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孩童不认识江不辞,被大人举在肩上,好奇地指着地上跪着的人:“娘,那个人被打得这样惨,为什么不叫呀?”
“因为他是坏人。”妇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刀子割过阮清殊的耳膜。
她猛地别过头,泪水终于决堤。
原来这就是他要走的路——要忍着疼,忍着辱,忍着所有人的误解,在泥沼里一步步往前爬。
往前爬,为了什么?
只有阮清殊心里明白,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为了把那些藏在暗处的肮脏勾当,连根拔起。
最后一棍落下时,江不辞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却还是凭着一股蛮力撑住了。
他背后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血顺着脊背往下淌,在身下的地面积成一滩小小的血泊,被烈日晒得发出腥甜的热气。
吴岱宗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刻意的威严:“江不辞,可知罪?”
江不辞缓缓抬起头,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看着高台,也像是透过人群,看向某个方向。
薄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异常清晰:“我……知罪。”
三个字落下,人群爆发出满足的欢呼。
阮清殊在一片喧闹里,无声地落泪。
她望着那个被人拖拽着起身的身影,看着他踉跄着、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隐忍。
不是懦弱,不是退让,是把所有的尊严和疼痛都踩在脚下,只为了在黑暗里,劈开一道光。
她悄悄转身,将眼泪拭去,掌心的血痕与泪渍混在一起。
她要去准备伤药,要去看望一下刘伯母和阿窈嫂嫂,要替他守住这条用血肉铺就的、通往真相的路。
这里的欢呼声还在继续,而属于江不辞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
等打完这三十棍子,日头已歪歪斜斜挂在西天,看热闹的人群像退潮般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几句意犹未尽的议论。
江不辞早已疼得没了知觉,冷汗浸透的烂布衣黏在背上,血痂混着尘土结成硬壳,整个人软得像摊泥。
除衣而笞,是一种极辱尊严的惩罚,尤其是标榜君子的读书人,简直如凌迟般切割着他们的灵魂。
刘玉娥一醒过来,就拼了命地往这边跑,阮清武跛着脚,怎么追也追不上。
她看见儿子被衙役像拖死狗似的扔在地上,她的心像被钝刀子割着,扑过去抱住江不辞,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辞,不辞,我的儿,我的儿啊……”
阮清武追上来,江不辞伤处太多,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弄回家。
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昏黄的油灯照着江不辞苍白的脸。
潘郎中说什么也不肯过来了,刘玉娥没办法了,找出家里仅存的草药,在瓦罐里细细捣碎,又烧了热水,哭着给江不辞翻了身,让他直挺挺地趴在床上,上身□□。
他背上的鞭痕纵横交错,新肉翻出来,有些地方已经发了紫黑。
阮清武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底发寒,走到刘玉娥旁边:“阿娘,我来照顾不辞吧,你快去歇歇。”
刘玉娥摇摇头:“清武,你回家去照顾窈姐儿吧,别同她说今日之事,免得她动了胎气,快去吧。”
阮清武有些犹豫,在刘玉娥的再三催促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她一边用布巾蘸着温水轻轻擦拭,一边掉眼泪,声音又气又疼,“那县令是什么好东西?为了攀附他,你连命都不要了?咱穷是穷,可活得堂堂正正,犯不着为那点权势作践自己……娘知道你干不出这种事来……”
江不辞在半昏迷中哼唧了几声,眉头拧成个疙瘩。
刘玉娥的手顿了顿,药膏敷上去时,力道放得更轻了,指尖触到儿子滚烫的皮肤,眼泪掉得更凶:“疼吧?知道疼就记着教训,以后别再跟那些人掺和了,啊?”
她絮絮叨叨劝了半夜,江不辞始终没醒,只有偶尔的呻吟回应着她。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刘玉娥惦记着儿子该换药了,披衣起身往里屋走。
可炕上空荡荡的,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被褥,昨晚换下的血衣被收走了,桌上还放着她没吃完的半个窝头。
她愣在门口,半晌才缓过神,走到桌边,看见砚台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娘,勿念。”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油灯芯晃了晃。
刘玉娥拿起字条,指尖捏得发白。
最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无奈,有担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了然,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慢慢散开。
*
江不辞扶着墙根挪出家门时,后颈的冷汗正顺着衣领往下淌。
三十棍子下去,屁股像是被拆开重拼过,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这样也坐不得驴车,全靠一双脚走回镇上县衙去。好在他之前暗中保护阮清殊走过那条小路,人少僻静,附近也有村庄可以借宿。
他刚出了常渡村,一道黑影“嗖”地从林子后窜出来,举着个豁了口的破碗拦路:“大爷行行好!我三天没吃饭了,您给口剩的就行,馊的也行啊!”
江不辞眼皮都懒得抬,这种人他见得多了,自己又不是活菩萨。
再者,此刻他自身难保,哪有闲心管别人死活?
他闷哼一声想绕开,那小乞丐却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粘上来,抱着他的裤腿不放:“大爷您看我!我会转圈!会学猫叫!喵——嗷呜!”不知是饿狠了还是紧张,最后一声竟嚎成了狼叫。
江不辞冷着脸看着他,语气冷漠道:“我帮不了你,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救呢?”
他的余光瞥见小乞丐冻得发紫的脚趾和那张沾着泥污的脸,突然顿住。
小乞丐的眼睛又黑又亮,呆呆地跪在地上,仰着头,显然是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
江不辞默默叹了口气,如今世道艰难,人们苟且偷生,像他这样四处流浪的小乞丐,确实也不好找到合适的营生。
想到这,江不辞从衣裳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他,声音温和了不少:“去买两屉包子吃吧。”
小乞丐没伸手,“噗通”一声跪得笔直,“咚咚”磕了俩响头,声音亮得能掀翻屋顶:“爹!您就是我亲爹!”
江不辞差点蹦起来,疼得倒抽冷气:“我看着比你大不了几岁!”
“那叫干爹!”小乞丐改口比翻书还快,又要磕头,“干爹!您收了我吧!我能给您暖被窝、挠痒痒,您要是不想动,我还能替您上茅房——呃,这个好像不行,但我能帮您拎裤子!”
江不辞被吓傻了,他到底年轻,哪儿见过一上来就叫自己干爹的。
小乞丐明显是不想放弃,江不辞被缠得头更疼了,刚想发作,后腰的伤突然抽痛,他“嘶”了声弯下腰。
小乞丐眼尖,瞅见他渗血的裤腰,突然不闹了,踮着脚想掀他衣服:“干爹你受伤了?我知道个好东西!上次我被张三李四揍得鼻青脸肿,涂了灶心土混猪油,第二天就好利索了!”
江不辞打掉他的手,咬着牙直起身来:“将银子拿了,走吧。”
说罢也不再管那小乞丐,忍着痛大步朝前走去。
小乞丐捡起碎银子,吹去上面沾的灰尘,又在衣服上蹭了几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收进贴身的兜兜里。他抬头看向江不辞的背影,犹豫了一番,还是起身偷偷跟了上去。
江不辞记得中间有一条岔路,再走上一段,会有一家客栈。
他只觉背后凉凉的,又胀又麻,风一过,如刀割在皮肉之上,估计是伤口又裂开了,他要尽快找到一处休息的地方。
小乞丐见他越走越慢,躲在暗处蹙了蹙眉。口袋里的银子硌得慌,他抿着嘴,见江不辞是往村庄走,转身往回跑了。
跟着自己的脚步声没了,江不辞垂了垂眼,进了那家客栈。
说是客栈,其实与农家差不了多少。后院盖了几间土坯房,放了几张床几张桌子,勉勉强强算是个打尖住店的地方。
眼下,掌柜的正坐在柜子上打瞌睡,见有人进来,掌柜的眼皮一掀,笑道:“住几日啊?”
“一日。”江不辞放下几个铜板,“带路吧。”
掌柜的笑嘻嘻地收了钱,从柜子上跳下来:“客官这边请。”
此地相当偏僻,能做成一两笔生意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后院那一排房全空着,任江不辞挑选,他最后选了一间最角落的。
里面还算干净,一床一榻,有一架破旧屏风,后面放着一个浴桶。
江不辞点点头,看来还算满意,他咬着牙在床边坐下,对掌柜的道:“麻烦帮我烧桶热水。”
掌柜的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儿了,嗫嚅道问:“客官,你是不是受伤了,不会是被仇家追杀了吧?”
江不辞扯了扯嘴角,慢慢在床上趴好,后背的衣裳上已经洇出了点点血迹。
“不是,是上山采药,不小心踩空了……”
“哦哦,不要紧吧,需不需要给你拿点伤药?”掌柜的担忧地问。
江不辞摇摇头,他现在只想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下。
掌柜的明白过来,出去准备热水了。
过了一会儿,掌柜的站在外面敲了敲窗子:“客官,水备好了,还有,我看你伤得不轻,家里没有药,但有灶心土,多少能止血,我给你包了一包,也给你放外面了。”
江不辞支起半边身子来,朝着窗子的方向拱了拱手:“多……多谢。”
人的成功路多铺满血与泪[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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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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