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烛火轻摇,将拔步床内笼在一片暖黄光晕里。
李重霄心满意足地枕在柳栖悟腿上,唇角噙着一丝得逞的笑,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这位惯常高深莫测的主儿此刻难得的僵硬与无措。那向来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全是被看破的微澜,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主人强压的心绪起伏。
可惜这奇景没能持续多久。柳栖悟轻轻吁出一口气,周身紧绷的气息如同冰雪消融般悄然散去。
他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落在李重霄背上,安抚般轻轻拍了拍:“起来一下,我去净手。” 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平稳,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错觉。
摊牌在即,确实该正襟危坐。
李重霄依言慢吞吞坐起身,顺手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和散落鬓角的发丝。目光追随着柳栖悟走向铜盆的背影,心里那点因成功施展苦肉计升级版而升腾的小得意渐渐沉淀下去,思绪翻涌。
关于“柳栖悟”内里那个灵魂的真实身份,线索早已如珠串般在他心底串联成形。
一个曾经武功卓绝,对狄家乃至所有武将旧部都如数家珍,并且心怀善念的人。一个智计深沉,演技能骗过皇帝太子的存在,他还应该是原本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个时间的人……
除了被他鸠占鹊巢的正主,还能是谁?
这件事唯一令他困惑不解的,是对方对自己这窃居者的态度转变。从最初的冰冷戒备、步步试探,到如今……竟隐隐生出一种让他心头发烫的,近乎纵容的迁就。
“醒酒汤来了,喝了吧,省得明早头疼。”柳栖悟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里拉回。他已洗净手巾,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碗回到床边坐下。
李重霄接过碗,温热的汤药气息氤氲而上。他沉默地喝了大半碗,又将碗推回给柳栖悟:“你也喝点。”
柳栖悟没说什么,接过碗,仰头将剩下的小半碗醒酒汤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碗搁在旁边的矮几上。
两人重新在床沿坐定,一时无言。殿内只剩下烛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
酝酿好的话仿佛卡在了喉咙口,李重霄懊恼地发现自己刚才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却没想好最重要的问题,到底要如何开启这至关重要的一次谈话。
“真的可以说吗?” 反倒是柳栖悟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轻。
“嗯?”李重霄抬眼看他,撞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
柳栖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指尖轻轻触碰上李重霄的脸颊。
那微凉的指腹,带着薄茧,先是极其轻柔地描摹过他微蹙的眉峰,仿佛要抚平所有烦忧。指尖流连过下意识紧闭的眼睑,感受着其下微微颤动的睫羽。再缓缓滑下,沿着挺直的鼻梁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因酒意和紧张而显得格外柔软的唇畔。
他的动作细致而专注,眼神更是一寸寸地追随着指尖的轨迹,专注得如同在镌刻一件稀世珍宝,又仿佛害怕下一瞬眼前之人便会如朝露般消散。
那目光里沉淀了太多东西,有深入骨髓的眷恋,也有小心翼翼的求证,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
有那么几个瞬间,李重霄甚至错觉他会俯身吻下来,但他没有。他只是这样看着,抚摸着,目光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溺毙。
柳栖悟眼中那份过于沉重的情绪,让李重霄心头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涩的难过。“为什么不能说?”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你在害怕什么?”
他想不通,眼前这个人,明明行事果决狠厉,仿佛世间万物皆可算计利用,究竟是什么,竟能让他流露出如此深切的恐惧?
柳栖悟的指尖顿在李重霄的唇角,低声道:“那些志怪杂记里,山精鬼魅,谪仙异人,一旦到了要坦白自身来历根脚的时候,往往便是他们不得不离开尘世,回归本位的时刻。”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
李重霄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涩,他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缓和气氛:“怎么,你害怕我是吸人精气的妖怪啊?”
“我怕你是我的一场美梦。”柳栖悟的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李重霄心上,“一场醒来后,便再也抓不住的美梦。”
李重霄蓦地睁大了眼睛。
柳栖悟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某个虚空中的过去:“上辈子,我做过最好的梦,也未曾奢望过如今的一切。我只求我和身边的人能活着,便已是天大的幸运。若能再贪心一点,便是祈求能活在真正的太平盛世里。”
他顿了顿,语气染上沉重,“可靖朝积弊至李琰这一代,早已是沉疴难起。外有狄戎虎视眈眈,铁勒诸部亦非善类,如悬顶之剑,随时可能斩落。朝中还重文抑武,以致军备废弛,将才凋零。但他们只顾着党争倾轧,贪墨横行,国库空虚,民力疲敝。整个江山如同架在朽木枯枝上的危楼,摇摇欲坠。”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冰冷的嘲意,“我知道李琰怕我,视我为眼中钉。但我那时所求,不过是再给我多一点时间……一点就好。让我有机会,把北边那头饿狼和西边那只窥伺的鹫鹰死死按住,替舅舅他们寻一条安稳的退路。待到那时……我可以断了双腿,或废去一臂,只要能换他安心,换这江山少些动荡,我也认了……”
“胡说!”李重霄心头猛地一揪,被柳栖悟言语中那全然不将自己当回事的决绝刺伤了。他一把抓住柳栖悟停在他唇边的手,紧紧攥住,“让他安什么心?他那种人,也配你拿命去换安心?你上辈子就该早点杀了他!一了百了,哪来后面那么多糟心事!”
柳栖悟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重新聚焦在李重霄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他看着李重霄眼中毫不掩饰的痛惜与愤怒,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唇边缓缓绽开一个释然又带着点苦涩的笑意:“果然……你知道我的上辈子。”
李重霄心头一震,一时语塞。
柳栖悟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接着道:“你也猜到了我是谁,对吗?起初,我真是好奇极了,究竟是谁如此倒霉,赶在这个节骨眼成了李重霄。更好奇,他为何会知晓所有前尘过往?他用我想都未曾想过的离奇手段,竟真的保全了所有人……
“镇国公府安然无恙,陈大他们有了归宿,甚至连那些本该在清洗中凋零的将领,也都有了新的出路。眼前的一切,充满了我不敢奢望的生机。”
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一点恍惚,“他……你,比我上辈子能想象出的,最好的结局还要好。还有这瑾王府,每日寻常的一粥一饭,与你对坐闲谈的每一刻……是我前世里连做梦都勾勒不出的。我这样一条烂透了,早该埋在黄土里的命,凭什么能拥有这么好的东西?”
那话语里的自厌与卑微,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李重霄心上,激得他眼眶发热。什么理智盘算,什么试探防备,瞬间都被这股汹涌的心疼冲垮。他再忍不住,猛地张开双臂,将眼前的人紧紧拥入怀中!
“不会说话就闭嘴!” 李重霄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谁准你说自己命烂?!我来了!既然老天爷让我占了你这个窝,我就一定会给你一个十全十美的好结局!说到做到!”
柳栖悟的身体在李重霄抱住他的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如同冰封的河面骤然解冻,猛地放松下来。他同样用力地回抱住李重霄,手臂紧紧环住对方劲瘦的腰背,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
两颗心脏隔着薄薄的衣料,在紧贴的胸膛间剧烈地鼓动着,急促的呼吸交织缠绕,传递着彼此同样滚烫的体温和撕开那层纸的震颤。
所有的隔阂、试探、恐惧,都在这一刻被这紧密无间的相拥狠狠碾碎。
当初对着制片人拍胸脯保证“我就真送个他十全十美的好结局”的口嗨,竟在此刻一语成谶。
李重霄心头五味杂陈,又酸又涩,更多的却是被怀中人这番蘸了蜜糖又裹着玻璃渣的话语搅起的惊涛骇浪。
甜蜜得令人晕眩,却又心疼得揪成一团。这平日惜字如金,高深莫测的家伙,怎么一开口就能精准地往人心窝子里捅刀子,还捅得人又痛又舍不得撒手?
激荡的心绪混杂着未散的酒意,激得李重霄眼角泛红。他抱着柳栖悟,感受着对方同样用力收紧的手臂,声音闷闷地低唤了一声:“李重霄……”
颈窝处传来细微的震动,柳栖悟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还是叫我柳栖悟吧。如今这世间,你才是李重霄。”
“嗯,”李重霄被那温热的呼吸弄得颈侧发痒,忍不住低笑了一声,随即正色道,“其实……我本来的名字,也叫李重霄。”
他顿了顿,决定坦诚一切,“我来自……后世。一个距离此刻,约莫七八百年后的世界。”
既然这个世界已非他记忆中冰冷的纸页,而是真实流淌的江河,那么他这来自未来,曾以文字见证过它兴衰沉浮的过客,何尝不是一位读史之人?
此事之匪夷所思,远超常理。然而柳栖悟只是在他怀中微微动了一下,并未表现出过分的惊骇,只是低声问:“七八百年后的世界,是不是很好?” 所以才能养出你这样特别的人,这样好的心性。
“很好的,”李重霄的声音染上回忆的暖色,“虽然人们仍需劳作,世界之外也仍有纷争,但有无数的奇思妙想化为器物,让日子过得比现在便利千百倍。所有人都在为长久的和平努力。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与谁共度一生,或独自一人,自在逍遥。”
他感受到环抱自己的手臂又紧了一分,心有灵犀般问道,“你是想问,我在那个世界如何?”
“嗯。” 颈边传来一声轻应。
李重霄笑了笑,坦率道:“我啊,是个死宅。就是……不太爱出门,喜欢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看看书,听听戏,写写故事。好友总说我书读得太多,对家和伴侣的想象过于理想化,才总觉得一个人待着更自在些。”
“那你……是在史书上读到我的?”柳栖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李重霄坦然承认,“我算是个……写戏本子的。就像我让人给红玉川编的话本一样。那时要写一个关于你的故事,我便去翻阅了许多记载你生平的古籍。”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泛黄书页上冰冷的文字,声音不由得低沉下去,“少年从军,意气风发,然后含冤入狱受尽折辱,又流放边关……直至外寇铁蹄踏破山河,生灵涂炭,你拖着伤病之躯,重新披甲挂帅,力挽狂澜于既倒。最终……在万众瞩目的庆功宴上,于御座之前,亲手刃了那罪魁祸首。而后被故人救出,自此……不知所踪。”
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浸透了血泪。
柳栖悟静静地听着,等李重霄说完最后一个字,沉默了许久。
殿内只余烛火摇曳的光影。良久,他才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低低开口,声音里竟有几分意外:“我本以为……史笔如刀,我弑君杀父,留于后世的,应该是乱臣贼子一流的评语。”
“怎么会!”李重霄立刻反驳,语气斩钉截铁,“那些被你从异族铁蹄下解救出来的百姓,世代铭记你的恩德!更有那不畏强权秉笔直书的史官,他们甘冒奇险,也要将你的事迹、你的功勋、你的冤屈,原原本本地写进青史,传之后世!”
他相信,若这方天地有灵,若它沿着命轨继续前行,那么属于李重霄的历史,必会如此书写!
就如同他所钟爱的某部史书所言——
*岁月的沧桑,才能淘尽一切污浊,扫清人们眼帘上的遮盖与灰尘,看到那些殉道者无比璀璨的光芒,历千年而不灭。
*处引用自《明朝那些事儿》,作者当年明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 29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