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虞,我已赶赴安昌追爱,此番势必拿下。待我归来,喜糖上给你镶金瓜子。”
清风吹皱这张信纸,落款墨迹清晰的“挚友修棠”四字正被一副瘦长指掌紧握,或是这风吹得过急,那指节都抓得泛了白。
别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她贺修棠是到了黄河更欢心。
侯虞长舒一口气,决意眼不见心不烦,当即将那信纸团巴一块扔衣袖里,倚着身后磐石朝下卧去。
抬眼远望,只见湛碧晴空下一片风物荒凉。秃山座下遍地枯败,草枝朱黄歪折,间有几个小土坡盘踞,坡脚尽是坑洼。
一道被车马人迹碾得花白的沙径在这荒郊野岭里延展。
径旁,亦是侯虞的眼前,停有一架宝盖珠帘,装潢华贵的偌大马车,车厢稍向下沉,可见载物不少。
马车附近的空地,穿着同一蓝袍的佩剑少郎或站或坐,分布四下。
但此时,他们皆汇聚一团,大步朝侯虞走来。
为首的那位体貌宽胖,黛蓝抹额上一只劲鸟展翅云间的暗绣,于晴日下隐泛光泽。正是四大仙门之一鄜宁侯氏的家纹,飞鸟承云。
能在衣袍饰物上佩有家纹,便知此弟子修炼已小有所成。
其实,也无须从衣着分辨,因他此刻正朝侯虞高扬下巴,那跋扈和嫌恶的神态,若非自得甚多,很难这般理直气壮。
“适才清点,发现要送给齐家的贺寿礼少了一批,你拿的吧?”
“那都是千金难买的奇珍灵石。我说,你一个根骨废尽的劣物玩意儿,早就没了修炼仙法的可能,还偷拿这些干什么?”
侯虞上下打量这胖子一眼,还是没能认出他是谁。
毕竟在鄜宁侯氏,对她冷嘲热讽过的人,怕是能从玄天灵山挤到阴曹地府,人来人往,多得难以辨认。
她为了去寻贺修棠,顺路搭上了家中要去安昌城驻守仙门赠寿礼的一行车马,一路上,这群子弟对她态度冷漠,从不交谈。
侯虞还以为能安稳一路呢,缘是等到如今发难。
罢了,此地距安昌城脚程不远,她也懒得掰扯,顺嘴应下:“拿去卖啊。最近手头很是拮据。”
胖师兄见侯虞一副软趴趴倚在石上的懒散姿态,还对他的嘲骂毫不介怀,登时起了恼意,直指着她喊:“拿不动剑,却能偷鸡摸狗。你真是丢尽我们鄜宁侯氏的脸,败坏我派根基!我真不知家主大人那般光风霁月,为何会有你这般卑劣后代!”
侯虞听了,倒也乐呵:“那你派根基挺脆。”
胖师兄怒极,还要再骂,却被一旁一个瘦些的弟子拉住。那瘦弟子侧过身,投给侯虞一个厌恶的目光,便转首劝师兄不必动怒。
“既是你偷拿的,那便还回来。”
瘦师弟将腰间剑朝上一抬,冷笑道:“否则别怪我们动手。”
侯虞扫视四周,只见一行子弟全都一张冷面齐齐整整地对着她,每个人的手皆悬在剑柄之上。
她在心下叹息,终是掸了掸身上灰尘,站直了起来。
“我埋后头山上了,这就去挖。行行好,别打我呀,师兄们。”
弯身作揖摇摇手,附上一张谄媚笑面,侯虞认怂得很快。
好多道冷哼和不屑的啧声一齐迸发。胖师兄乐于见此人怂蛋嘴脸,沉脸一个拂袖:“那还不快滚去拿?”
说完,他便调动着一群人转身朝马车走去,留侯虞一人在原地。
“不知道在硬气什么。废物。”
瘦师弟路过她,还不忘啐一口。
侯虞没吭声,只朝那据说埋了她所偷失物的后山走去。她并未偷拿什么珍宝,也没埋在哪个旮旯。只是不管珍宝是真丢还是假丢,瞧这阵仗,侯家那群弟子就是要踹她滚开。
打不过,那便滚吧!
侯虞的身影渐渐远去。侯家弟子们也在这期间,迅疾收拾齐整,一一登上马车。引马前行的符咒燃放空中,车轮轱辘,缓缓在沙土上碾过重辙。
“师兄,我听闻最近此地不甚太平。侯虞她灵力全无,就这么贸然扔下她一个人,会不会出事啊?”车厢内,一个弟子略显胆怯地开口。
作为以偷窃罪栽赃侯虞从而驱赶她此事的主谋,那位瘦师弟听见这话,当即不屑嗤笑:“出事了就活该她烂命一条。出发时碍于面子让她上了车,还真想一路跟我们到齐家出风头?呸。”
顺利出了口恶气的胖师兄,也悦颜附和:“别在那杞人忧天了,再不太平,也是仙门附近,还能天降个祸世邪祟不成?可怜侯虞,你闲出屁来了吧。”
附和与欢笑声不绝于耳,随着马车前行飘荡风中。
远处的侯虞虽没千里耳,听不清他们所言,但见这马车前行之决绝,便知所谓偷窃罪责实为无妄之灾。
遥眺前路,惟见白天之下荒沙绵绵,满目衰败似无尽头。
侯虞依依不舍地回望了眼已快驶离视野的马车,在满心哀愁中,连叹带骂地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这群人真烦啊,不就多一个屁股的事儿在这跳个没完。
迟早片了那两块肥肉瘦肉下酒吃。但瘦的能生吃,肥的还是不要生吃吧,太油腻了,应先炸得焦脆些,再撒点辣椒干粉……
“啊——!!”
凄厉惨绝的叫声急遽响彻四方,恍若晴天惊雷蛮横劈落,几要将地都震开裂隙来。
也将还陶醉于美食烹调的侯虞吓得心头大颤,忙不迭地循声转身。
惨叫是从那架载满侯家子弟的马车传来的。
本该向前徐行的马车,此时僵僵停在原地。一团阴寒硕大的黑气将它完全浸泡在内,宛如烛油灯芯,惟余残絮飘动,死气沉沉。
这黑气内在流动滞缓,却在张弛之间一口一口吞没生物,令人观之心悸体冷。
侯虞虽毫无修为,却也知晓黑炁之下,阴煞噬魂。
这不是黑烟,这是煞气,是邪魔临世的预征!
车上虽装着一堆鸡零狗碎,但好歹是仙门子弟,若是寻常邪祟,绝不会被裹缠至此。
“救我……”一声微弱呼喊,来自从马车上滑落的影子。
那个不久前还在骂她废物的瘦师弟,如今只剩了半截身子,他顽力朝外爬了几寸,旋即化作了一滩死不瞑目的血肉,静静地淌在地面。
侯虞已感呼吸骤停。
她下意识想扯开一双软腿朝远奔逃,可才趔趄探出一步,陡觉身侧寒风袭来。
“侯虞?”
寒风里,那是一道很轻的呼唤。轻到宛若一滴雪水,砸在她耳尖,将她气脉由此冰封。
侯虞没来得及回应,后脑便传来一阵生猛钝痛,瞬时之内,眼前已陷入了一片黑暗。
**
被重击的脑袋仍旧昏沉。意识朦胧中,侯虞试着动动身骨,却惊觉四肢僵直不可动弹,双臂更是被向后背折去,扭转手腕,一股麻绳的粗砺质感刺痛肌肤。
于是意识蓦然清晰,侯虞猛地睁开双眼。
下巴磕到的地方质感坚硬,她被人绑着扔到了地上。
而率先冲进眼帘的,是一张因惊骇而五官扭曲的血脸,一条沾满血迹的黛蓝抹额横亘其中,粘连着数块湿重的猩红肉糜。
朝下探望,是脖颈断茬的干净截面,脉络齐整,数股血流正从中缓然涌出。
侯虞呼吸当即重重一滞,下意识避险朝后剧烈挪去,后背却撞向某处砰然一响。
她还未从一睁眼就躺地上和一颗人头面对面的惊魂时刻中平复,一股浓重刺鼻的血腥味便急急灌进她鼻腔,再通肺腑,引起刺痛辛辣的一阵呛咳。
呛咳晃摇中,她颤抖着巡视四周。
散落遍地的残肢头颅,泡着发丝和眼球的血洼,还有层层叠叠垒成小塔,仍在飙血的躯干。
身下隐隐传来车轮滚动的杂音,细窗飘进冷白月光,微风将厢壁点亮的幽暗烛火吹得一跳一跳,恍若鬼影。
她认得这是侯家的马车。可现如今,这里堆满了侯氏子弟的尸骸。
“醒了?”
侯虞上方,忽而悠然飘来一道人声。
她心神未定,恍惚着循声抬头。
落在座上男子周身的烛光稀薄,将他的面容混淆于明暗,时隐时现,苍白肤色更透出森冷。
他通身漆黑,翘着腿,懒散地靠在座背。
垂下的清淡目光与侯虞眼瞳一瞬重合,他于是微倾下身,光照被遮在身后,眉眼反倒清晰起来。
面如冠玉,一身邪气。
侯虞嗅到了,他身上隐隐传来的冷铁与血腥气味,加上那能和她昏迷前所闻呼唤重合的嗓音。
就是他了。一个带着冲天煞气,把这一车仙门子弟剁了个零碎的,穷凶邪魔。
趋利避害的天性,让侯虞拼命朝后缩去,尽量远离他脚边。
惊惧犹存,可她脑筋却不由急转。都杀了这么多人,却留了她一个活口绑起来,明显是冲她来的。但她一个享誉修仙界的小小废柴,绑了能干什么?!
太多血腥光景闪过,侯虞整合形势,急急冒出一句:“这位大能,你绑错人了吧!”
男子又将身骨懒洋洋地贴回了座位。
“你不是侯虞吗?”
侯虞当机立断地否认:“我不是!”
男子点点头:“那就没绑错。”
“因为我要绑的,是传言中那个执掌苍生灵动,遇劫寂灭后,广散灵气于人世,使凡人得启仙途的……”他停顿片刻,“上古神树的转世。”
短短一段话,所含神威太多。侯虞与灵气、仙法和功力之类的玩意,最深的缘分,就是别人上课,她偷撕了心法秘籍的书页去生火烤鸡。
如今你说,她是什么神的转世?
侯虞一哽,直觉这人在胡说八道,“我?”身处恐怖尸骸马车,十八年废材被指神灵转世,太多荒唐与悚然,让她反驳的内容也显出一股力竭疲惫,“我不是啊。”
男子听罢,摆出一副疑惑神态:“这不是,那不是。那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侯虞闭上了嘴。
这人周遭净是一股恶邪冷寒气息,举止却散漫随意,猜不透他所言虚实,还隐约有种被他逗着玩的感觉,令人不爽。但他显然,十分危险!
对这样的人,要学会沉默以对。
看她沉默,男子或许误会了她在静思琢磨。他抱臂,朝窗外看了眼后,低头宽慰起她:“行了,你也不用多思多虑。毕竟人之将死,今世的疑难也带不去来生。”
侯虞被他轻飘飘的宽慰打了一棒:“我怎么就人之将死了?方才不还说我是那什么神树转世吗。”
“是啊,所以现在想要你命的人可多了。我猜,也许下一刻便——”
他轻松的话音被金石铿锵的亮响突兀打断。只见一把雪亮的剑裹着风声,猛地从外壁刺向他脑袋,却被他一个歪头躲过,剑尖堪堪停在颈侧。
此剑亮出的下一瞬,侯虞便觉身下剧晃,本在运动的马车疑遭重创,在一声凄厉马嘶后,整辆马车在血肉横飞中,朝下猛然沉去!
与此同时,马车门被人凌空踹飞,在侯虞身后轰然炸开。
一个黑衣蒙面人,持着剑迅疾冲踏了进来。
蒙面人转头扫视,不出顷刻便将目光死死锁在侯虞身上,那剑朝后蓄力便要飞刺而来。
“砰!”
只见原先还坐在座位上的男子,电光石火间,鬼魅般飘闪过来挡她身前,一脚踢歪了那把剑。
在蒙面人低声吃痛之际,极快极快地,他又将腿脚横扫过蒙面人的脖颈。
被踢飞的脑颅迸出的热血,溅了侯虞一脸,鲜红中她瞪大的双眼更显黑白分明。
一处搏斗堪堪中止,密集急促的脚步声再度涌来。
侯虞听见那男子不耐地啧了声。
下一刻,侯虞感觉自己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他捞起,在跳跃中腾空。
嘣,嘣,嘣嘣嘣……!
马车在爆炸气浪中粉身碎骨。无数道剑光波动围攒其中,轰在尸堆,将那块地炸成了一大蓬血雾。
情势变化过急,让侯虞都看呆了。
可她还来得及说些什么,揽住她的胳膊陡然松开,那位好邪魔毫不客气地把自己从半空中丢了下去!
坠砸落地的闷痛响彻骨头,痛得侯虞在地上蜷缩了起来。
侯虞咬着牙暗骂,可抬头,却见所骂之人已闪到了远处。
而那里,正是一群呈包围之势,持剑狂冲向他们的蒙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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