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光澄澈,入秋后难得的好晴天,下午四点,天光依旧照得眼前发白,唐钟儿刚从学校请假回来,今天下午上完第一节数学课,唐钟儿立刻捂着嘴跑出教室,她头晕眼花,冲到厕所稀里哗啦吐了一通,恶心感一阵一阵往上涌,她吐得生理泪水直流,想不通中午就吃了一点点生腌,怎么就到了上吐下泻的地步。在卫生间缓了半小时,唐钟儿拖着脚去找了崔老师请假,不过现在这个时间点,夫妇两个估计都没空来接她,她只能在崔老师一声声安全教育中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往家走。
离小区不到两百米的破旧的酒馆一反往常,不再是白日荒无人烟、夜里鱼龙混杂,店门口拉了条鲜艳红条幅:“也算是挨到11周年了!!今日小店第二杯酒水半价!”唐钟儿骑车经过时瞥了一眼,一群男男女女聚在一起,门口放了几张露营折叠椅,或站或坐,星星散散,大部分人围在两个摆弄吉他和小提琴人身边,端着酒杯的手四处晃荡,她掠过的十几秒里听见了好几次金属戒指撞击玻璃的铿锵声,听得人牙疼。等她进了小区,那点凄凉的曲调还影影绰绰飘过来。
唐钟儿感觉浑身力气都跟着吉他声飘走了,她扶着车坐垫,在地上蹲了一会儿,等脑袋不那么晕,腿脚不那么软了,才慢吞吞站起来,捏着书包飘带,往楼道口走。
她住的这栋楼单元门正朝南,天光从敞开的青蓝色铁门洒进去,照在台阶上,映出一块方正的灰白色块,空气里的浮尘在光影里打着转儿,让人想打喷嚏。
唐钟儿拖着脚走,还没踏上第一层台阶,突然被楼上一阵巨大的关门声吓得浑身一抖,她下意识往上一看,地上一个黑色影子飞快拉长,然后缩小,又拉长,再缩小,最后她看见熟悉的身影从楼上冲下来,是张允粲。
他刚从家里出来,刚才那声巨大的关门声就是他把门一摔,隔了两层楼,唐钟儿还能听见透过墙体传过来的压抑的怒吼和玻璃摔打的声音。
她呆呆的,不知道是身体不舒服导致的昏沉,还是强烈的光线让她目眩,脑神经传导延迟了半秒,却有半个世纪那么长,她一动不动,直直盯着他跑下来,一张单薄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线条利落的眼睛沾着红,似乎还泛着水汽。?
他被少女不加掩饰的、**裸的眼神激怒,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灿白的阳光洒在他雪白的皮肤上,透出纸裁一样的轮廓,唐钟儿心头剧烈一跳,忽然眼前一片波光潋滟。
她又想吐了。
“……”
唐钟儿回到家打开门,果然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直到感觉自己腹部钻心的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她扭头看了眼手背上插的针,然后又看见苏女士从病房外进来。
要是放在平常,唐钟儿乐得借故多请几天假,但大赛在即,他们小队几乎每天都要去训练,即使她现在连球都发不起来,但在旁边看着队友的攻守方式,一起商讨战术,好过直接缺席。
当晚输完液,第二天她继续去上学,中午也没回家,又和小队几人讨论了一会接球和传球。
散会后回家的回家,留在食堂吃饭的吃饭,罗薇揽着唐钟儿的肩,看看她苍白的脸,心疼地摸了摸:“还难受不,小脸白成那样,喝点热水会好点不?病恹恹的,真可怜宝贝,就该好好在家休息唔……”
唐钟儿捂住她的嘴,说:“我要说只是饿的,你信吗?”
罗薇握住她的手:“走,我们去大酒店吃饭,不能饿着我们钟儿。”
一中的学生亲切地称呼学校唯一的食堂为“大酒店”。
两人端了盘子,刚坐下没多久,就看见赵淳熙也端着盘子,站在她们不远处,头发遮了半张脸,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有些踌躇,似乎在纠结坐哪儿。
唐钟儿冲她招手:“淳熙,和我们一起吧。”
罗薇咬了口包子,抬起头,也黏黏糊糊道:“来,这儿有座位。”
赵淳在和陌生人拼桌还是和同班同学拼桌之间纠结了一秒,还是朝窗边的两人走过去。
她在罗薇旁边坐下来,冲她们腼腆地笑了一下,唐钟儿低头喝了一口南瓜汤,甜滋滋地味道在她舌尖溜了一圈,余光瞟到赵淳盘子里少得可怜的几片菜和肉,忍不住问:“吃这么少?”
赵淳握着勺子的手停了一下,头好像更低了,过了好一会儿,唐钟儿都要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才听见她小声说:“对不起啊,我拖你们后腿了。”
唐钟儿和罗薇都一愣,捏着筷子的手不自觉放慢了,唐钟儿看着她露出的尖尖下颌,捏着餐盘边缘的手细瘦,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唐钟儿道:“哪有,团队合作每个人都是主力,上次我们不还压着3班打吗?”
虽然但是好像也没有压着3班打吧,罗薇心里飘过一句“唐钟儿你也是哄上人了,怎么也不见你平时哄我”,但也扬起笑:“是呀,哪有拖后腿,全队最不可或缺的自由人!”
赵淳熙抿唇:“我会努力的。”
一连几天,唐钟儿总有点心不在焉,一向大大咧咧的罗薇也察觉到她的低沉,宽慰说:绝对没问题的,月考都不见你这么焦虑。唐钟儿笑着将她推回座位,两人嬉笑了一番,再三保证自己只是因为肠胃不舒服,没有焦虑比赛。
回到座位上,盯着桌子上的一个一个字符,她脑子里又浮现昨天张允粲那张脸,原来那张脸上也会有这么浓烈的情绪,他和父亲吵架了吗?他妈妈呢?他们搬过来这么久,她好像没见过他妈妈。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一抬头,班主任已经走进来了,崔老师站在讲台上,将这周的安排大致说了一下,最重要的除了学习,就是这周周五的排球赛。
“……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参加比赛的痛惜好好练,全班的荣誉就在你们身上了,没参加的同学呢也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去给同学做做后勤、加加油什么的。在一个班,就是一家人,不要只会死读书,没事多出去跑跑跳跳,活动活动,我这一眼望过去呀,心都凉了半截,一个班上四十几个人,没几个不戴眼镜的,是不是?发愁哟。好了,现在翻开昨天的试卷,我们看看出错率最高的几个选择题。”
唐钟儿从桌洞一堆试卷里准确抽出单元卷,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人只要一专注起来,时间就过得非常快,一转眼,只剩下下午最后一节课了。
一中的晚自习一般不上课,都是留给同学自己安排,不过也有些老师会用来讲试卷或者做小测,他们物理老师十分不耻这种行为,每次赶不上进度,都要明朝暗讽:某些老师,老占着同学们的时间不放,这样下去都喂成巨婴了,都不会自己思考了,到了高二、高三难度上来,老师一放手,就不会自己走了,那怎么行?
罗薇揣了张试卷,敲敲她的桌子,打了个哈欠:“好困呀,物理老师一讲课我就困,什么催眠剂转世,走吧,微机课。”
他们的微机课要专门到和图书馆挨着的副楼去上,副楼占地面积不大,却很高,是学校内最高的一栋建筑,也是唯一一栋有电梯的楼。
唐钟儿还是觉得浑身无力,半个身体靠在罗薇身上,两人慢吞吞朝副楼走。
她们是最后一批到的,人不算多,但一进副楼,大厅里已经排起两列队,等电梯的空隙,有人在聊天,也有人在见缝插针地背单词。
刚进一中的时候,唐钟儿就被一中这种随时随地学习的风气狠狠震撼到,时间一久,她渐渐发现,一中的氛围其实很宽松,学校层面和老师层面的压力其实很小,基本以鼓励为主,学生最大的压力主要来自同龄人,按照英语老师的话来说就是“peer pressure”,一整天在学校看见别人都在自觉努力学习,随时从兜了掏出一点东西学起来,很难不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
况且一中向来被其他高中称为吸血机器,全市区最好的学生基本都聚集到了一中,在初中大家都是佼佼者,自尊心和好胜心都强得吓人,悟性自不用说,所以学校只要稍加引导,就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这也是一中作为百年老校一直遥遥领先的重要原因。
“诶,钟儿,你看那边!”罗薇突然站直了,手肘顶了顶还靠在她身上的唐钟儿。
唐钟儿捂着肩膀,一脸控诉:“什么?”
罗薇用试卷遮住半张脸:“那不是上次来班门口找你的帅哥吗?”
唐钟儿心跳了一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张允粲站在旁边的队伍里,周围一圈都是高二的同学,看起来比他们一群嘻嘻哈哈的高一生肃静很多,基本都在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或大或小的纸片。
只有张允粲什么也没拿,手揣在兜里,微微低头,眼睑垂下,看着脚下的瓷砖缝,周围明明不算安静,可他一动不动,仿佛自成一个天地,完全和周围脱离了。
不知为什么,唐钟儿每次见他都觉得这人好像始终游离于周遭之外,漠不关心,无动于衷。
很快,她们这侧的电梯门先开了,唐钟儿随着队伍前进,却感觉脚僵硬得像块木头。经过他身边时候忍不住偷偷转眼朝那边看了一眼,走进去的时候又不小心踩到了其他同学,她口里说着抱歉,眼睛还盯着外面还在出神的人。
等她们这一列都进完了,电梯里还有些许空位,旁边的队伍有人走进来,唐钟儿莫名期待他也跟上来,天公不美——人满了,要等下一趟。
隔壁电梯已经下到二楼了。唐钟儿心还在莫名其妙地跳,她看着慢慢合上的电梯门,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遗憾。
电梯上升瞬间的失重感让人有点晕眩,罗薇看她脸色不太好,摸了摸她的手,有点凉:“冷吗?”
唐钟儿摇摇头,又在罗薇关心的眼神下偏头蹭蹭她的脑袋,示意自己真没事。
高一的微机教室在八楼,高二在七楼,电梯停在七楼,三个人下去了,在电梯刚要合上的瞬间,唐钟儿突然冲出去,转头看见罗薇错愕的目光,冲她道:“你先上去吧,我有点事!”
话音刚落,电梯门合上了,刚才离开的几个同学早不见了,感应灯停了几秒,闪烁了一下,随后楼道里又陷入一片黑暗,唐钟儿站在电梯前,指示灯照得她脸发红,她站了几秒,看着另一个电梯不断跳到三楼,四楼……
其实她只是脑子一热,想要和他碰面,想要叫他,至于要说什么?她还没想好,或许是为了昨天的事……她没想明白,看见已经跳到五楼的电梯,淡淡的懊悔混着楼道的阴冷让她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远处楼道的灯是亮,在一种非得说点什么的焦躁和隐隐的期待,她听见电梯响,吓得赶紧拐过拐角,背部贴在冰冷的墙上。然后她听见有人陆续从电梯里出来,朝着另一边走去,她慢吞吞走出去,却没发现他的身影。
他没上来吗?
失望还没升起来,又听见另一边的电梯也开了。她连忙转头,刚从电梯出来的人被站在电梯前的一动不动的人吓了一跳,奇怪地看了她两眼,绕开她走了。
唐钟儿呆呆站了一会儿,电梯停住不动了,人都走完了。
她心里说不出来的失望,像是小时候跑空了一家期待已久却已经关门了的店铺,捏着钱站在店铺门前想哭又没什么用的感觉。她看了眼时间,还有三分钟上课,于是又按了上行键。
她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唐钟儿,有病。
“……”
张允粲刚从楼道里出来,高层的楼道没什么人走,灰尘很重,让人想打喷嚏。电梯人太多了,最后一个人走进的时候超载装置就开始报警,最后那名同学应该是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有点茫然又尴尬地站在电梯最后一点空隙上,张允粲站在他身边,看见他通红的脸,主动退出电梯,往楼梯走。
没想到一出来,远远望见唐钟儿站在电梯口徘徊,垂头丧气的,他脚步一顿,随即转过走廊,进了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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