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厚重的朱门在沈烬昭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殿内沉水香那令人窒息的甜腻,也隔绝了那道如有实质、志在必得的帝王目光。
殿外的阳光刺眼,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与肩上沉甸甸的重量。那身赤色麒麟袍,此刻不再是荣耀的象征,而是无形的枷锁。
“将军。”亲卫沈河牵马迎上,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以及眉宇间深重的疲惫。
沈烬昭微微颔首,翻身上马。
烈焰般的战袍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光。
他没有回府,而是策马径直出了宫城,奔向京郊的沈家墓园。
寒风掠过枯黄的草叶,发出沉默的呜咽声
几座朴素的石碑静静矗立。沈烬昭跪在父母兄长墓前,冰冷的石碑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沉默着,没有言语,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父亲碑石的刻字上
“无畏大将军沈巍之墓”
父亲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那宽厚的手掌曾拍着他的肩头说:“昭儿,沈家儿郎,忠君卫国,马革裹尸是归宿!”
忠君…卫国…
如今四境咸服,他却连“卸甲归田”都成了奢望。
谢孤鸿最后那句“有的是地方让你施展”,如同毒蛇般缠绕在他心头。
施展什么?做他的脔宠么?荒谬!屈辱!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灼烧着他的肺腑。
“父亲,母亲,兄长…”沈烬昭低哑的声音在寒风中几乎散尽,“烬昭…累了。”不是身体的疲惫,是心被反复撕扯、尊严被肆意践踏的倦怠。
五载沙场,刀光剑影未曾让他退缩半分,可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这帝王带着蜜糖的刀锋,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在墓园待了很久,直到日头西斜,寒意刺骨。
起身时,膝盖传来僵硬的酸痛。
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翻身上马,赤袍在暮色中如凝固的血
沈府,沉水院。
气氛压抑。管家陈伯看着自家将军比出征归来时还要疲惫阴沉的脸色,忧心忡忡地奉上热茶。
“将军,宫中…可还顺利?”陈伯小心翼翼地问。
沈烬昭闭目靠在太师椅上,指尖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无事。”声音平淡无波,却更显沉重。
书房内,堆积着一些待处理的军务文书。
沈烬昭的目光扫过,却提不起半分精神。谢孤鸿那张带着恶劣戏谑的俊脸和金銮殿上那番诛心之言,反复在他脑中回放。他烦躁地将文书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将军,”幕僚赵先生轻步走进,递上一份密报,“北境密探传讯,狄人各部今冬异常活跃,各部族间摩擦减少,似有统合之势。新任大单于,鹰视狼顾,非易与之辈。”
北境…狄人…沈烬昭的眉头锁得更紧。
这是他真正忧心之处。太平表象下的暗流汹涌。他接过密报,快速浏览,眼神锐利如刀。“传令玄甲卫北境分部,加派人手,严密监视狄人王庭及各部动向,特别是粮草调动、兵力集结。有任何异动,八百里加急!”
“是!”赵先生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将军,今日朝会后,周崇山御史大夫府上,似乎有客至,是…户部侍郎王明远。”
周崇山?沈烬昭眼中寒光一闪。此人向来以“清流”自居,却处处针对武将,尤其对他沈烬昭功高震主一事,屡次在朝堂上含沙射影。
谢孤鸿今日的态度,难保不会让这些跳梁小丑更加蠢蠢欲动。
“知道了。盯着点,不必打草惊蛇。”
赤袍被随意丢在紫檀木衣架上,如同凝固的血。
沈烬昭独自坐在沉水院的书房里,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京城夜色。
案头,那枚象征骠骑大将军无上荣光的麒麟印信,在跳动的烛火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印纽上麒麟威严的轮廓,触感坚硬、冰凉,一如谢孤鸿金銮殿上最后那句裹着蜜糖的毒刺
“来做朕的脔宠?”
一股冰冷的疲惫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殿上帝王那张俊美却写满恶劣戏谑的脸,与记忆中某个稚嫩依赖的面容重叠、撕裂,最终只剩下令人心寒的陌生。
他猛地闭上眼,烛芯“噼啪”一声轻响,像某种断裂的信号,将他拽回了久远的时光深处。
那是在皇后宫中的偏殿书库,空气里常年弥漫着陈年典籍的墨香和淡淡的樟脑气息,混合着窗外飘来的海棠甜香。
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摇曳。
小小的谢孤鸿,那时还不是昭元帝,只是个粉雕玉琢、却因背不出《帝范》而被太傅用戒尺打了掌心的小太子。他躲在高大的书架后面,缩成一团,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压抑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小兽,在寂静的书库里格外清晰。
“阿鸿?”一个略显稚嫩却已带着沉稳的声音响起,是年少的沈烬昭。
他比谢孤鸿高了大半个头,身形已初显少年的挺拔。他循着细微的声响,轻易地找到了藏在阴影里的小团子。
小太子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是沈烬昭,嘴巴一瘪,金豆子掉得更凶了,伸出红肿的小手掌,委屈得说不出话,只发出“呜…阿昭哥哥……”的破碎音节。
那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和委屈,仿佛沈烬昭是他唯一的庇护所。
沈烬昭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蹲下身,动作有些笨拙,想擦掉小太子的眼泪,又怕弄疼了他。他掏出自己洗得发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红肿的小手,低声道:“莫哭,殿下。太傅严厉,是为你好。”
“可是…好疼…背不出…”小太子抽噎着,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沈烬昭的衣袖,像抓住救命稻草,“太傅说…明日还要查…我…我记不住那么多…”
看着小太子哭得通红的鼻头和眼中深切的恐惧,沈烬昭沉默了片刻。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书案上摊开的《帝范》和太傅留下的那页罚抄上。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殿下,”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你把手帕敷着,闭上眼睛休息会儿。剩下的……我替你抄。”
小太子猛地睁大眼睛,泪水都忘了流:“可…可是…太傅认得字迹…”
“无妨,”沈烬昭已经走到书案前,拿起笔,蘸了墨,努力模仿着小太子那歪歪扭扭、尚显稚嫩的笔迹,“我临摹过殿下的字帖,能仿个七八分像。太傅不会细看的。”他的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责任感和保护欲。
昏黄的烛光下,少年沈烬昭伏案疾书,脊背挺得笔直,神情专注。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他写得极慢,力求每一笔都贴近小太子的笨拙。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少年人清晰的下颌线滑落。而小太子谢孤鸿,就抱着敷着凉手帕的小手,蜷缩在沈烬昭脚边的蒲团上,像只找到窝的小猫。
他不再哭泣,只是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为他奋笔疾书的“阿昭哥哥”,那眼神里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崇拜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安全感。
昏黄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两人,空气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那一刻,书库不再是惩罚之地,而成了两个少年之间最隐秘、最温暖的秘密。
烛芯又一声爆响,将沈烬昭猛地拉回现实。
指尖下的麒麟印信冰冷依旧,书房里沉水香的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他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荒凉。
“那个会拉着我衣袖,满眼依赖喊着‘阿昭哥哥’的孩子……”他低哑地自语,声音在空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夜色吞没,“怎么会……变成如今龙椅上,用那般轻佻言语折辱臣下的君王?”
回忆中烛光下那双纯粹信任的眼睛,与金銮殿上那双充满戏谑、算计和征服欲的凤眸,在他脑中反复切割、重叠。
巨大的落差像一把钝刀,反复研磨着他的心脏。他守护的到底是什么?是那个在书库角落里哭泣的小太子,还是眼前这个视他为玩物、用权力肆意拨弄他尊严的帝王?
“这份守护之心……”他攥紧了拳头,骨节泛白,指腹下的纹路硌得生疼,“终究是错付了吗?”
少年时那份不顾自身、只为守护对方一丝欢颜的赤诚,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又如此……痛彻心扉。
烛光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信念。麒麟袍的赤红,在黑暗中,仿佛凝固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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