面的地面上，嗤嗤冒着热气。
这里的火潭显得格外活跃，它们的起伏和地下那种奇怪的心跳节奏相合，似乎是借助了它的能量。
沈兰息原地铺开了一个剑阵，阵中一只纸鹤沿着高台外侧飞了一圈，一切如常，它再向内飞了一圈，很快纸翼的边缘上就因为过于灼热而泛起火光。
接着，火光吞噬了那一枚纸鹤。
这枚纸鹤上有些普通仙术，能抵御普通的危险，倘若纸鹤有异样，那么说明再向前走的话，修行者至少会受一些轻伤。
看来晶石附近的炎热，远远高于二人的预料。
沈兰息向风吟伸出了手，掌心向上平展而开，说道：“簪子给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风吟确实不知道簪子如何使用，于是她将簪子交到了沈兰息手中。
沈兰息接过簪子，向着暗红晶石的正中掷去。
风吟觉得这一下有点像千胤城的民间艺人使飞刀那般，不过这动作由沈兰息做来，倒是比旁人更流畅好看些。
簪子在飞到一半时，周围包裹的木料因为过热而燃烧化为灰烬，他们因此看见了藏在里面的一把黑钥匙。
钥匙几乎整个没入了晶石之中，然后停在了那里，既没有穿过它，也没有落下。
那块晶石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然后裂成了四分五裂的一块一块碎片，落进了下面的火潭里。
原本晶石所在的位置，只留下一只黑色的小匣子。
祭坛内的炎流很快安静了，周围的气浪也完全平息。
一道彻亮的金色光芒从钥匙孔内发出，匣子微微一震，直接敞开了盖子。
匣子中躺着一枚小小的木块，呈现出类似于心脏的形状，上面没有一点炎流的热度，反而泛着点凉。
风吟小声说道：“这就是，源核之心？”
像是听见她的询问，源核之心在她手中很快缩小到一粒豆子大小，然后消失不见了。
她掌心的位置，只留下一个那么点大的棕色小圆点。
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忽然，远方传来了一阵低沉的钟声。
听声音应该是从地面上方传来，它伴随着四面八方轰隆隆的巨响，像是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要醒来了。
祭坛之上原本只亮着一盏长明灯，此时又有成百上千盏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将原本昏暗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地面像是在轻微地摇晃，又还是十分平稳。
墙面上落下些碎石砾，熔化在火潭里。
“小神官，九幽宫在上升，它不久就会出现在鄞墟的地面上了。”沈兰息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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