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漕运码头往东三十里，有一处唤作“鬼见愁”的荒滩。此处水道岔口繁多，暗礁林立，官船罕至，却是私盐贩子们天然的避风港。白日里荒凉死寂，一到夜间，便成了另一番天地。灯火零星闪烁，人影幢幢，如同鬼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河腥气与粗盐的咸涩味道。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暮色四合时，碾着坑洼不平的土路，驶近了这片法外之地。
车帘掀起，沈兰珣步下车辇，依旧是那身素淡的常服，外罩玄氅，只是眉宇间凝着的冷意，比这河边的夜风更甚几分。根据陆观书房中搜出的零碎线索，以及那未完成的“玉”字指向，这处私盐码头，极可能藏着盐铁亏空与军械流向的关键。
他身后，另一人几乎是同时跳下车，红衣墨氅，在这灰暗压抑的环境里扎眼得如同燎原之火。
“都说这鬼见愁滩险水恶，夜半鬼哭，今日一见，果然……别有一番风味。”萧庭雪展开玉骨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火和如同巨兽脊背般匍匐在河边的破旧船影，语气轻松得像是来游山玩水。
沈兰珣脚步未停，声音疏淡：“世子殿下跟来，未免太过招摇。”
“欸，沈大人此言差矣。”萧庭雪几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扇子摇得不紧不慢，“本王奉旨协查，自然要尽职尽责。再者，此地龙蛇混杂，险象环生，沈大人这般……文弱，若是磕了碰了，本王如何向陛下交代？岂不显得我雪衣……呃，显得本王很是无能？”
他话到中途，自然地转了个弯，桃花眼笑吟吟地斜睨着沈兰珣，将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掩在玩世不恭之下。
沈兰珣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那日密室定约后，这位世子便像是块甩不脱的牛皮糖，无论他去往何处，总能“恰巧”遇上，美其名曰“监察”，实则行监视之实。今日更是直接堵在了御史台门口，硬是以“公费旅游”为由，跟来了这危机四伏的私盐码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码头区域。污水横流的地面，简陋搭设的窝棚，扛着麻包步履沉重的苦力，以及那些倚在暗处、目光如同打量肥羊般扫视着每一个陌生面孔的彪悍男子……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规则。
他们下榻在一间名为“浊浪居”的客栈。说是客栈，不过是几间勉强遮风挡雨的破旧木楼，鱼龙混杂，空气中混合着劣质酒水、汗臭和一股若有似无的腥咸气味。
入夜，沈兰珣并未休息。他独坐窗边，听着楼下传来的划拳叫骂声，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推演着计划。欲查私盐，必先引蛇出洞。而新科状元、御前红人的身份，无疑是最诱人的香饵。
翌日，一个消息悄然在码头底层苦力间流传开来：京城来了位大有背景的年轻贵人，似乎对“快钱”生意极感兴趣，出手阔绰，正在暗中寻访门路。
消息传递得悄无声息，却精准地流入该听的耳朵里。
当夜子时，浊浪居后院最僻静的角落。
沈兰珣孤身一人，负手立于阴影中，仿佛在等人。夜风拂动他玄氅的下摆，露出里面素青的衣袍，在这污浊之地，干净得格格不入。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重而略带蹒跚。
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眼角有一道狰狞刀疤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搓着手，嘿嘿笑着，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就是阁下，想谈生意？”
这便是盘踞此地多年的私盐头目，人称“海蝎子”。
沈兰珣缓缓转身，面容隐在暗影里，声音清冷平静：“要看是什么生意，值什么价。”
海蝎子眯着眼，打量着他，似乎在评估这细皮嫩肉的贵人是否在消遣自己。“这里的生意，可都是掉脑袋的买卖，贵人细皮嫩肉，怕是经不起风浪。”
“风浪大小，取决于能赚多少。”沈兰珣语气淡漠，“黄金千两，只是定金。就看阁下，有没有能吞下这笔钱的胃口了。”
千两黄金！海蝎子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眼中贪婪之光骤盛，但常年刀口舔血的谨慎仍在：“口气不小！凭什么信你？”
沈兰珣自袖中取出一物，在微弱月光下晃了晃——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玉印，乃是御赐新科状元之物，足以证明其身份非同一般。
海蝎子瞳孔一缩，彻底信了八分。这等身份的贵人，若非真有巨利可图，岂会甘冒奇险来此污秽之地？
“三日后，子时，滩尾废鱼仓。现银交易，第一批货，这个数。”海蝎子伸出三根手指，压低声音，“只准你一人来。”
“可以。”沈兰珣收起玉印。
就在海蝎子满意转身，欲消失在黑暗中时，另一侧的阴影里，忽然传出一个懒洋洋带笑的声音。
“哟，海老大，多年不见，生意是越做越大了，眼光倒是……差了不少。”
海蝎子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毒蝎蜇中，骇然转头望去。
只见萧庭雪慢悠悠地从一根粗木柱后踱步出来，红衣在夜色中暗沉如血。他脸上挂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目光却冷飕飕地落在海蝎子身上。
海蝎子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方才的贪婪倨傲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惧、疑惑和极度不安的复杂神情，甚至下意识地微微躬了躬身：“您……您怎么……”
“我怎么在这儿？”萧庭雪轻笑一声，用扇柄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掌心，“这天下之大，本王何处去不得？倒是你，”他上前一步，几乎贴着海蝎子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找靠山也不擦亮眼睛，什么人的银子都敢收？也不怕有命拿，没命花？”
海蝎子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辩解什么，却在萧庭雪冰冷的注视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余身体微微发抖。
沈兰珣立于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月光将他半边脸照亮，清冷如玉，另外半边则陷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原来如此。
萧庭雪与这私盐头目，竟是旧相识。看这情形，交情恐怕还不浅。
那所谓的合作，所谓的寻找记忆，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沈兰珣在这场棋局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一枚棋子？一个笑话？
疑窦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心脏。
然而，未等这诡异的会面继续，异变陡生！
客栈前院方向，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巨大的喧嚣！火光猛地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天！
“走水了！快跑啊！”
“妈的！谁点的火？！”
惊叫声、哭喊声、物品倒塌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骤然炸开，混乱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
海蝎子脸色剧变，再也顾不得萧庭雪和沈兰珣，猛地转身就想往外冲。
可他刚跑出两步，一道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淹没在嘈杂中！
一枚乌黑的短箭不知从何处射出，精准无比地没入了海蝎子的后心！
他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透出的一截箭镞，张了张嘴，却只涌出一股黑血，随即重重扑倒在地，抽搐两下，便再无声息。
火势蔓延得极快，如同贪婪的巨兽，疯狂吞噬着木质结构的客栈。浓烟滚滚，热浪逼人，人群像无头苍蝇般哭喊着奔逃，互相踩踏。
沈兰珣被浓烟呛得咳嗽几声，眼看火舌就要窜至身前！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将他狠狠往后一拽！
是萧庭雪！
他脸上没了惯常的笑意，在跳跃火光的映照下，线条显得有些冷硬。他不由分说，拉着沈兰珣疾步后退，避开一根轰然倒塌的燃烧房梁。
“他死了！”沈兰珣急声道，目光扫过海蝎子迅速被火焰吞没的尸体。线索断了！
“先出去！”萧庭雪声音短促，拉着他艰难地在火海中穿梭，寻找生路。
混乱中，沈兰珣被浓烟熏得视线模糊，踉跄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扶住旁边一间尚未完全起火的厢房门框。那门板被他一撞，竟向内打开了些许。
透过门缝，他瞥见屋内桌上散落着几页账本似的纸张，已被火星燎着边缘。而其中一片巴掌大小、边缘焦卷的残页，因被镇尺压着一角，尚未被完全点燃。
那纸张的色泽、质地……还有那墨迹……
沈兰珣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他猛地挣脱萧庭雪的手，不顾一切地冲进浓烟滚滚的屋内，一把抓起那片残页，扑灭上面的火星！
指尖传来纸张灼烧后的微烫，以及一种无比熟悉的、冰冷刺骨的触感。
他踉跄退到屋外相对安全的角落，借着远处冲天的火光，低头看去。
残页焦黑，字迹模糊难辨。但那纸张的质地，那墨色中隐隐透出的、历经岁月沉淀的暗褐色泽……与他贴身珍藏的那一角《折玉帖》血书，一模一样！
甚至边缘那独特的、手工碾制的纤维纹理都别无二致！
这是……母亲的字迹？还是沈家其他人的？
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在一个私盐头目的房间？
海蝎子与当年的沈家灭门案有关？还是他也只是经手之人？
无数疑问、震惊、悲恸、以及多年追寻终于触及冰山一角的剧烈冲击，如同狂潮般瞬间淹没了沈兰珣！他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尖冰凉，死死捏着那枚残页，几乎要将其嵌入皮肉之中。一贯平静无波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苍白和茫然。
多年的隐忍、算计、步步为营，在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躲在冰冷密道里、听着外面亲人惨叫声、浑身浴血、瑟瑟发抖的无助幼童。
周围的喧嚣、灼热、危险……仿佛都在远去。
就在他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残页、心神即将被过往吞噬的刹那——
一件厚重温暖、还带着些许夜风寒意的玄色披风，猛地从天而降，将他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披风隔绝了肆虐的火光、呛人的浓烟、以及周围一切混乱的声响，仿佛瞬间开辟出一方短暂而安全的天地。
一只有力的手臂环过他的肩膀，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往一个坚实温热的怀里带了带。
萧庭雪的气息笼罩下来，混合着冷冽的梅香和一丝硝烟火燎味，却奇异地驱散了那彻骨的冰寒。
他的声音响在耳侧，不再是平日那懒洋洋的、带着戏谑的调子，而是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可靠力度：
“别慌。”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定海神针，骤然定住了他翻涌的心神。
“我在。”
火焰在身后疯狂舞动，吞噬着房屋梁柱，发出噼啪的爆响。人群的哭喊奔跑声依旧不绝于耳。
但在这一方披风笼罩的小小世界里，沈兰珣只听到耳边沉稳的心跳，和自己逐渐回归的、急促的呼吸声。
他捏着那枚滚烫的残页，指尖的颤抖，缓缓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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