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姓。”小姑娘拉住老乞丐的手，她终于忍不住眼泪，“我跟你姓。”
老乞丐生息渐弱，声音低下去：“好，好。我本姓、师。姓氏便，赠予……你。”
小姑娘忍不住哽咽。
“哭什么！”老乞丐训斥她，“老子、要解、脱了！这是好事，”他喘气的声音粗重，“你应该，笑。”
小姑娘擦干净眼泪，努力露出一个笑：“好，我不哭。”
闻清涯静静听他们说话，眼中倒映绽开的血花。太多的血落在地上，夜间渺渺雾气似乎也染上了颜色。
他似有所悟：“便叫……师渺吧。”
老乞丐连声说好，他对小姑娘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有名有姓，堂堂正正的人了。”
小姑娘点头。
于是老乞丐问：“你叫什么名字？”
“师渺，”小姑娘回答，“我叫师渺。”
“你叫什么名字？”老乞丐合上眼，再次问。
师渺再次回答：“我叫师渺。”
老乞丐噙着笑，再没有开口。师渺等了一会儿，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身影僵住。
好半晌，她才说：“老乞丐，死了。”
闻清涯默默扶住她的肩膀。
师渺捂住胸口，还是落下泪来：“我的心好痛。”
闻清涯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告诉她：“是心在难过，渺渺，你在伤心。”
闻清涯抱起师渺，识青剑托起老乞丐的尸身。穿过腥风血雨，再次回到漆黑的树林。他抱着师渺走了很远的路，一直从夜色深沉走到晨光熹微。
他们走到一片坟地。
“人死之后要入土为安，把老人家埋在这里如何？”闻清涯询问。
师渺看了一圈，都是坟，老乞丐埋在这里不会孤单。
“就在这里吧。”她轻声说。
闻清涯用法术砍了几棵树，捏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棺材，又让识青挖坑，把老乞丐埋在了这里。
写墓碑时，闻清涯不知如何下笔。
“不用写碑。”师渺说，“他以前说死后黄土埋骨写什么不是烂木头一块，不必给他写什么墓碑。”
闻清涯便作罢。
他们没有纸钱，只有闻清涯身上带了几根清心静气的檀香。师渺就点了那香插在老乞丐坟头。
“这是禅宗佛子亲手制的香，虽然我一直觉得那群秃驴不可信，但他们超度确实有一套。”闻清涯把手放到师渺的头上，“老人家一定，有一个美满的来生。”
师渺点了点头。
“那么，”闻清涯蹲下，把着师渺的身子让她面向自己，“在老人家的墓前，再问一遍。”
他还是双手掌心向上，平举到师渺眼前：“我是剑阁闻清涯，元婴后期，门下没有弟子，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师渺鼻子一酸，这一次她把自己的手放到闻清涯的掌心中。
“愿意。”她顿了顿，“师父。”
闻清涯握紧她的手：“嗯。”
“自此之后我为你师，必定怜你疼你、视你为掌珠，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惟愿吾徒道途坦荡、剑心通明。”
跟老乞丐道别之后，师渺跟闻清涯去红石城添置日常所需。
甫一进成衣店，闻清涯就大手一挥，豪气十足：“掌柜，把适合我徒弟的漂亮法衣都拿出来！”
掌柜是个秀气女修，见他进来先笑，听清他的话笑变成惊讶，看样与闻清涯熟识。特意从柜台绕出来，仔细打量师渺。
“你是个得过且过的剑修，小姑娘可不能照着你的法儿养！”掌柜嗔怪。她怜惜的摸了摸师渺的小脸，牵起她的手：“小可怜，姐姐带你好好收拾收拾。”
闻清涯不辩解，乐呵呵把师渺往掌柜那边推了推。
“渺渺且跟前辈去，喜欢什么尽管试，师父有钱。”闻清涯摸着师渺的头，温柔道。
师渺看了看笑容和善的女掌柜，又看看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的师父，慢慢松开手，跟掌柜进了柜台后的一扇门。
门后是一个院子，有四间屋子一个阁楼。三个侍女在院里侍弄花草。
女掌柜拍拍手，“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去一个准备沐浴，另外两个去阁楼上把我那个锁着的柜子搬出来！”
侍女们迅速行动，女掌柜带着师渺往屋里去，一边走一边问她：“会自己洗澡吗？”
师渺点头。
“你那师父糙，也不给你准备个女使！”掌柜心疼道，“你还这样小，三四个人伺候都使得！”
“我没有那么贵重，不需要别人伺候。”师渺注视掌柜认真道，“我要修道，修道之人怎能要别人伺候？”
掌柜更稀罕她了：“多懂事的小人儿，怎么偏偏跟了闻清涯那个不解风情的。”
“师父很好。”师渺反驳。
师父会带她御剑，会帮她埋葬老乞丐，还会拿出禅宗千金难求的香给她祭奠老乞丐。天下第一剑人人趋之若鹜，也会两次问她愿不愿拜入他门下。
“我知道前辈怜惜我，但师父的确很好。”
师渺话音未落，被拥入一个芳香怀抱。女掌柜用力抱紧她，遗憾：“如此可人的徒儿怎不让我先遇到？真真是老天偏心。”
她还想说什么，侍女来报可以沐浴了，便没说。拉着她进了沐浴的房间。屋门一打开，满室温暖水汽。沿着台阶往上，走到大浴池边。
浴池放满热水，水面撒鹅黄花瓣。池边放了香胰子、皂荚与浴巾。掌柜伸手进池子试了试水温，点点头。
“你自己洗，需要帮助就喊一声，外头一直有人。”
师渺点头。目送掌柜离开，侍女则为她拉开屏风，站在屏风后面不再出声。
师渺脱掉破衣裳，试探着把脚伸进浴池里，拨了拨飘来的花瓣。热水包裹住师渺冻得通红的脚，那是一个熨帖的过程，绷紧的皮肉一寸寸抚开，她甚至有一瞬间感觉不到脚的存在。
师渺滑进浴池里，就像她想的那样，柔润的水流温柔抱她入怀，池底一进一出两个孔管让浴池里的水始终维持在最温暖的温度。
师渺觉得自己满身皮肉都泡开了，才拿起皂荚搓洗身上。脏污落进水中顺孔管流走，师渺洗了好些遍，才裹好浴巾叫人。
侍女从屏风后出来，把另一条干净浴巾递给师渺叫她换下身上已经沾了水的。将浴池里用过的水放干净，抱起师渺快速换到另一个屋子。
女掌柜已经在屋里等候。
她挥手示意侍女们都下去，拿起亵衣亵裤递给师渺，引她到屏风后穿。
师渺乖乖穿好，抱着浴巾出来。
女掌柜引她坐到镜子前，拿过师渺手里的浴巾轻柔擦拭她的短发。白雾随着她手掌拂过蒸腾，刚才还滴着水的发丝全干了。
女掌柜抚摸师渺的脸，夸赞：“露了真颜方知娇客为何遮面，这样一张脸，不梳发髻才可惜……你想要长头发吗？”
师渺想起乞讨时见过的女孩们的漂亮发髻，点点头。女掌柜的手亮起盎然绿光，手指做梳梳理师渺的头发，手过之处干枯短发疯长，女掌柜一直梳到师渺的头发垂至腰间才停手。
“真漂亮。”她再次感叹。
师渺恍惚触碰自己的头发，满眼的不可置信。头发，这么快就长出来了？
“好了，让我来为娇客装饰一番吧……”
闻清涯喝第八壶茶的时候，柜台后的门再次打开，他激动站起来。女掌柜率先出来，闻清涯没有看她，全部心神都在躲在她衣摆后的小小人影上。
“渺渺。”他温柔唤。
那小身影磨磨蹭蹭露出真容。沾满灰尘泥土的小脸洗干净了，小短毛也长长了，用金红色缎带扎成两个丸子。身上的旧衣裳换成金红色的兔绒比甲和裙子。脚上的绣鞋也顶着毛茸茸的两个小球，可爱极了。
闻清涯笑容愈深，这才有小孩子的样子。原先那可怜样怎么都看不顺眼。
师渺捏着指尖不敢抬头。她从没穿过这样华贵的衣裳。
头顶落下一片宽厚的温暖，她听见师父发自内心的夸奖：“我们渺渺穿这样的衣服再合适不过了。”
她这才抬起头，弯起眼睛。
女掌柜依依不舍的把她让给闻清涯，口中还在念叨：“这样的小娇客竟然便宜了你这么个剑修！老天爷当真偏心！”
师渺被师父弯腰抱起，小脸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听他与女掌柜说：“我徒弟原先的衣裳处理了没？”
女掌柜颔首：“自然，我亲自动手烧得。保管诸天神佛亲至也甭想找着什么东西对你徒弟下手。”
“除了我徒弟身上穿的，没有其他衣服了？”
女掌柜翻了个白眼，气急败坏扔过来一个镶嵌绿宝石的戒指：“还能少了你的不成！”
师父笑嘻嘻接住往她怀里一塞：“记我账上，年关一起报给剑阁。”
掌柜没好气的说：“摊上你这么个倒霉师兄，闻阁主真是辛苦！”
闻清涯撂下一句才没有，抱着师渺溜出去。
“师父，我们去哪儿？”师渺问。
闻清涯指了一下城中最高的建筑：“带你去吃饭，然后回剑阁。”
师渺看过去，那是她在城外徘徊时总能看到的建筑，夜里屋檐楼角亮起灯火时格外辉煌，令人心驰神往。
可惜红石城是修士的城，是不允许乞丐入内的。
“剑阁，又是什么样的？”师渺轻声呢喃，是否比这煌煌灯火更加巍峨？
闻清涯太阳穴贴上师渺的额头，暖融融一片：“会知道的。”
他的徒弟，以后会知道剑阁什么样，修真界什么样，会知道世间所有的绮丽模样。
师渺小脸贴住闻清涯的脸：“嗯。”
闻清涯蹭蹭师渺的脸，“抱紧师父！我们起飞！”
识青出鞘，他们猛得升上高空，眨眼就到了高楼旁边，师渺看清了夜里在屋檐边发光的花鸟彩绘八角宫灯，当真是巧夺天工。闻清涯带她落到露台上，小二习以为常迎上来。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要一个视野最好的包厢。”闻清涯说。
小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好嘞！您这边请！”
师渺被闻清涯抱着走过抄手回廊，看见酒楼里面张灯结彩好不富贵，看见来往修士气度非凡，看见酒楼里舞乐的姐姐们衣袂翩跹宛如蝴蝶。
是与她曾经天翻地覆的两个世界。
师渺不由抱紧闻清涯的脖子。
闻清涯大掌顺着她后背轻抚：“不怕。”
师渺被师父带着穿过迷眼繁华，走到清静的包厢楼层，包厢打开门就是窗户。望出去是红石城的红石河，一张软榻放在主位，下方摆了一张圆桌，放了三四张椅子。闻清涯抱着师渺坐到软榻上。
小二将菜谱呈给闻清涯。
师渺看着菜单，目露茫然。她不识字。
闻清涯瞥见她的神色，笑着问：“师父这次想点菜，下次渺渺再点，可以吗？”
师渺点头。
“把你们家的酸甜口招牌菜上两道，再上一道适合孩子喝的汤。”闻清涯把菜谱放到一旁，对小二说。
小二略一想，道：“红石河的红鱼如今正是好味道，小姐可忌口鱼虾？”
师渺摇头。
“那便上一道糖醋红鱼，上一道鱼汤，再上一道梅子排骨，如何？”
闻清涯点头，“可。”
小二得了准话便出去准备了。闻清涯抱着师渺站到窗边，将红石河指给她看。
闻清涯腰间的玉亮了亮。
“渺渺帮师父拿一下。”
师渺把细长的玉捞起来，闻清涯示意她拿好，打进一道灵气。
师渺和一张怒气冲冲的大脸对上视线。
大脸的主人看见是一个小姑娘，狰狞的表情收敛。“嗯？怎么是个小孩？”大脸发出疑惑的声音。
“是我徒弟！”闻清涯自豪开口，“天生剑骨哦！”
大脸听见闻清涯的声音下意识露出狰狞神态，又因为眼前的小姑娘收敛。
“师弟，你变脸速度真快，”闻清涯评价，“跟隔壁药宗那个少主一样一样的。”
大脸忍无可忍，怒吼：“你还有脸说我！你把我徒弟扔到半月秘境门口！自己跑去红石城潇洒！”
“那是识青闻到剑骨的味道非要来看看，不然你能有一个天生剑骨的师侄吗？”师渺被师父颠了一下，“渺渺，叫师叔。”
“师叔。”
“哎！”大脸的表情瞬间慈爱，“回剑宗了师叔给你发见面礼哦！”
师渺抱紧师父的脖子，更用力的贴着师父的脸，怯生生道：“谢谢师叔。”
大脸的表情变得陶醉。
“等我带我徒弟吃完饭就去捞你徒弟啊，就这，挂了。”闻清涯切断联络，轻轻拍师渺的背。
“被师叔吓到了？”他轻声问。
师渺微微点头，闻清涯笑起来，“怎么这么害羞？不怕不怕，师叔人很好，只是有点生师父的气，才会凶。”
师渺的额头被师父轻轻的碰了碰，只听师父很温柔的说：“谢谢我们渺渺让师父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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