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岁也,北有狄人进犯关东,弘农王奉召率三十万大军征讨,然弘农王父子勾结狄人叛国,大启国兵败,弘农王与其子弃城而逃,三十万大军化为尘土,关东九郡皆入狄人之手,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天子震怒,处以弘农王父子斩首,府中男丁流放边关戍守,女眷充为官妓。
大雪悄无声息的下了整夜,天与地被白茫茫连接。
清晓,洛阳官道上,押送官妓前往乐营的牛车碾雪徐行,轱辘压出两道深长的痕印,轮声轧轧不绝,间或夹杂着车上女子断续的低泣,呜咽声碎入风中,散作一片凄楚。
容照月蜷在牛车一角,腕上被麻绳勒出的血痕早已冻僵,唯有掌心那枚碎瓷片的冰冷,还在刺着她,提醒她不能昏过去。
父王和兄长被推出午门斩首时溅起的血雾,母亲悬梁自尽时那双绣着并蒂莲的绣鞋在她眼前晃动的画面,梦魇般纠缠不休。
牛车途径东宫的刹那,容照月猛地用碎瓷割断绳索,护住怀中那封被鲜血浸透,由父兄旧部拼死送出的书信,毫不犹豫地滚下牛车,重重摔进雪堆里,冰冷的雪瞬间灌入她的口鼻,几乎窒息。
“有人犯跑了!快抓住她!”差役的怒喝和杂沓的脚步声瞬间撕裂寂静。
容照月连滚带爬地起身,拼尽全身力气扑向那扇朱漆宫门。
单薄的素衣被风灌满,猎猎作响,如同一只濒死的蝶撞向唯一的火光。
东宫.......太子......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若非家中突遭灭顶之灾,她本该是名正言顺从这扇门走进去的太子妃。
少女披散的长发与单薄的素衣在风雪中翻飞,纤细孤绝的身影恍如雪幕中破碎的蝶,又似丹青上那一笔欲说还休的凄艳。
“让开,我要去见太子殿下!”容照月径直撞开正在东宫门前扫雪的内侍,提着裙裾便要往里闯。
“太子殿下正在明德殿与丞相谈政务,不可擅闯!”
东宫大门前扫雪的吴大伴看清来人面容,忙提放下扫帚作势要拦,身子却偏开半寸,恰巧让出一条道来,竟由着那抹素色衣袂携风卷入朱门。
差役不能擅闯东宫拿人,进了东宫,容照月心下方才安定了些许。
她必须见到容珩。
父王与兄长此番请命出征,根本缘由是皇后与太子身陷巫蛊之祸,他们为保储君清白,不惜以身作盾,恰逢狄人犯境,关东告急,父王为替太子挣得一线喘息和功绩,才毅然携兄长征战北上,求以战功抵谗言、以血洗冤。
如今巫蛊之祸已平,太子安然无恙,她父兄却身首异处,蒙受叛国之滔天冤屈!
太子若念及恩情,该会出手相救于她。
更何况,他们本是总角之交。她是陛下亲封的昭宁郡主,三岁那年便被赐婚太子。这桩姻亲,就是弘农王府全力支持太子的缘故。
明德殿就在眼前,殿宇巍峨,檐角积玉堆琼。
容照月扑跪在冰冷的玉阶下,寒气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她从怀里颤巍巍掏出那卷用生命护住的血书,高高举过头顶,素白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冻得青紫的手腕。
那腕骨纤细纤细欲折,凝霜冻雪之下,青紫脉络如瓷釉冰纹般分明,仿佛轻轻一触便会寸寸断裂。
“求太子明鉴!我父兄绝无叛国!关东之败必有冤情!我有父兄旧部书信一封呈与太子殿下!”冰冷的空气随高声呐喊吸入肺腑,割得人喉间生疼。
她的声音因寒冷,恐惧和巨大的悲愤而颤抖,却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属于昭宁郡主的清贵与倔强。
风雪卷起她散乱的黑发,掠过她冻得青紫,纤细欲折的手腕,更添几分玉摧琼碎的惊心之美。
明德殿内,地龙将整个屋子烧得暖香馥郁,与殿外的苦寒是两个世界。
临窗棋枰之上,黑白子纠缠厮杀,正到紧要处。
雕花小轩窗支开半格,一枝红梅频频透过窗向里探头,稍带进风雪。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折断那支梅花捻在指尖把玩,手的主人声音带着点病气的沙哑,却又清越如玉石相叩:“久闻昭宁郡主乃洛阳第一美人,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还是殿下的同宗堂妹,又与殿下前有婚约,如今人都求到跟前来了,殿下为何无动于衷?”
“弘农王父子辜负陛下厚望,坑害我大启三十万儿郎,丢我大启城邦,使狄人迫害我朝百姓,其罪滔天,陛下怒不可遏。姣姣却执意诉冤,孤实在无可相救。”太子容珩手持黑子端坐于棋盘前,金相玉质,端得是天家风姿。
执白子者右手上重捻起的棋子在骨节分明干净的五指间悠了一圈,“姣姣?”
“昭宁小字。”容珩毫不避忌道。
女子闺中小字乃**,为防止他人恶意指认有损闺阁女子名节而不可外泄,唯娘家长辈,姊妹与丈夫称呼,忌宣于外人之耳。
昭宁郡主自幼养在太后膝下,与太子总角之交,又有婚约之契,容珩因此知晓她闺中小字。
容珩面对外男随口说来,无非是那位昭宁郡主即将堕入乐营身为官妓,闺讳已无避讳之必要。
昭宁郡主艳色独绝,为洛阳群芳之首,一朝入乐营,恐是如羔羊步入狼窝,朝中不缺乏私下里酷爱折辱美人的官员,尤其是那般曾金枝玉叶但一朝跌落泥沼的美人。
可见昭宁郡主今后下场该会有多凄惨。
容珩对立面,那位执白子者左手捻着红梅,右手心不在焉的落子,“可是《神女赋》夫何神女之姣丽兮,的姣字?”
“周相对昭宁很感兴趣?”容珩手中黑棋紧跟白棋,落子锋芒,势要将其逼上绝路。
执白子者只是不紧不慢的跟子,接着容珩的话悠然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人落难,我见尤怜。太子殿下若实在不愿怜香惜玉,那不如让臣去吧。毕竟,臣对搭救美人之事,甘之如饴。”
他眉峰微挑,眸光斜掠向对面的容珩,唇角噙着三分玩味。
手谈中,外头风雪顺着小轩窗灌入,带进来刺骨的寒气,惹得执白子者咳嗽连连。
“还不赶紧把门窗关好,切莫冻坏了周相。”容珩手中又落一子,对边上跪着侍候的奴仆吩咐,不知可是错觉,那语气中,隐隐夹带嘲讽。
执白子者指尖梅枝微转,“殿下的棋,臣领教了。只是棋局终有终时,而美人不可负。臣且作护花之人去了。”
说罢,他将白子一抛,拂袖起身,宽大的素白狐氅在空中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
容珩看着他走向殿门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丝冰冷不易察觉的讥诮。
当真是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句句不离美人。
“吱呀——”
殿门开启的沉重声响让容照月骤然抬头,眼中爆发出炽烈而卑微的希冀。
她抬膝向前挪了半步,将手中血书举得更高。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角绣着繁复银线暗纹的素白狐氅,随后是一张极其年轻却苍白,带着几分阴柔病气的脸。
雪光倾泻在他脸上,竟照出一种近乎破碎的琉璃质感,整个人像是在病中。
唯有一双眼睛,墨黑深沉,浮着层浅淡,看似温和的笑意,却让人望不到底,蕴藏着无尽风雪的寒潭。
纯白狐氅的雪色毛锋衬得他身形清癯如竹,可见他身形单薄。好在肩背生的宽阔,能将氅衣撑起,即使带几分病气都不显羸弱。
看身形明明是如孤松鹤影,但容照月看到他率先想到的就是,狐狸。
那副面容本就阴柔,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表面浮着些许一目了然笑意,眼尾上挑得像是两道月牙,跟周正矜贵的太子相比,活脱脱的一派奸诈狡黠之相。
活像一只修炼成精,能洞悉人心的白狐。
她在看那人时,那人恰好也垂眸在打量她。
容照月看不透那人似笑非笑的眼底下毫无感情的衡量,只觉得那是一种轻浮浪荡之态,心下惶然,忙垂首避开。
方才太子身边的吴大伴说太子正在明德殿与丞相谈政务,那此人就该是当朝丞相周绥了。
周绥,字长嬴,出身吴郡大族,精通君子六艺,十三岁凭借一篇治世奇文名扬天下,十六拜相。到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只可惜生来体弱多病。
早年坊间有言,吴郡周郎身弱命贵,天妒英才。
为何是早年?只因后来,他的名声并不好,可谓是臭名昭著。
就连她在闺中都有所耳闻,此人虽是奇才但行事乖张,因得帝心在朝中结党营私大肆铲除异己,私里作风不正,痴信“采阴补阳”之法,长相阴柔缺乏男子阳刚之气,酷爱美人,极其喜好细腰,未娶正妻府中便通房无数。
而眼前之人容貌精致近乎阴柔,面色苍白隐见病气,眼波流转间更似含轻浮笑意,确与传闻对丞相周绥所述分毫无差。
凝神间,忽有一枝寒梅探来,冰凉湿润的花枝竟轻佻地托起了她冰冷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来。
容照月被迫抬眸,撞进一双含谑带倦的眼眸。
那双眼如春冰初泮,浮光潋滟,却偏生带着三分轻佻。
周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容照夜,目光在她沾满雪泥,狼狈却依旧惊心动魄的容貌上细细流转一遭。
那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衡量。
少女眉似远山孤月,纤长如蝶翼的睫毛上覆盖着冰雪,一双氤氲着水光的眼眸像是雪山上的雾凇。
“眉如聚黛,目若潋滟泉,泪盈于睫。果真是好一副牡丹瑰姿貌,我府中那群通房姬妾加起来,都不及昭宁郡主眉目间一寸风华。”周绥语气轻慢似点评一件器物,却又因那病弱的沙哑而奇异地不见猥琐。
那一句调侃之言,惊得容照月尚在风雪摧折洗礼中都不曾动摇的身体在此时竟瑟瑟发抖。
她不是被吓的,是被气的。
屈辱感如滚烫的沸油,瞬间泼遍全身,灼得她每一寸肌肤都在刺痛!他竟拿她与他府中那些姬妾通房相比!
容照月猛地偏头躲开那冰冷的梅枝,齿根紧咬,仍固执地高举着双臂,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压制得低哑:“周丞相请自重!”
“求太子殿下为我父兄讨回公道!殿下可还记得,你的武艺是我父亲所授,我哥哥自幼是你的伴读,我父兄的品行,你该了解,他们多年来为大启出生入死,此次我父亲还是带病出征,咳血披甲。我哥哥回来时,浑身箭创,他们即便是战死沙场,也断不会做通敌叛国的事!定是有奸人从中作梗,蓄意陷害忠良!”
容照月再次向明德殿内呐喊,声中泣血,字字悲怆。
少女脸上满是悲愤与恨意,蜿蜒的泪水爬满了整张秾丽的面庞,泪珠将落未落的坠在泛红的眼尾,兀自倔强又楚楚可怜。
她刻意重提往日渊源,所求不过太子一念恻隐。
只求太子念及旧情,哪怕只允她留在东宫。
若入了乐营那般地方,莫说为父兄雪冤,便是保全清白之身亦难如登天。
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明德殿内依旧寂然,太子的身影始终未见。
周绥对于她明显的厌恶和抗拒似乎并不意外,也无愠色。
他信手便从容照月冻得僵直的手中抽走了那卷血书,动作随意得像是拈走一片落花,随即漫不经心地展开扫了几眼。
容照月手中书信被面前人取走翻阅细览,她刚想要动身夺来,就听周绥缓声开口:“关东被困,军粮遭劫,百姓自发筹粮建仓,又遭内鬼纵火焚仓,全城断水断粮,满城饿殍,大军硬撑三月等待增援,结果狄人铁骑先一步踏破城门。”
周绥说完后咂舌啧了声,“挺惨。”
容照月望着眼前这张阴柔雅痞神色颓靡的面孔,心下暗忖,除了挺惨二字,就再没有多的言语了么?
她知道他是文臣,不干涉武将之事,可这人对于忠良蒙冤受辱,国家城池沦陷折兵损将,百姓遭难全然一副漠然之态,非但毫无悲悯,反露讥诮之色冷眼旁观,简直就跟那群落井下石之奸佞小人一样可恶!
偏偏这种人,还是大启国官居一品的丞相。
容照月仍跪立于风雪中,身形如竹,仰首直视周绥,目光清冽如刃,“丞相此言是为何意?”
二人一跪一立在风雪中对峙,周绥身形挺拔如孤峰峙岳,广袖狐氅迎风猎猎,竟将跪地的那道纤影全然笼在身影之下。
容照月这才发觉,他身量极其修长挺拔,只是那点病气与阴柔的长相,硬叫人忽视了去这挺拔的身形。
周绥将书信徐徐折拢,纳于袖中,语转低徊:“一纸血书,空口无凭,定不了忠奸,更翻不了陛下钦定的铁案。众所周知,他二人通敌叛国坑害三十万大军及关东六郡八十万百姓,仅是处他二人斩首,留你等家眷性命,已然是陛下皇恩浩荡,郡主该知足了。”
说罢,他俯身靠近了些,狐氅上清冷的寒梅暗香混合着一种淡淡的药味侵入她的呼吸。
周绥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慵懒的,仿佛施舍般的诱惑:“但周某平生最是怜香惜玉,见不得美人受苦。郡主若愿为周某入幕之宾,随我回府,尚能得一隅遮风挡雨之所,锦衣玉食,总强过那千人枕,万人睡,暗无天日的乐营官妓千百倍。如何?”
他微微拖长语调,那双含谑带倦的眼眸重新落在她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今日雪大,忽而眼尾轻扬。
容照月浑身猛地一颤,并非因为刺骨风雪,而是因这堪称诛心的轻侮,将她视若玩物,以慈悲之名行胁迫之实。
她仰起头,死死盯住周绥,那双氤氲着水汽与绝望的眼眸里,此刻燃起的却是纯粹,不加掩饰的恨意与宁折不弯的倔强。
“我父王一身忠骨,兄长铮铮铁汉,他二人一生为国征战,遭奸人迫害蒙受叛国之冤,我乃皇裔,岂容你等佞幸之徒折辱?我即便是血溅阶前,魂断于此,也要为我父兄证冤陈情!丞相既不信我父兄冤情,那便不劳丞相费心,我所求之人乃是太子殿下,与丞相无关!请丞相将书信还与我!”
她一字一顿,声音虽微弱,却如冰雪般冷硬清晰,砸落在寂静的雪地里。
容照月虽跪立于风雪之中,素衣散发,形容狼狈,脊背仍挺如竹节,眉目间自有一股不容折辱的清贵之气。
周绥捻着梅枝的指尖微微一顿,苍白的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的面具般的笑意渐渐淡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且难以察觉的波澜。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不是嘲讽,也非愉悦,那笑声低得几乎被风雪掩埋。
眼前美人娇躯轻颤,素衣浓颜,背脊不曲不折,就如他手中这枝被从枝头折断,但在风雪下依然不屈不折还摇曳生姿的红梅。
白雪掩不住其艳色,寒风折不断其傲骨。
但她不是什么傲雪寒梅,活生生一枝暖房娇棠。
愚钝,不通世情,不辨利害,空有一身不合时宜的傲骨。
太子殿前,他不便多言,但太子迟迟不现身,态度已然明朗。都这般田地了,若她再拒他抛出的援手,只怕转瞬便要沦为乐营中又一缕残芳。
也就生于锦绣丛中,长于玉山辉里,受父母珍爱,视若珪璋,家门清平无忧无纷的娇娇贵女,方会养成如此天真坦率不谙世事的心性。
然暖房娇花终不经寒,遇风即折。
“佞幸之徒,骂得好。”
周绥直起身,漫不经心地将那枝红梅掷于雪地之上,殷红的花瓣零落散开,触目惊心。
“既然郡主一身傲骨,不屑周某这点微末的怜悯,那就请便吧。周某乃乐营常客,乐营的规矩,新入妓籍者,需得三日后方可允客,周某期待三日后与郡主在乐营相见。”他将那份收于袖中的书信随手抛回容照月怀里,仿佛是丢弃了一张废纸。
除了书信之外,容照月面前的雪地里还被丢下了一柄嵌满宝石的匕首。
她正疑惑之际,就听周绥续道:“不过郡主金尊玉贵之身既为官妓,有所追求又不愿委身他人受辱,若入乐营想来是要自戕明志的,为方便郡主行事,追你心心念念的家人而去,此刀便赠予郡主了。左右你离了父母亲人庇护无法生存,不如早与亲人团聚,至于有何冤屈,去那地府阎罗殿再申吧。”
动作间,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微风,拂过她的面颊。
语落,周绥不再看容照月一眼,转身踩着那落梅残雪,缓步离去。
纯白的狐氅下摆在风中微微晃动,背影清癯孤直,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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