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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妄(上)

严丝合缝的黑暗,以极为精妙的姿态,恰如其分地吸附在眼眶的轮廓。再细软的丝绸,再柔绵的水,也无法达到这么一种完美的融合。刘延家陶醉地黑暗那似有似无的撩人的爱抚,眯起双眼,将全副精神都投入到欣赏中,欣赏那似乎看不见又似乎充斥在目中的浓醇的黑暗,欣赏正在欣赏的自己,以及自己的欣赏。

但他沉醉的欣赏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一片锋利的白光撕裂,黑暗的残片迅速消解,白光的边缘刮过眼角,有点疼,可是他笑了,目光迎着白光的锋刃刺去,被一张瘦脸的吟吟笑意截住。

“简潘瑕,你可真会挑时候。”刘延家右侧的虎牙从舌尖划过,疙疙瘩瘩的痛痒感顺着经脉挠过全身的筋肉,整个人颤抖着松弛,又紧绷。

简潘瑕的笑意更浓,嘴角如两柄弯钩,将面颊的肌肉吊得扭曲成了一团干巴巴的树皮,松垮垮的皱纹紧张地堆叠,错杂出混乱的沟壑,牵连着本就分明的线条,将几欲破土而出的颧骨、似要陷入海底的腮勾勒得更加历历明晰。

“打断了你的遐思,可真是对不起。”简潘瑕对刘延家说着,左侧的脖子上却显现出硬挺而细长的几条线,伴着青筋的搏动,缓缓地面对着身后,那半敞着的放任白光肆无忌惮地狂涌进斗室的门,“看来你有点生气,不过无所谓,总有一天你不会生气的,再也不会生气,或许也不会遐思了。”

刘延家冷笑,淡淡地说道:“那真是很有意思了。”

简潘瑕仍是笑吟吟地,向门口一扬头,呼了一口气,道:“当然,这当然很有意思,就像我们所享受过和将要享受的一样。”

层层叠叠的脚步声从门口弥散到室内,在墙上来来回回地碰撞、回荡,种种声响、回响、回响的回响混织着填满了斗室中四四方方的狭小天地。

刘延家像刚才那样眯着眼睛,饶有兴味地端详着拥挤进来的各色面孔,笑道:“原来如此,不用等到总有一天了,现在的我就已经不会生气,不会遐思了。因为我不想。”

“那更好了。”简潘瑕转回头来,“这个世界上,像你一样的坏家伙还真不少。”

“像你一样的也不少。”刘延家已经忍不住在狂笑,笑得头发、睫毛、衣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翻天覆地地震颤、舞动,“不行了,我……我要岔气了,在我笑死之前,开……开始吧……”他滚倒在地,任由狂笑逼出的汗水将灰尘饱饱地吸上脸庞,幻化出深深浅浅的灰白图案,又一股脑地抹除、混合成一团混沌的无边无际的晦暗。简潘瑕笑着,看着,他知道接下来会很有意思。

蜂拥在斗室中的人们忽然不动了,全然地不动,仿佛他们本是永恒伫立着的石雕或楼阁,失去了维持人形的魔法,再一次回归了原状。

刘延家也不动了,保持着匍匐蜷缩在地面的姿势,像一只被烈火烤干了的蚕蛹。

没有风,凝滞的空气,凝滞的人。

简潘瑕感到有点热了,但还是静静地观望着,默念着:“三,二,一……”一字的尾音刚刚发出,呆若木鸡的人们便齐声爆发出一阵暴雷般的嘶吼,将头死命地上仰,不堪重压的颈骨连连痛苦地尖叫着。简潘瑕也被这气势吓得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来,轻巧地一侧身子,让过了天花板与墙头连接处堕下的一撮薄灰,颇为自得地站在他们面前,以那似乎万年不变的笑容,注视着一个个扩张得像要爆开、隐隐蕴藏着可怕吸力的空洞的瞳孔。

又是一阵嘶吼,狂风倏然暴喝着扑扫进来,所有人的衣服翕张着鼓胀起来,在这鼓胀之间,他们的身上闪现出转瞬即逝的影象,就是那么一刹那,但也足够看清了,殷红得有如妖光的目中激射出血火般的异彩,一齐将满口的獠牙对准了天空,扁而长的双手,表面上嵌满了凹凸不平的漆黑方块,在身体的阴影遮掩下,方块与缝隙几乎融为一体,一片黯沉已极的黯沉。

不知道是真是幻了,那一闪而过的怪相,是虚无的幻影,还是实实在在的异变?简潘瑕的呼吸变得急促,一向从容淡然的吟吟笑脸在丝丝抽搐中僵硬,猩红的血丝缠绕的瞳中,却暴涨出癫狂的喜色。

刘延家起身,淡淡地看了一眼,默然。

片刻的默然。

随后就是从两人胸腔中勃发,迸溢出咽喉的,超越了一切的吼声哭声骂声与笑声的,奇诡的巨响。

“去吧去吧,尽情地享受毁灭吧!”

声震坚壁,灰沉沉的水泥墙平淡而沉浑地回应着。人们沸腾了,千奇百怪的声音带着横溢的、原始的野性一般的热烈腔调在狭小的空间中翻腾搅动,满脸昏热的狂喜恨不得把五官都熔化掉。

于是斗室在一番精心设计之后,挂上了“正义俱乐部”的招牌,简潘瑕和刘延家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翘着相互对称的二郎腿,懒洋洋地观望着这些忙活着的人,时不时地随手指挥着。

所有人都各归其位,斗室中黑压压地挤成一团,因兴奋而无法控制的叫嚷此起彼伏,始终不见停止。有些叫嚷中的兴奋渐渐发酵成了不耐烦的怒嘶,最终全部变成了暴躁的呼叫,形形色色的声音混合得迷乱,说不清楚是丰富多彩还是杂乱无章了。他们都变成了适才一闪而过的怪人模样,长方形的双手挥得虎虎生风,一个个小方块碰撞着,流溢着颗粒分明的咔咔脆响。简潘瑕笑呵呵地看了一会,站起来说道:“各位俱乐部成员,你们等得着急了、迫不及待了吧?那我们现在就开始,用你们的双手去破坏掉一切可恶的家伙——为了正义哦。”

怒吼进一步发酵,变成了急剧膨胀的暴烈的欢呼,猛地延展开来,撑得斗室瘦弱的墙壁几有不堪重负之感。无数尖锐的獠牙白森森地晃着冷光,放鞭炮般劈劈啪啪地在双手的小方块上敲打着,一个个跃动着的画面浮现在他们眼前,片刻后,又是一阵亢奋的欢呼爆发,有几个怪人狂喜过度,浑身上下不听使唤地剧颤,小方块在身上来来回回抓挠,咯咯哒哒的摩擦声汇成连绵汪洋的海。

“找到了!找到了!”有的怪人摇头晃脑地高呼着,又似是觉得有点失态,忙大大地咽了口即将奔流而出的口水,正襟危坐,端着一板一眼的腔调说:“哼哼,这个女的唱歌竟然一直不露脸,声音还这么夹,这太坏了,一看就是假唱,简直太不能容忍;啊,她竟然说过这么一句话,太不好听,我是个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人,足以见得她人品恶劣。竟然还跟一个男的说话?有问题,大有问题,太不知羞耻;啊,天呐,一个普通人还想开演唱会?简直是痴心妄想,看来是想捞钱想疯了,恶劣,恶劣,恶劣至极。”

又有一个怪人急不可耐地催促道:“既然这样,就少废话了,我们快点出手吧,以雷霆万钧之势灭了她吧!”他说着,又是控制不住亢奋地颤抖着,仿佛饿了半年的苍蝇终于嗅见了血腥气,无与伦比的激动抽紧了浑身的筋肉,紧得像要僵死过去。

前一个怪人道:“当然,我们师出有名,一起上吧,用我们的力量毁灭这个可恶可恨的家伙——为了正义哦。”

狂暴的欢呼,狂暴的呐喊,席卷成汹涌的狂潮暴风,吞噬着室内的一切,又狂轰滥炸着涌出去,冲刷向外面的一切。

怪人们张开血盆大口,上下牙的尖端粘连着一条细细长长的口水,蠕动着颇有弹性的腰肢,久久地舞蹈着。觉察到这更为失态的一幕,他们于欢呼狂喜的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将一条光滑细腻的绸布罩在了嘴上,猩红的绸面晃动着惨白的冷光,在冷光的遮蔽下,隐约可见四个扭曲的黑字:正义之口。

小方块颗粒分明的响声层层叠叠,彻彻底底地交混,像无穷无尽的水纠集成巨啸,陷没于极致融合的嘈杂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晨光浓重,迅峰背着沉甸甸的朝霞,微微佝偻着背,显得有些吃力地走着,仿佛被清晨闷重的空气压得气息不畅。

清晨总该是清新的,但今天却大不相同,好似处处都搅和着浓稠的胶水。他深深吸了几下鼻子,回头看看滚着热烈的金边的云,挺一挺腰,骨节咔咔响了两声,身子顿时高了寸许。

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有这种感觉,好奇怪,也好难受,整个人就像沉入海底,被漆黑的海水挤压、刺透,心总是莫名地又酸又痛,伴着微微的抽搐。

他并不慌张,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三年前,他已经体会过,并且同时体会过更加深重的痛苦。

但他还是心里没底。暗暗地想:“为什么突然又有了这种感觉?难道当年的事情,又要重演了吗?”他全身一震,在夏日有气无力的暖风中打了个寒战,心又是一痛,是早已尽力忘却的伤疤,又被记忆的利爪割开了,血淋淋的,甚至可以听到,暗褐色沉寂的血液,再次滴落的滴答声。毎响一声,他都会毛骨悚然一次。

手机铃声响起,响了好半天,他才从胶水般密不透风而无从挣脱的记忆的裹挟中惊觉,到裤子口袋乱掏了半天,忽地想起手机在上衣口袋里,慌忙抓出来时,电话铃声已经戛然而止。“唉,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五年了,都已经过去了,瞎想些什么呢。”他故作轻松地撇撇嘴,“看看是谁打的,嗯,10086,不管它。”将手机塞回口袋,径直走向一家面馆,“就是这了,听说这是全城最好的面馆,在网上都被夸上天了,我也来打个卡。”

一进门,氤氲浓郁的蒸汽就在面条的浓香缭绕下将他团团包围,浸润进每一寸肌肤。“不错不错,”迅峰露出了笑容,喜滋滋地打量着面馆内朴素大方的陈设,素净的白色木桌,和家里一样的碎花瓷碗,不事雕琢的泛灰的白墙,吧唧吧唧品味美食的满足的声音,或欢喜或惊异又或平平淡淡的神情……种种元素交融成完美的和谐,他立即又像被甘泉冲淋过一般,涤荡尽了焐燥的胶水,暂时也忘却了心里的异动,“这才是人间烟火嘛,拍个照片发个动态,人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在这种地方安逸地度过一个早晨了。”他拣了一张靠近空调的桌子坐下,在簌簌的凉风中揉揉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长长地舒了口气:“爽!”

“老板,来两碗阳春面。”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店门口传来,迅峰好奇地看过去,并没有看到什么熟面孔,只有一男一女走了进来。他又细细端详了一下那女子,确信声音是她发出的,而且隐约感觉心念一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在哪听过,更想不出她是谁了。

女子在旁边的桌边坐下,男子坐在她对面。她撑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慵懒地说:“终于协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好好练歌,准备人生中第一场演唱会喽!”她的声音甜丝丝软绵绵的,像一片粉红色的花瓣,泛着初春时节羞涩的柔嫩。

男子笑道:“恭喜你啊,想开演唱会想了几年了,终于有机会了。有票吗?给张给我。”

“有,不过……”女子神秘一笑,“不给你。”

“为什么?”男子侧着头。

女子说道:“你还另有他用,当观众太可惜了,不用票也有好位置。”她的相貌并不出众,但目光中自有一股灵秀之气。

“哦,有意思,那我干什么?”

迅峰鼓起嘴思索着,刹那间灵光乍现,一拍大腿,跳起来指着那女子,眼睛瞪得比嘴还大,膝弯猛地撞上椅子,险些把轻飘飘的铝合金椅子撞得连滚带爬。舌头被激动连打了几个结,磕磕碰碰了好半晌才顺出来半句像样的话:“你、你是秦……”

女子显然有点吃惊,愕然看向他,连连打着手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但他实在激动得有点不能自已了,结巴了好久的话又好不容易顺出来,顿时成了决堤洪水,一发不可收拾:“秦宁夕,天呐,这么巧!我听你的歌好久了!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本尊了。”

秦宁夕有些尴尬地捂住半边脸,惶恐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们,还好,今天早上面馆里中老年人居多,似乎并不了解她,有几个人只是抬头看看,又埋头吃自己的东西了。

“那个……你好,初、初次见面,幸会幸会……”她也磕磕碰碰地回应着,男子站起身来,露出温和的微笑:“你好,我叫郑行,是她的好朋友。”

“你好,我是迅峰。”迅峰看到郑行,不知为何,一阵心悸传播起微弱的酥麻感 ,好像在被体内的气息牵引着。郑行似乎也有所感,眉头微蹙,却没有说什么。

迅峰声音小了一些,对秦宁夕说道:“今天见到你真的是意外之喜,你知不知道,我听你的歌听了整整五年了。”

秦宁夕也相当惊喜,笑道:“真是够巧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还是第一次偶遇粉丝。面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她虽然很想聊些什么,但一时间还想不出话题。

“我也听五年了,从第一个视频一直到今天。”郑行总算开口消除了尴尬,“你最喜欢她的哪首歌?”

面端上来,三人各自接过,用筷子拌了拌。迅峰说:“刚开始的那几首歌都很喜欢,青涩又美好。陪伴我走过了我的青春。”

秦宁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时候我才上高中,趁爸妈不在家,偷偷地拿手机拍视频,想起来也挺有意思的,每天都跟打游击似的。”

“打油机?”

“是打,游击。断句断错了。”秦宁夕解释着。迅峰哈哈大笑,挠着脑袋,说:“我还真是个空耳大师。那时候,我暗恋一个女生,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她表白,被无情拒绝。然后我在伤心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你的歌,好神奇,感觉突然就被治愈了。”他又大笑起来,郑行也面露微笑,道:“原来如此,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他们继续聊着,没有人注意到,角落处的一张桌边,一部手机的摄像头对准了他们。

那日分别后,秦宁夕走在回家的路上,独自穿行于门口的小巷时,眩晕感从四面八方袭来。浩浩荡荡的眩晕,她能够感觉到,像潮水翻滚着吞没大海中央的孤岛,自己就这样被死死地纠缠住。无孔不入的眩晕,似乎全然透明又似乎泛着浓重得遮天蔽日的黑气,流动着渗入她的眼,口,肌肤……

眩晕贪婪地吮吸着她的气力,眼前时而一片漆黑,时而又白得刺眼,耳畔嗡鸣着诡异的令人不自觉地心悸的噪声,似是嘈杂纷乱至极的无数种声音交织成的,七嘴八舌地似乎在咒骂、在怨怼。她没有听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声音,眩晕感涣散着她的心神,任何声音都只是杂乱无章的扰动,失去了实在的意义,只是无休止地缠扰着,仿佛有一万根针在她体内各处反复绞动、攒刺,要用那尖锐的锋芒将她彻底瓦解为破碎的消逝的泡影。

但仅仅片刻之后,这种感觉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不再有任何异感,她依然好端端地立在原地,面对着小巷转角处的凸透镜中夸张的形象,默默地出神。

好像发生过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么,可以就当它是一次奇怪的幻想吗?

就当它是一次奇怪的幻想吧。

希望真的可以这样吧。

只是,可以吗?

迅峰冷眼望着面对面站在房顶上的怪人,望着对方右手锯齿形的轮廓,那本该是个规整的长方形,但现在只剩下残缺不全的一半。有几个小方块被一分为二,就着稀薄的月光,艰难地粘连着的几块碎片孤零零地摇颤着,好似狂风席卷下的残烛,过了片刻,有的碎片零落、飘飞,其上字母的断肢残片,象征性地映着一丝苍白无力的光。

“我不想伤害你,是你逼我的。”迅峰说着,走近了几步,“我就知道,当年的事情又要发生了,但是我,绝不能让你们得逞。”

怪人张口喷射出黏液,迅峰身形一晃,黏液落在了一块砖上,立即将砖腐蚀殆尽。而一只浅青色的手,搭上了怪人的肩。

傍晚,斜阳轻轻地擦着檐角,红彤彤的暖光穿过香樟叶间的空隙,化成无数道柔顺而悠长的金线,在郑行的侧脸织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红色面纱,斜映着腮颧温润的轮廓。

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半边身子在夕阳的余晖映照下,围墙的投影由肩至腰,在她的身上劈下去,整齐的边缘将她另一半身子吞没入了灰暗。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走在路上。鞋底与路面摩擦,窸窸窣窣地响着。一颗小小的石子,弹跳着跃至窨井盖上,片刻的摇摆不定后,定在了下水孔的边缘,在微风的拨弄下摇摇欲坠。

“秦宁夕,那个,你,好点了吗?”走到小路的尽头,驻足在古老的法国梧桐的树荫前,郑行犹豫着,吞吞吐吐,却终于说完了这句话。

秦宁夕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又透出些许宽慰,她很想挤出微笑,但试了一试,做不到。

“我不知道,好点了吗?或许吧,但是……”她凝望一片翻飞着的落叶,风在肆意戏弄着它失去生命的残躯,抛来丢去,直到玩够了,才让它在绿化带的一个角落,归于再也无法寻到的寂灭。

现在还不是落叶的季节。

郑行明白,轻声说道:“但是,即使好了一点,又能怎么样呢?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的牙咬住嘴唇,有些干裂的表皮在渐变的青黄底色中,沁出几线血丝。秦宁夕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手指都开始发麻了。

他感受到了她掌心的剧烈跳动。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这是分别前,他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因为他明白,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只是苍白无力的空谈。他只是望着她的眼睛,相对默然,好久好久。

或许,这就已经足够。

送走了秦宁夕后,郑行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公园,站在人工湖的岸边,带着清甜湿气的风拥抱着他的脸,凉意沁入头脑,他闭上双眼,倾听着风在耳畔的喧嚣。心稍稍静了一些。

天渐渐地黑了,白天的游人已散去了大半,但夜晚还迟迟未到,面前的人工湖,脚下的广场,似乎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这是一天中他最喜欢的时刻,但现在,以往痛快的惬意,成了一种奢望。

睁开双眼,郑行拿出手机,打开,手指慢慢地划动着屏幕。

在吗

我好难受

他们让我去死

他们造我的黄谣

天天都有电话骚扰

好多恶心的话

救命

好想就这样死掉

一了百了

……

他的心痛得厉害,一直痛得胃、肠、肌肉、皮肤都在痉挛,没有一处不痛得厉害,从心中源起的,又回到心中的,几乎要把心撕成一片一片的,绞成一滩血泥的痛。

口袋里掏出一个支离破碎的东西,那是一个木偶,四肢都已被折断,只有一点点木质的纤维,还勉强连接着。木偶的脸上贴着秦宁夕的照片,黑白的,眼睛的位置却被洞穿,周围,猩红的墨水,大肆地张扬着獠牙利爪。

这是她今天收到的一个包裹,打开的那一刻,她就当场晕了过去。

郑行用力攥着木偶,左手的肌肉收缩得几乎要断裂,一阵异样的气感在血脉间搅动,横冲直撞地涌向手掌。

清脆的爆响,算不上是震耳欲聋,但也足以清楚地听见,也能够看见爆响所激荡起的纷纷扬扬的木屑,被湖上的风卷入水波中,消逝无踪。

那个木偶,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块块碎片,从指缝间落到地上,在夜色中四散,又在夜色中湮灭。

又是啪哒一声,手机掉到了地上,他却全然不知,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左手,握拳,松开,再握拳,再松开,重复着同样的机械的动作,心突然一空,笔直地沉坠下去。

他出了一会儿神,拍拍额头,用来来回回的摇头将芜杂空幻得连自己都不甚了然的思绪驱逐出去,弯腰拾起手机,打开到秦宁夕的主页,翻看起她以前的视频。

最早的视频可以追溯到五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一个面含稚气的高中生,忙里偷闲,不定时更新自己翻唱或尝试着磕磕绊绊写出来的歌。他早就是她的忠实粉丝了,也是她的好朋友。那时,他记得,她曾说过,音乐是她的热爱,也是她的梦想。

时光匆匆啊……他苦涩地想着,想着想着,涩意淡去了,剩下的,只有苦痛。

他真的不想再看向手机屏幕。每一个不堪入目的字眼与图像,都像一簇钢针,从他的眼睛直刺到心里。

这一簇簇钢针,也已经刺得她千疮百孔。

手机的上端弹出一个窗口,是秦宁夕发来的信息:“你在吗?”

郑行努力地抑制住自己将要紊乱的呼吸,点开,回复道:“在,你到家了吗?”发完信息,他立即垂下手,双臂像骤然释放的钟摆,脱力地晃动着。后背倚上湖畔的路灯,昏沉沉的黄光描摹着疲惫的眼袋。一想到与她有关的事,就沉重得几乎要垮倒。

“到家了。没什么,我……”

他还没看完,这条信息就撤回了,只剩下一行小小的灰色提示。然后,也再没有了回音,无论他再说什么。

但是他很快就看到了她的新视频,刚刚发布的,在她的小号。原本的那个号,已经成了一具寂静的干尸。在咒骂的浪潮中,平台迫于舆论压力,将她禁言了。

他听着她泣不成声的语无伦次,又一次紧紧咬住了嘴唇,咬得很痛,痛感刺激着大脑,心神在这电击般的刺激中恍惚着、悸动着。

“哼哼,原来护卫犬在这里。喂,看你家主人卖惨装可怜好不好玩啊?”一个充满愤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郑行转过头去,看见了一张微红的瘦脸,黄色的灯光与微醺一般的潮红交映,整张脸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哼哼,”郑行学着那人的样子反唇相讥,“护卫犬至少不会乱咬人,不像有些人。”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刚才的气感又在血脉中奔腾。

那人忽然暴怒起来,大喝道:“你闭嘴!你才乱咬人!”说着,他竟然变成了赤红色的怪人,一瞬间迸发出的红光将大半个广场都映得血红,仿佛溅满了鲜血。他右手一招,叫道:“大伙儿一起上,把这条不可理喻的疯狗给我干掉!”

又是三个怪人现身,张开獠牙横生的血盆大口,挥舞着长条状嵌满了方形小颗粒的双手,从三个方向同时扑向郑行。

劲风呼啸着,压得郑行气息滞塞,眼前一阵发黑。虽然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胜算,但被恐惧攫住了头脑,他已经无法思考,也没有时间思考。被恐惧腐蚀得绵软无力的腿瘫在地上,身子在剧烈的颤抖中坐倒,下意识地,左手撑地,右手奋力挥出,挡在面前。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在即将被击中的那一瞬,秦宁夕的影像在心头模模糊糊地泛起,他只有苦笑,笑得全身都发苦。“对不起了,今后更加难熬的日子,只能靠自己挺过去了。”他迎着劲风,闭上了眼,“对不起,作为你的朋友,我没有能力保护你,还得带着痛苦的遗憾和你永别。”人生的二十一年中的每一个画面都在眼前闪烁着消散,心头的酸涩、苦痛、迷茫、无奈全都静止了,他忽然间心境一阵空明,似乎已经化为虚空。

石破天惊的几声炸响,将灰土、碎石在巨大的冲击中横扫出去,空气中顿时游荡着弥漫的棉絮般的灰色尘埃,飘飘悠悠地飞扬了许久,又渐渐地沉抑下去,在大地上归于沉寂。烟尘淡去的那一刻,红色怪人惊讶地看着对面,原本该是郑行的地方,却已经不见了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纤长高瘦,筋骨清朗的藏青色怪人,还保持着斜卧在地,挥手格挡的姿势。右臂刚直劲挺的线条上点缀着一点白光,气息带动手臂的起伏,白光也忽明忽暗地晃动着。

“你……你也是……”红色怪人的声音在颤抖,心念一动间,“郑行”这两个字跳到了心头,“你叫郑行?”

郑行略显木楞地点点头,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自己的躯体,缓缓说道:“你叫黎重明?”这个名字也是突如其来地跳出来的,他还未及细想,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黎重明很快就平静下来,冷笑着,道:“不过变成怪人也没有用,今天,你必死无疑。”说话间,他和三个同行的怪人又一次从四面包抄上去,拳脚如疾风迅雷直取要害。“顺便说一句,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恶心人的家伙,现在大概也差不多了。”

郑行虽然没有经验,但这份力量应用起来竟是随心所欲,心念到处,气息便已流转着,牵动身体的动作,恰如其分地穿插在拳脚间微小的缝隙中,闪开了三个怪人的进攻,又正面与黎重明相拼一掌,两人都被一股巨力震得身子一晃,高高地跃起,后仰,消去这一击之势,稳稳地落地。

“你说什么?”郑行听了这话,立即抢上一步,大叫道,“为什么?怎么能这样?”

黎重明喝道:“什么能不能的?她……她自作自受,活该!”

“自作自受?活该?你告诉我她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要这么恨她?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有多惨!”郑行怒发如狂,纵身飞扑,和黎重明抱成一团,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被黎重明的膝盖抵住小腹,按住。

黎重明道:“不可理喻,你是以为自己很正义吗?哼,挺身而出英雄救丑?笑话!”他一拳擂在郑行的胸口,“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看看她那副嘴脸,那是她自找的!”

怪人们附和着大叫道:“对啊,她出言不逊,长得那么倒胃口,还不露脸,吊人胃口……”

“闭嘴!”郑行大喝一声,双手扳住黎重明的手腕,奋力向外一分。黎重明急忙加劲,却不防被他膝盖上顶,左腰一痛,整个人顺势滚了开去。郑行抓起掉到地上的手机,肩膀随着颤抖的气息而起伏不止,尽力稳住手指,打开到一个页面,嘶哑着嗓音说道:“所以她就该死吗?这就是你们这样对她的理由吗?睁大了眼睛给我好好看看,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吗?”他将手机屏幕逼到黎重明眼前,炯炯的双眼怒视着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叫哪门子正义!”

黎重明的眼睛瞪得很大,深邃的猩红凝滞成了一团了无生气的死火,黯淡下去的红光,和他的心一样激烈地跳动着。

他的喉咙中有一股极不均匀地气息在乱撞,发出受惊的猫一般的声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如垂死的尸体,挣扎着,抽动着。

怪人们捂着脸狂吼:“我就骂,怎么了?你有本事咬我们啊!”三人齐上,将脖子来回扭转得不住地发出爆响,张开大口,三道腥臭难耐的黄色黏液疾速冲向郑行。

郑行冷笑,也只有冷笑,冷笑之后,又发出一声苍凉的叹息,冷声道:“原来如此,你们只是单纯地想弄死她,所谓正义,不过是你们伪善的掩饰。”说罢,他双掌一并,向前推出。地面之下,旺盛地搏动的气息直冲而上,炸响不绝于耳,地面上迸射出一连串激扬的碎石与沙土,强烈的冲击瞬间迫开两道黏液,并震倒了三个怪人。但同时,郑行的右肩,也被一道黏液击中。

闻到了令人作呕的味道,初时郑行也没有太在意,与怪人又周旋几合,突然发现那腥臭中又多了些许腐烂的恶臭,肩上还若有若无地传来烤肉似的滋滋声和难以名状的剧痛,扭头一看,中了黏液的地方,藏青色的外皮竟已经溃烂成紫黑色,边缘像点燃的纸,干瘪而不规则,一点点地扩散开来。他大惊失色,微一分神,三个怪人举起六只规整漆黑的长方形的手,数十个小方块尖声嘶叫着射出,上上下下水泄不通地封锁住郑行的退路。

一接触到地面或体表,小方块便立即爆裂,硝烟四起,红彤彤的火花在一片迷蒙中格外耀眼,热烈地绽开着,星星点点的,飞溅得遍地都是。

怪人们开怀大笑,极为愉悦地欣赏着这场精彩的烟火秀,拍击着双手应和着炸响声的节拍,含糊不清地说着:“终于……搞定了他,刺激……太刺激了!”

黎重明默然,闭上眼不去看地上郑行摇曳得将要破碎的黑影,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心,不去想刚才的事。一个怪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冷笑道:“你在干什么?装什么清高?来吧,一起庆祝吧——难道你要背叛我们了?”此话一出,怪人们都倏然转过头来,目中的凶光恶狠狠地扎过去。黎重明心里一凉,忙说道:“你们这是……”话音未落,一个怪人大叫:“好啊,这个假惺惺的家伙是个骗子!他居然瞧不起我们!”

“太差劲了!”怪人们一起大喊,举起了双手,就像刚才那样,数不胜数的小方块激射而出。

浓密的硝烟被夜风稀释,火花的余辉被如水的月光浇灭,暗绿色的草坪泛起阵阵波澜。一切都没有变,唯一不同的,就是不见了郑行的身影。

强光,好强的光,争先恐后地涌进眼中,眼珠,眼白,连同那厚厚的眼袋,都胀得发麻。

“你醒了。”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节奏很轻快,像一个少年,而且还很熟悉,“来,起来,让我看看,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透过强光晕染出的朦胧的白纱,一个高瘦白净的青年身影映入眼帘。再一定神,那人的脸明朗起来,是迅峰。

迅峰的脸上还是洋溢着笑容,气色却不太好,腮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有点干裂发黄,走起路来似乎右腿微跛,与上次见到时差异还不小。

“实在想不到,郑行你是真行啊,也是怪人,第一次变身就一挑四。怪不得上次看到你感觉有点奇怪的。”撑着一张苍白的脸,迅峰仍然有说有笑,虽然和郑行其实才见过一面,却丝毫没有生僻之意,就像是面对一个老朋友,“实不相瞒,我也是怪人。哎,其实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保持神秘感。不过既然知道了你的身份,我要是不回报一下,也不太厚道。”

郑行眨眨眼,一边环顾四周的环境,一边说道:“这是哪?”

迅峰道:“我的老巢,放心吧,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但也不是不正经的所在。在这里养伤,那些怪人绝对找不到。”说着,他过来扶郑行,要查看他的伤。郑行想侧身让开,却使不上劲,肩背胸腹大块大块地方都在作痛。迅峰帮他换了药,道:“你躲什么?我又不会害你,不然还救你干嘛?你这伤不轻啊,被毒汁击中,差点就烂到内脏了,还被键盘炸弹浑身上下炸了个遍,能醒过来简直就是医学奇迹。”

郑行低声道:“不是,我只是过意不去,谢谢你救了我,给你添麻烦了。你自己也受了伤,最好也歇一歇,我不要紧的。”

迅峰摆摆手:“小意思,这点伤……”他一直明快的神情忽然阴郁起来,“跟那些受害者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的右手五指用力抠着衣角,绵软的布料被扭曲成麻花状。

郑行也被他感染,忧愁的思绪涌上心头,沉默片刻,猛地想起了黎重明说过的话,抬起耷拉着的眼皮,道:“不好,秦宁夕怎么样了?”

迅峰道:“她?没事啊。怎么了?”郑行便将黎重明的话转述了一遍。迅峰听罢,道:“我特地去看过,没出什么事啊。不过,他这句话也不一定是有怪人袭击她吧,天天被这些家伙骂,总有一天会垮掉的——话说,网上流传的关于她的事,都是假的吧?”

郑行道:“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聊的人,说着什么正义,其实、其实……”他激动得伤口又痛起来,咬牙强忍着不发出呻吟。

迅峰点点头,道:“我明白,他们只是在满足自己发泄戾气的**,根本无所谓真相和正义。打着这样的旗号,只不过是为了粉饰自己的恶行。其实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就算都是真的,那又怎样?这不能成为践踏别人尊严、肆意毁灭别人的理由。即使真有什么错,改正就好了,他们急吼吼地群起而攻之,恨不得一下子把她撕碎,哼,这吃相也有点太难看了。”他的眼中放射出精光,“这不是正义,绝对不是!正义和暴力从来不能划等号!”他的语气又柔和下来,坐在床边,低头看向地面的缝隙:“我心中的正义啊,是为了守护,而不是伤害,更不是毁灭;是贯注着浓浓的热爱和善意,而不是暴力与憎恨。”

郑行静静地看着他漾动着浅白微光的侧脸,抿着嘴笑了:“同道中人,你把我的话都说完了。”

迅峰也笑道:“是吗?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郑行的拳头握紧了:“我不能让他们再伤害她,为了友情,也为了正义。”

迅峰也握紧了拳头:“我也是,为了热爱和正义,我不能让当年的悲剧重演,绝对不能!”他没有说那是什么事,郑行也没有问,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了。若是主动相讯,只怕会触碰到迅峰隐秘的伤疤。

两人对视良久,迅峰伸出拳头,与郑行轻轻碰了一下。响声不大,却也足够被听见,也足够在心间的空谷久久地回响,永远铭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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