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米开外,周荡没看见她,正和同门口一个男人说话,约莫半分钟,他转身进了酒吧。
人流涌动,陈宝青原地站着。
半晌,她抬眼看向招牌——幻良夜。
她没进,拐进旁边一家冷清的清吧。
客人寥寥。她点杯低度鸡尾酒,几碟小食。
独坐一小时,酒只沾唇两回。
十几岁时洋酒红酒啤酒灌得太多,伤了胃,这些年也只是自己偶尔会在家里小酌点啤酒。
陈宝青靠着椅背,突然想抽烟。
撞见周荡,像根带钩的针,扯出陈年旧线。
周荡是她初中同学,初一到初二。
初二下学期时,他便辍学了。
最初印象里,周荡长得帅,瘦高,带点吊儿郎当。
他是老师眼中的刺头,抽烟打架样样沾。总迟到,因为身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同学间流传:周荡是弃婴,被扔在县城石桥上,让一个老太太捡了回去。
老太太半张脸毁了,脾气暴,在老菜市场支摊卖菜的。
那时陈宝青循规蹈矩,是文静的好学生。
她和周荡两人,像两极。
那时候,周荡常被罚站。
陈宝青回头就能看见他靠在后黑板旁。
教师窗帘大开,阳光烈烈。微尘在他周身营营动动,安静地漂浮。
他一脸散漫,浸在光里。
那是十四岁的周荡。
但今天,并非她第一次再见他。
陈川死后整整一年,陈宝青泡在酒精里,形同烂泥。
陈川留了两套房,她没回,仍住在那套公寓里。
靠着陈川留下的遗产,她放任自己一天天烂下去。
舅舅的电话和消息,陈宝青彻底不回。
十八岁那年接踵而至的变故,像嘴里冒出的溃疡,迟迟不愈,折磨得她几近崩溃。
那时的她在自毁。抽烟酗酒,满口脏话。
成天顶着一头枯草般的粉发,妆容厚重游荡在灯红酒绿里。生活一塌糊涂。
没人在乎,她也不在乎。
偶尔带顺眼的男人回家。有的睡一夜,有的维持几天,关系短暂。
一年眨眼过。就在那时,她重遇周荡。
*
一个燥夏的寻常日子。
陈宝青昨夜酩酊大醉,在床上不安稳地翻腾,胃里翻江倒海。
楼上砸门声骤起,砰砰乓乓,夹杂男人粗口脏话,吵得人神经刺痛。
陈宝青忍了几分钟,翻身坐起,胡乱套上睡裙,气势汹汹冲上楼去。
楼梯爬了一半,脏话已劈上去:“他妈的吵死了!有完没完?!”
砸门声骤停。
陈宝青抬眼。
三个男人杵在楼上门口,一身社会气,齐刷刷低头看她。
楼道死寂,衬得外面喧嚣刺耳。
陈宝青酒未醒全,又在气头上,没怵,也不觉势单力薄。
“扰民啊?”
最矮的黄毛侧头:“哥?这……”
陈宝青冷脸望向焦点处。
男人是三人中最高的,黑衣黑裤,松散靠在墙上低头看手机,胳膊纹身爬到手腕,指间夹着烟。
他抬眼扫来的瞬间,居高临下,带着厌烦的煞气,眼神冰冷。
第一眼打过去,陈宝青真没认出那是周荡。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满臂纹身,随即她的目光才移到脸上,细看,怔住。
初中时他瘦高又俊气,如今壮实许多。脸庞锋利,气质老成。
她和他同岁,他却似被社会磨砺过,沧砺感扑面而来。
能在N市遇见周荡,陈宝青很是意外。
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周荡?”喊完就后悔了。
毕竟初中时,两人话都没说过几句。
随着后悔,理智也回笼。
面前三个大男人杵着,脸色皆是不善。她有点懊恼刚才说话太冲。
周荡歪了下头,目光越过同伴定在她脸上。
陈宝青以为他会问“你是?”。
但周荡没有。
他只是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停留在她褪色的粉发稍久,眼中煞气稍敛,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掸掸烟灰,颔首:“嗯。”
“你记得我?”陈宝青问。
他没应声,只点头。
陈宝青瞟了眼他同伴:“能不能下来一下?”
周荡长腿一迈,几步下到她面前。
面对面站着,他高她一头有余。
陈宝青仰视费劲儿,有点尴尬。迟疑片刻:“你这是……?”
“收数。”
“啊?”
周荡:“要债。”
陈宝青消化了下这两个字的含义:“那户人家欠你钱啊?”
“不是我,替别的老板收。”
“哦。”
周荡问:“你住楼下?”
陈宝青未讪:“嗯。”
他瞥了眼她的睡裙:“吵着你了?”
“有点。”
“知道了。”他转身要上楼。
陈宝青静了两秒,叫住他:“周荡。”
他回头。
“留个电话?”
周荡没吭声。
“……算了,你忙吧。”陈宝青顿了下,鬼使神差补了一句:“明天来找我?请你吃饭。楼下1102。”
*
隔日,她邀周荡至公寓。
他立在门外没进,面色平静,一双眼沉沉,眨动迟缓。
蝉声无休止地割着空气,屋里的冷气擦过陈宝青周身。
她扶着门框看他,忽地一笑,散漫道:“周荡,要不要跟我睡?”
他当时的神情,陈宝青已记不清。
只记得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而后踏入,门合上,斩断外面嘈杂的知了声。
自此,周荡成了她的床伴。
许是少时同窗的底子,周荡令她比旁人安心些。他不常来,一周一两次,但只要她发消息,他都随叫随到。
两人不问近况,不提旧事,不过图个爽快,见面便滚上床。
事了,浑身湿汗,揿下火机,沉默着渡两根烟。
周荡是个闷葫芦,偏在床笫间与她契合。她贪恋酒意上头时,被他撞碎到窒息的感觉。
唯一那次,做着做着,陈宝青的眼泪淌了下来。
那天是陈川忌日。
黑暗中,周荡似有所觉。
他停下动作,不发一言,只是吻掉了她的泪。
*
那时周荡经济条件似乎窘迫,衣裤来回就那么几套换洗,有辆黑色小电动车。
那天深夜,陈宝青坐在车后座,任他载着在西区游荡。她伏在他背上,任风卷走酒意与泪水。
周荡始终沉默。
后来暴雨倾盆,电动车也快耗尽了电。
两人回到公寓,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陈宝青换了衣服出来。周荡仍坐在沙发上,湿发贴额,衣衫滴水,似未动过。
他抬头看她,脸上沉淡依旧。
客厅顶灯瓦数高,照得他那双眼黑亮湿润,像某种动物的眼。
两人目光在空中撞住。
陈宝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荒唐,终未说出口。
只好改口:“明天一起吃晚饭?”
“明天我要去外省。”周荡答。
陈宝青笑了笑:“没关系,那下次再吃吧。”
周荡静默片刻:“后天回来打给你。”
她笑意更盛:“好啊,我等你。”
*
未等到周荡,舅舅叶盛忠先来了。
他立在公寓门口,风尘仆仆,温和眉眼裹着倦意。
陈宝青紧抓门把手,垂头不敢看他。
叶盛忠未责怪,语气如常温和:“宝青,舅舅可以进门吗?”
那日叶盛忠说了许多话,陈宝青肿着眼听,一根接一根抽烟。
最后俱是沉默。
小小客厅里,只剩青薄烟雾萦绕,冷清寂寥。
从不抽烟的叶盛忠管她要了根烟,只是吸了一口便呛得脖颈通红。
他揩了揩眼角的眼泪,柔声道:“宝青,你的路还长,别走窄了。”
像夏日积雨的低沉天幕。这句不带责怪只含疼惜的话,终于引崩了堤坝。
陈宝青沉默着,眼泪成串往下砸。
叶盛忠依旧温和,抚了抚她头顶:“想留在N市?”
她摇头。
“那跟舅舅去上海,好么?”
陈宝青说不出一个不字。
叶盛忠是她冻僵时抓住的一把暖茸干草,她知这是唯一机会,再无暇他顾。
她甚至未与周荡告别,匆匆收拾几件行李,扔掉手机卡,当夜便同叶盛忠离开了N市。
她只觉得与周荡无甚可说。他们的关系止于此。
陈宝青的头发掉了色,渐渐长长。
她收起棱角,循规蹈矩重新生活。
在外人眼里,她就是一个一个黑发垂肩、略漂亮的普通姑娘。
起初偶会想起周荡,后来便忘了。
那时只道是人生过客,无需告别。未曾想还能这样遇见。
十年间,陈宝青曾数次庆幸,她有一个好舅舅。
若非那时没有叶盛忠及时将她拉回身边。陈川留下的钱怕早已挥霍殆尽。她或成乞丐,或已不在人世。
可再后来,叶盛忠因淋巴癌过世。
而现在,她也要死了。
*
两天后,陈宝青又去了那条街。
这次她踏进了那家叫“幻良夜”的酒吧。流程大同小异,服务员引她到卡座。
位置在大厅旁略高处,视野开阔。
人声鼎沸,霓虹切割着视线,音乐的低频音浪捶打着胸腔。
陈宝青扫码点了两打啤酒,两瓶矿泉水。
坐了没一会儿,便有年轻男人凑近搭讪,见她独坐想留下。陈宝青面色寡淡,三言两语将人打发。
九点到十点半,周荡没出现。
她本就是来碰运气,没抱什么指望。
右边卡座区一阵哄闹,酒瓶碰撞声刺耳,大约是醉鬼闹事。
这种事稀松平常,陈宝青眼皮都懒得抬。瞥了眼时间,10:41。
十一点就走。
她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过那片混乱。光影狂闪的间隙,一个身影攫住了她——像是周荡。
陈宝青眯起眼,凝神细看。
是他。
依旧一身黑,淹没在相似的衣着里,若非个子扎眼,真瞧不出来。
周荡在拉架。他侧身护着一个同伴,手臂架住对面一个矮他一头的醉客。那人显然上了头,不管不顾地推搡着他。
灯光癫狂明灭,男人的嘴在紫光下开合,手臂猛地扬起,“啪”一声脆响甩在周荡脸上,随即拳头雨点般砸下。
周荡抬臂格挡,旁边又窜出个男人,抡起酒瓶想越过他砸向身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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