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人已带到。”
万俟怜目送带路的侍女退下后，理了理衣襟，同丛安叩了叩门，抬步跨入城主所在的寝室。
此处药香浓郁，许多极其珍贵的药材混入其中，有几样还是妖族阵地内生长的具有延年益寿之效的稀世珍宝。
只见屏风后有一耄耋老者骨瘦如柴瘫卧在床，精气神却好得很，一张嘴便是满口金牙，简直闪瞎穷人的眼。可惜万俟怜不在乎，丛安也不懂，对老者百般炫耀无动于衷。
末了，丛安天真地问道：“老爷爷为何牙是黄的呀？眼睛还眨来眨去的，可是难受得紧？”
老者：“……”
万俟怜咳笑两下：“人家喜欢，且随了去吧。”
丛安长长“哦”了一声，忙说：“老爷爷，你若是难受了可以找我师……主人，他有好多好多草药，保证药到病除！”
闻言，老者果然眼睛不眨了牙也不呲了，师父这药效真是立竿见影！闻到草药味就治好了！
老者懒得再同丛安掰扯，他傲睨自若地审视身前这个浑身散发草药味的病秧子，眯了眯眼：“鄙人金陵城城主刘昙，特意叨扰阁下前来，只是想询问些问题。”
万俟怜俯身，单手贴在胸前，道：“刘城主若心中有疑不妨直说，在下定知无不言。”
“你是从京师来？”
“算是。”
“来金陵所为何事？”
“游览观光？欣赏一番江南美景？”
刘昙眉头紧蹙，他再度扫视了一眼，满脸难以置信：“竟不是为了许愿而来？”
同样的，万俟怜也装出一副讶异的模样：“在下……理应为许愿而来吗？”
“你既是京城人士，不说耳听八方无所不知，至少也该知道个金陵城有一神祠，凡入神祠许愿者皆可受神主恩惠，心想事成。”
万俟怜淡淡地应了一声，表示愿闻其详。
“然神主有言，许愿者要么为金陵人士，要么于久居金陵。”刘昙目光移向一旁的丛安，不怀好意道，“金陵城城主府欢迎所有远道而来的贵客，只是无奈能力有限招待不周……”
万俟怜吐言：“刘城主，我和我家小狐狸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指点一二。”
刘昙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入住城主府，需得有一份官面儿的差事，只是很不巧，眼下寻活儿的人愈来愈多，如今也只剩个收尸的苦差事。唉，我看阁下病若残柳，生了一副白面儒冠样，就是不知阁下可能接受？”
摆明了就是找苦力的。
万俟怜思忖一番，最终应下。
于是见刘昙摇晃床边金铃后，门外啪嗒嗒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听有人高声吆喝：“新来的，跟我等走吧。”
万俟怜拱手作揖，款步离去，捎上房门前，指尖在门缝上抹了一下，而后他察觉丛安疑惑的目光，便将那根手指立于唇前，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倒也没惹来收尸队的疑虑。他们只是窃窃私语这个弱不禁风一看就没见识过大场面的病秧子能不能扛得住这份苦差事，打量了好一阵子，欲上前拍拍他的肩，却被其一个后撤步不偏不倚地闪开了。
只听病秧子微微俯身致歉道：“在下身体抱恙，怕脏了各位的手，还望海涵。”
尴尬的气息散了几分，为首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笑言：“过奖……过誉？呃不是，没事儿！我等依城主之命，特来招能人……什么士？嗨呀不管了，反正今后你，俺罩着！”
万俟怜便跟着这群人晃晃悠悠地走了，还有了个代号，叫十九，收尸队第九人的意思。他倒是好奇为何以代号相称，可惜为首的十一自出了城主府后就不再言语，还换了一副肃穆的模样。
无一例外地，这群收尸队的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些妖气存留，只是都不见黑色妖怪的踪影，想来都同万俟怜的那只一般留在了房内，兀自望着离去的背影蔫儿了吧唧地趴在各个角落。
一路的熙熙攘攘在越过心想事成祠后被寂静冷清所替。
这里离金陵城有个五六里地，却是无数骨曝荒野死不瞑目。这里没有徘徊的魂魄，只有无法入土安眠的尸体。
十一是资历最久的，早已见怪不怪，十七十八虽然忍住了呕吐之意，却也面色苍白，步履虚浮。
十一拍了拍他们的肩，回头望向万俟怜，惊疑问道：“你不怕吗？”
新鲜的尸体被大大咧咧地盖在底下生腐的尸体上，却无论如何也抵不住那令人从心底畏惧的叫人双眼发黑的恶臭味。又是冰雪消融的时日，浊绿的水从尸堆底下渗出，浇灌了一簇又一簇花草，叫人恶寒的是，这些花草偏生地开得娇艳。
其实不过举目数十具，有的尚且完整如初。
万俟怜随意扫了一圈，垂了垂眸，低沉答了一句“习惯了”，便动手开始了收尸的工作。
抬棺开棺，整理遗物，搬运遗体，盖棺敲钉……万俟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他的速度之快叫收尸队的瞠目结舌，就连十一都由衷地钦佩。
十一忍不住问：“你收过多少尸？”
万俟怜鼻子不自觉地抽了一下，嗓音有些沙哑。
“一百五十三。”这是那日在东海的收尸数。
“七十九。”这是那日在村落的收尸数。
“三百八十一。”
……
一串又一串的数字在他口中轻喃而出，代表的是他自有记忆起收过的、祭奠过的、征战后掩埋的成千上万的人妖尸身，尸山血海，一分一寸地烙在心底，割不去也忘不掉。
他总在想，不论人妖仙魔，固有一死，也许是自然而然的老死，也许是无可奈何的病死，但怎么也不该、怎么也不能是受尽战争苦难而死。
太痛。
十一听着他将数字念个没完没了，骇然倒吸一口冷气，嘴角扯扯，勉强吐言：“你不是开玩笑吧？”
万俟怜回眸而来，眼底泛了红，强压着情绪，轻声道：“没有。”显然他失败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还是被丛安捕了去。
还有一丝……愠怒。
丛安幽幽嚎叫一声，融入亡鸦的嘲哳中。
后来他们没再对话，有的只是诸如“今日收的差不多了”“朝北放着，待选个良辰吉日叫丧葬队的来”之类的命令。
日暮斜阳将万俟怜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本就因病痛而显得清瘦的人眼睁睁看着那狰狞的狭长的影子，随着树影的晃动诧然消失不见，无声无息地自嘲了一下。
他蹲在今日收敛完毕的棺椁前，面朝那些没来得及收敛的尸体，抬手望着指缝里尚且留存刨土留下的泥壤，微微叹息。
有了万俟怜的加入，收尸队的速度相较以往快上不少，但可惜的是，总有源源不断新鲜尸体被运送至此，都是些举目无亲或无家可归的“野尸”。因为无人收敛，所以统一由金陵城城主府收敛，再找个“良辰吉日”喊上丧葬队，整城整城地游行，也算是魂归故里。
按理说照金陵城这个规模人数，不该有这么多亡故的人才对，早死的被亡鸦啃食被蛆虫攀附了也来不及收敛，后死的一批又一批送至此地，一天一天积压形成如此庞大的尸堆，绝对不正常。
丛安见收尸队的人都走了，蹑手蹑脚地行至万俟怜身边，拍拍万俟怜的背脊，随后道出了他心中疑虑。
“可有发现？”
万俟怜目光森幽，他默不作声望向金陵城的方向，那一条路上还有形形色色的从心想事成祠祈祷离去的人，黑色妖怪盘踞在他们脑袋上肩膀上，个头好像还比他的那只大了一圈。
丛安点点头。
它在一旁待着也不全是为了装出一副乖乖狐的模样，更是为了调查抛尸地的种种异样。
它自来至此地，便注意到地上也有许许多多的阵法构筑的存在，每条线上生长的花草都异常妖艳。
也亏得是这些收尸队的都是平民百姓，不懂什么阵法的存在，旁侧也没几人愿意来到臭气熏天望而生畏的抛尸地，这才给了丛安随意调查的机会。
“师父，这个阵法好生奇怪。”丛安思虑了许久才说道。
万俟怜拍去手中脏秽后抱起丛安，一手托着臀部令其趴在自己胸口，另一手揭去它脑袋上顶着的落叶，温声问：“怎么个奇怪法？”
丛安朝某条阵法线抬抬下巴，半恼道：“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什么新阵法呢！”
“嗯嗯，然后呢？”
“后来我比划了一下，发现这是个聚灵阵！”丛安夸张地拿爪子比划比划，“就是……唔，我和水里映出的我那样！”
万俟怜欣赏地摸了把脑袋，道：“小狐真聪明，这种阵法叫镜像阵，从某处为分界来看，两侧阵法纹路一模一样。”
他说着说着，忽地脸色黑了下来，望着面前逆光而来的人，压低了声音急速解释：“一方受难一方享福，是为禁术，断不可使用。”
恰时那人行至跟前，笑意盈盈：“对咯，正是镜像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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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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