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铁勒大王子合赤温身姿挺拔地立于殿中,深目高鼻,一身草原贵族的华服,神情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焦灼。
“陛下容禀,小王此番先行进京,实属迫不得已。使团大队人马一路行来,先是偶遇山石塌方阻路,后有流民冲撞队伍,行程一延再延。小王心急如焚,实在等不及大队,便斗胆先行一步,向陛下请罪来了!”他深深一躬,姿态放得极低。
李琰端坐御座,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抬手虚扶:“大王子言重了,路途艰险,非人力可抗,何罪之有?”
合赤温直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愧:“陛下宽宏!只是……小王昨日便已抵京,却因从铁勒带来的礼物沉重,尚随大队押运,未能及时运抵。小王实在无颜两手空空面见天颜,是以昨日便在京中四处寻访,想采买些靖京时兴的好物件,聊表心意。说来也巧,昨日小王在鸿运楼正巧遇见了柳驸马。柳驸马为人端方,提点小王朝见天子乃头等大事,不可因这些微末小节而延误。小王如梦初醒,今日便匆匆入宫了。这些匆忙采买的薄礼,实在不成敬意,还望陛下恕小王唐突失礼之罪。”他身后侍从捧上几个锦盒。
李琰目光扫过锦盒,脸上露出一丝宽容的笑意:“大王子有心了。这份心意,比什么都贵重。既然大王子与柳卿有此缘分,正好,礼部尚在商议由何人负责接待贵使团。使团抵达之前这段时日,便由驸马陪同大王子,领略一番我靖京的风土人情吧。”
合赤温脸上立刻显出受宠若惊之色:“陛下恩典!驸马乃人中龙凤,才华横溢,小王能得驸马作陪,实乃求之不得的幸事!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踌躇与尴尬,“昨日偶遇时,小王有个不成器的手下,贪杯多饮了几口黄汤,言语间不慎冒犯了瑾王殿下……已被驸马当场教训过了。小王心中惶恐,不知驸马爷是否还记恨此事?若因此影响了两国的情谊,岂非小王的罪过?”
“哦?”李琰果然露出意外之色,身体微微前倾,“驸马教训了谁?”
合赤温立刻侧身,对身后一个身形异常魁梧,戴着半边狰狞铜制面具的汉子道:“巴图,上前,拜见陛下。”
那名叫巴图的汉子沉默上前两步,单膝点地行礼。面具覆盖了他左半张脸,露出的右半边脸线条刚硬,眼神凶悍,浑身散发着剽悍之气,即使沉默跪着,也如一头蛰伏的凶兽。
合赤温解释道:“陛下恕罪。昨日争执间,驸马出手教训这蠢物,不慎将他按倒在烛台旁,滚烫的蜡油泼溅,灼伤了半张脸,形容实在可怖,恐污圣目,这才以面具遮掩。这狗东西口无遮拦,驸马教训得极是!只是他如今一臂被折,半面尽毁,已是得了十足十的教训,还望陛下开恩,留他一条贱命,容他戴罪立功。”他语气恳切,将责任全揽在自己管教不严上。
李琰锐利的目光落在巴图面具边缘隐约可见的、红肿起泡的烫伤痕迹上,又扫过他垂在身侧,明显不自然弯曲的右臂,心中着实吃惊不小。
这巴图一看便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柳栖悟那副病骨……竟能将其伤至如此地步?
“你这手下,一看便身手不凡。”李琰缓缓开口,语气带着探究,“驸马一向体弱多病,如何……”
“小王也是始料未及!”合赤温立刻接口,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赞叹,“驸马当时言道,平日里多得瑾王殿下指点一二。瑾王殿下真不愧是威震四海的靖国第一高手!即便只是偶尔指点,竟也能让柳侍郎有此等身手!想来驸马爷自身也是天赋异禀,一点就透!”
李琰面上不动声色,沉默几息,温和道:“一点口角误会,说开便好。今晚朕在麟德殿设宴为大王子接风洗尘,届时朕把老四夫妻也叫来。大王子与驸马当面说开,一笑泯恩仇便是。”
合赤温大喜,连忙躬身:“谢陛下恩典!小王今晚定当向瑾王殿下与驸马爷郑重赔罪!”
赴宴的旨意传到瑾王府时,李重霄正歪在软榻上琢磨合赤温在原作中的定位。
一个对柳瑜一见钟情,看似行事冲动,但最终走下的每一步棋都是有利于他的部族发展的聪明人。
原作中他最后的结局看着还不错,是李重津的盟友,但是从一些侧面描写的小细节,好像都在暗示结局彻底失去“李重霄”的靖朝,未必能跟铁勒继续维持这份友好的往来。
柳栖悟从吏部托人传话回来,他散值后需直接从吏部文选清吏司赶往麟德殿,请王府差人送一套赴宴的常服过去。
李重霄来了兴致,暂时丢开杂念,亲自去柳栖悟的衣橱翻找。
打开柜门依次看过,映入眼帘的衣物除了那身隆重的大红婚服格外显眼,其余多是素色或暗色的常服,料子虽好,样式却过于简朴庄重,符合一个清流文臣的做派,却少了几分赴皇家夜宴该有的华彩。
他挑拣了半天,勉强拎出一套还算体面的。一件深紫色云纹锦缎圆领袍,配玄色暗金线刺绣的褙子,腰带是墨玉镶银的。
李重霄拎着衣服,在脑中勾勒柳栖悟穿上的模样——深紫虽显贵气,却过于沉郁老成,衬着他那张过分昳丽又苍白的脸,怕是要生生压去三分颜色,反不如他平日那身绯色官袍来得精神奕奕。
“啧,”李重霄不满地皱眉,看向一旁侍立的柳府跟过来的管事嬷嬷,“周嬷嬷,你们柳府怎么回事?驸马的好衣裳就这么几件?这赴宫宴的体面都没有?”
周嬷嬷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低着头含混道:“回王爷的话……先前为了按王爷的要求重修王府……府里公账上着实花费巨大。驸马爷又一再叮嘱,万不能委屈了王爷,他自己的用度能省则省,便没怎么添置新衣。”
要引泉、建窖、购置字画家具……
老爷日日看着那些单子气得胸口疼,哪还有心思给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置办行头。
李重霄哑然,想起自己那狮子大开口的嫁妆单子,摸了摸鼻子,难得有点理亏。
他挥挥手:“罢了罢了。驸马身高与我相仿,去我那儿挑一身不违制的,搭配好了送过去。要看着精神贵气些的。”
吏部文选清吏司的值房内,柳栖悟刚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周嬷嬷便捧着衣物到了。
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织金云锦直裰,料子轻薄华贵,在灯火下流动着水波般的光泽。衣领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暗纹。外罩一件月白色银狐裘里子的妆花缎披风,既保暖又不失飘逸。
腰带则选了一条羊脂白玉带扣的玄色锦带。又配了一枚通体剔透,雕工精湛的蟠螭纹青玉佩。
柳栖悟指尖拂过织金云锦细腻的纹理和银线勾勒的缠枝莲暗纹,触手温润冰凉。那枚青玉佩更是入手生温,雕工古拙大气,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是王爷的衣物?”柳栖悟抬眼看向周嬷嬷。
周嬷嬷忙道:“回少爷,是王爷亲自挑的,说少爷您穿着肯定好看。”
柳栖悟的目光在那华美的衣料上停留片刻,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嗯。王爷费心了。”
夕阳熔金,为巍峨的宫墙镀上一层暖色。
瑾王府的马车停在宫城西侧的顺贞门外。李重霄一身亲王常服下了车,穿过幽深的门洞,踏上通往麟德殿的抄手游廊。刚转过一道朱漆廊柱,脚步便是一顿。
前方不远处,一人临风而立,正望着廊外渐次亮起的宫灯。
正是柳栖悟。
他换上了李重霄为他挑选的那一身华服,雨过天青的直裰衬得他肤色冷白如玉,宽大的衣袂在晚风中微微拂动,非但不显松垮,反而勾勒出一种如修竹临风般的疏朗与尊贵。
羊脂白玉带扣束出劲瘦腰身,腰间悬挂的青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暮色为他昳丽的容颜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灯火初上,映在他沉静的黑眸中,如同寒潭落星,俊美得令人屏息。
李重霄的视线瞬间被攫住。他挑衣服时虽脑补过效果,却远不及真人立于眼前带来冲击的万分之一。
柳栖悟似有所感,转过身来。看到李重霄,他眼中那点惯常的冰寒仿佛被暮色融化,漾开一丝清浅的笑意,迈步迎上:“殿下。”
李重霄这才回神,压下心头那一瞬间的悸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忍不住扬起嘴角,带着点自得的语气赞道:“本殿下这眼光,真是没得说!瞧瞧,这颜色衬你,比那些老气横秋的强百倍!这玉也配得极好!”他目光落在柳栖悟腰间那枚青玉上。
柳栖悟笑意更深,眼底似有流光:“是,多谢殿下费心。”他走近一步,从腰间取下唯一跟这身华服格格不入的滚字香囊打开,“我这里也有个小玩意儿,看着觉得与殿下今日这身很是相配。”
“哦?什么好东西?”李重霄好奇地挑眉。
柳栖悟取出一枚约莫拇指大小的玉饰。主体是温润的白玉,被精巧的金丝缠绕包裹,镶嵌着几颗细小的,火彩极佳的鸽血红宝石,形制古朴中透着华美。
他微微倾身,亲手将玉饰系在了李重霄腰间蹀躞带上一个显眼的位置。两人距离极近,柳栖悟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系着丝绦,气息几乎拂过李重霄的颈侧。
跟在李重霄身后的孙尚宫眼皮一跳,赶紧低下头,心中暗啐:真是不分场合!成何体统!
李重霄也觉得这距离有些过于亲密了,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清冽如雪后松针般的气息,颈侧皮肤微微发麻,有些不自在地想退开半步。
但柳栖悟已经系好玉饰,抬头即将退开的刹那,一句轻若蚊蚋,带着温热气息的低语,猝不及防地擦过他的耳廓:
“若宴上有什么不开心的,就把它捏碎。”
嗯?
那声音消失得太快,连同那拂过耳廓的微痒触感,快得像是一个幻觉。
李重霄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腰间那枚华美的玉饰。它看起来精致坚硬,好像能保存上百年不变。
捏碎?凭他?
还有柳栖悟这话是什么意思?宴上会有事发生?合赤温?
李重霄看向柳栖悟,眼中带着询问和惊疑。
柳栖悟却已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沉静模样,仿佛刚才那近乎耳语的提醒从未发生。他侧身让开道路,目光投向灯火通明的麟德殿方向,语气如常:“走吧,殿下。里面人该到齐了。”
李重霄压下翻腾的疑问,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嗯。”
两人并肩,踏着渐浓的暮色,走向那片金碧辉煌的喧闹。
麟德殿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鎏金蟠龙柱下觥筹交错,气氛看似一派和乐。
李琰高踞御座,太子李重津、二皇子李重宜、五皇子李重嘉分坐下首。殿内坐满了从三品以上的官员,文官居多,紫袍绯衣,济济一堂。兵部尚书张谦身边,柳瑜的目光自李重霄踏入殿门那一刻起,便牢牢锁在他身上,复杂难言。
李重霄目不斜视,与柳栖悟一同上前向李琰行礼。李琰笑容慈和,抬手虚扶:“老四和驸马来得正好。朕方才还与大王子说起你们。来,坐这边。”他指向合赤温旁边预留的一席。
两人依言入座。刚坐定,合赤温便端着满满一杯酒站了起来,笑容爽朗中带着几分刻意的郑重:“瑾王殿下!昨日小王那不成器的侍从巴图,酒后失德,言语间冒犯了您,已被驸马严惩!今日借陛下这杯御酒,小王携这蠢物,再向殿下郑重请罪!”他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话音未落,侍立在他身后的巴图猛地跨出两步,“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李重霄的食案前!
他身形高大魁梧,即便跪下,气势也极其迫人,半边铜面具在灯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露出的独眼凶光毕露。
“瑾王殿下!”巴图的声音粗嘎洪亮,如同砂石摩擦,“是巴图的错!巴图昨晚不该说草原上的勇士人人都想把你娶回去暖被窝!是巴图口无遮拦,污了您的耳朵!巴图认打认罚!”
殿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所有谈笑风生瞬间冻结。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李重霄这一席,震惊、鄙夷、探究、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在无声中交织。
“放肆!”太子李重津率先拍案而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怒,“你竟敢如此辱及孤的皇兄!”
巴图梗着脖子继续吼道:“是!小人罪该万死!但驸马爷已经折断了小人的右手!”他猛地抬起那只明显扭曲变形,裹着厚厚绷带的手臂,“又用滚烫的蜡油,毁了小人这半张脸!”吼叫着,他竟然伸手,“咔哒”一声,猛地摘下了那半边狰狞的铜面具!
“嘶——!”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只见巴图左半边脸,从额角到下颌,布满了大片大片狰狞可怖的红肿水泡!脓血粘连,刚刚结痂的边缘扭曲虬结,如同被恶鬼啃噬过一般!与完好的右半边脸形成地狱般的鲜明对比,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令人作呕!
“天呐!”一个胆子小的文官失声惊呼,捂住了嘴。
“如此……如此面目,怎可面君!快!快把面具戴上!”另一个老臣颤巍巍地指着巴图,声音发抖。
“混账东西!”合赤温也适时地怒骂出声,一脚踹在巴图肩头,“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腌臜模样,也敢污了陛下和诸位贵人的眼!还不给本王遮起来!”
巴图这才重新扣上面具,遮住了那令人心悸的恐怖。然而,那惊鸿一瞥的惨状已深深烙在所有人心上。无数道目光,瞬间从巴图身上,转移到了静静坐在李重霄身侧的柳栖悟身上。
惊骇、难以置信,审视……
这样一个看起来风吹即倒,苍白文弱的病秧子,下手竟如此狠辣酷烈。折断手臂,滚油毁容!这与他们认知中那个清冷孤高的吏部侍郎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连御座上的李琰,和一旁作怒的李重津,目光都变得无比幽深锐利,紧紧锁在柳栖悟脸上,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人。
柳栖悟端坐如松,眼帘微垂,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着面前的青玉酒杯。殿内所有的惊疑、恐惧、审视的目光,似乎都未能撼动他分毫。
然而,他不敢,或者说,是不愿偏过头去看一眼身旁的李重霄此刻是什么表情。
他会害怕吗?
像昨晚看到自己手上那微不足道的小水泡时那样,流露出担忧?
还是……在看到巴图那张如同恶鬼的脸,得知这是自己亲手所为之后,那双总是带着点惫懒狡黠的眼睛里,会浮现出惊惧?厌恶?甚至是……恶心?
就在这片死寂般的,充满各种复杂目光的压抑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并不高亢,但隐含着一层薄怒,像淬了冰的刀刃:
“哦,所以,昨晚烫伤了本王驸马左手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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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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