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喜欢卧在眠眠谷的茸兔坡上，黄昏时分这里可见落日度微岑，红霞带碧林。茸兔坡下，枕星河蜿蜒盘旋，哗哗啦啦地从它眼中向东流去，载着落叶打旋儿。
茸兔坡地势较高，也是难得的一处僻静之地。它可以享受片刻安宁，等日落西山后，候满天星辰如瀑泻千里。
但今天不一样了。
万俟伶缠着阿九，看了眠眠谷的每一处，逢妖就夸可爱，逢山水就夸好看，然后吟诗作赋，摇头晃脑。
这一套下来，阿九撑不住了，早早来到茸兔坡，听晚风吟唱。
不多时万俟伶携了一套茶器来，当着他的面，撒下几片风干的茶叶，又缀上一朵新采的花。花是眠眠谷生的，雪白娇小，花香清冽，很是好闻。
阿九看了看他，默默把身子挪了挪，将大半地方留给万俟伶。
幽静的茸兔坡多了小小一簇火光，也多了一份热意。茶香弥漫，顺着袅袅而起的白气挥散，乘风飘到眠眠谷各处角落。
阿九问喝水就喝水，为何还要将花花草草泡进去，人类真是奇怪。
万俟伶笑着抿了口茶：“人类是多愁善感的生物，含蓄不语，所有的话都融到天地间。本来是话都在酒里了，可我还没成人，只好以茶代酒。”
阿九思忖片刻，叼起放凉些许的茶一饮而尽。
怎么说呢，入口苦苦的，久了倒觉察出一丝甜味。
它眯起眼睛，细细品着喉中残留的余味，不知不觉发出连自己都无所感的嘤嘤声。
甜，比枕星河的水还甜。
万俟伶盘腿坐着，又斟一杯，道：“枕星河的水，眠眠谷的花，还有我故乡的茶，喝下去果真妙哉。”
他问：“你想不想去看看烟火人间？”
阿九饮茶，没做答复。
星尘如被，埋了少年人的心事；夜行的虫簌簌爬出，忧愁露出了一角，载了一夜星光。
远方的田园人家火光亮了两天两夜，再到清晨时，万俟伶忽然不告而别。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阿九委实不明白，这人难道就是来发发好吃的，给给好喝的吗？他还没见识过眠眠谷最好看的时候呢，那会初阳破晓，无尽黑夜在须臾被晨光吞噬殆尽，万物苏醒，唱着悠悠的歌谣。
万俟伶那夜说：“我很喜欢这里，这里没有那么多明争暗斗。”
后来他又问：“阿九被无数妖怪寄托了希望，会觉着身不由己吗？”
夜色掩了他的神情，却遮不住那股惆怅。
阿九只当是相逢即别离的一夜缘，继续观着星空浩渺。再后来，田园人家的火光烧到了眠眠谷山下，它才惶然发觉：哦，原来夜晚也可以这么亮得刺眼。
一群人浑身带着难闻的气味踉踉跄跄闯入眠眠谷，叽里呱啦说着含糊的话语，手里还握着黑黝黝的火把和银冽冽的长刀。
有了万俟伶的到来在前，阿九还道是这群人也给来一赏眠眠谷好风光，正要跃下茸兔坡湍过枕星河时，却听得草木妖怪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一僵。
“这咋这么多妖怪？晦气……嗝儿，晦气！”
“烧干净烧干净，来年新王赢了，咱把这块地献出去，还能讨个好处嘞！”
炽热的大火自远方的田园烧到阿九脚下，阿九才明白事情的真相。哪里是田园人家的烟火气，明明是大火烧成了灾。
草木妖怪无脚不可行动，在骇人的大火里生生被烧成灰烬，灵散了，身灭了，纵是有通天的神力也救不回来了。阿九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撕心裂肺，它的嗓音响彻眠眠谷，鬼哭神嚎，音容凄断。
白色的闪电在大地上刹然乍响，那群人只是眼睛眨了下，就看见九道冲天幻影直逼身前，含着泪的狐妖咬牙切齿，张口咬断了手里攥着火把的人的脖颈。
头首分离，鲜血倾泻，白狐染成了赤狐。
天公不作美，夜间呼啸的狂风带着星火燎了满原，夜色在此刻随着阿九的心碎了满地。阿九不知道怎么去灭了漫山遍野的火，一腔怒火烧上心头，烧得喉中干涩作呛。
它发了疯地攻击着眼前人，顺滑的毛发乱得不成样子，成股的鲜血从它胸脯顺着前爪淌下。寡不敌众，妖力耗尽，阿九的背脊高高耸着，尾巴炸了毛，妄图用威肃的模样吓退入侵者。
但阿九到底是不谙世事，不晓得这群人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自它到来前，酒意醒了大半，身负长刀，呈围剿之势，预判了它每一次进攻，生生将它钳在刀下。
阿九死命挣扎，但被绳索束缚住吻部、四爪，就连九尾都被绑到一处，动也动不得。
堂堂眠眠谷妖王，连一草一木都护不住，还叫人擒了，成了阶下囚。除了起初没设防惨死的小碎催，它连一人的衣服都扯不破。
阿九默然看着大火熊熊，草木枯萎，呛鼻的焦味随着粗重的呼吸洇入五脏六腑，血液也几乎停了流动。它颓然躺着，瞥见满天星光。
那时有个俊俏的少年郎携茶而来，夸赞眠眠谷生得好看，阿九也生得好看，它喜欢这里。不过两月，又有人类携刀而来，却不是来讨茶的，是来讨命的。
它忽然厌恶阿九这个名字了。
因为有了名字，所以有了牵挂。自万俟伶走后，就日日守在茸兔坡，在高处借东风嚎叫。东风寄我心，携的思情可曾到了故人耳边？
它听见那群人借着火色痛饮一壶。
“好酒，事后来喝上一壶太痛快了。”
原来这就是酒啊，好难闻的气味，好作呕的人类。
“这穷乡僻壤的竟还有只九尾狐妖，长得也俊，献给皇上那不得有赏地百亩黄金千两？！下辈子都不愁吃喝啦哈哈哈！”
……
他们畅想着美好明天，草草埋了同伴，扛起阿九大步流星下山去。
阿九彻底颓丧了，在泛起鱼肚白的天边回望那处生活几十年的故乡，发出凄楚的呜咽声。它被关到连伸直身体都做不到的囚笼，在一片惊呼的丑陋的嘴脸里，踏入人类的城镇。
鳞次栉比的屋舍排排而立，狭窄而拥挤，形态各异的人翘着脑袋欲要一观九尾狐妖的真容。阿九想，都是想看自己长什么样，为什么妖族和和气气小打小闹，为什么人类垂涎欲滴不怀好意。
它想过自己是风风光光地跟在万俟伶身后进入繁闹城镇，也想过自己心痒难耐披星戴月溜入幽静村落，却从未想过自己是这样狼狈，被人扛着放到车上，叫马儿一步一踏牵到众人跟前。
妖王？世上哪方妖王像它这般屈辱？
一个连家人都保护不好的妖王，可笑极了。
“喂，吃不吃。”
一块腐烂发臭的肉透过笼子被扔到阿九身上，阿九避之不及，落得了一身黏腻。它连连作呕，哇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碎肉来，似是呕出了浑身气力，喉间只剩酸涩和灼烧了。
“它又听不懂你跟它唠啥？跟以前一样，强行塞下去，它不吃也得吃！”
又是来强硬的。
阿九合了眼，心想能犟一时是一时，它太乏了，乏到无力冲人吼叫，乏到连毛发都打理不了。
倏尔有小兵狂奔而来，急报道：“将军，发现城外那个万俟家逃兵了！”
于是绰绰人群走了大半，只剩几个小碎催就着清汤寡水百无聊赖地谈着家事，什么家里的地不知道啥样了，什么老母又病重了得要好多银子。
举目皆哀。
城镇里的日光被房檐挡了很多，余下的光依旧晃眼，阿九动了动身子，将头埋入两爪间，这样一来难闻的味道也会减轻些。
大抵是心有灵犀，阿九没来由地扬起了头。
有一少年郎手持长枪，从天而降，浑身脏污。
长枪如游龙，化作数道残影，兵器叮呤咣啷散了一地，少年郎将长枪挥得出神入化，眨眼间枪尖直指小碎催的喉咙。须臾兵败，众人跪服。
“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成为阶下囚，第二，背叛新王。”
少年郎的长发在打斗中被挑了发带，哗哗然散了，迷了他的眼。他的睫角微颤，在发丝中瞥目而来。
故人重逢，四目相对。
阿九将欲说话，却听得万俟伶的声音陡然拔高：“谁，给它绑来的？”
小碎催赶忙道：“我选背叛，我选背叛！”
“我说！”万俟伶的喜色残留不过一瞬，再见不得，“谁，给它绑来的！”
“是是是是王将军，那夜他喝醉了酒，带着几个老兵去了一个地方……”
“还有呢？”
“好像……给烧了，回来就只只只剩它了。”
平静。
极致的平静。
万俟伶漠然打开了囚笼，亲自把阿九抱出来，替他揩去身上的脏污，摸到脊背腹部时，手指一顿。
“饿坏了吧？”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吃剩的半张冰冷僵硬的饼，木讷笑笑，“你别嫌弃，我早上刚吃的，指不定还有口水……”
阿九囫囵咽下。
干巴得很，也无甚滋味，却比那发臭的肉好得多。
“伶……”
阿九呜咽着，抽噎着，汩汩眼泪啪嗒嗒地掉。
“我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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