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盆镇上是107国道和县道交汇的十字路口,交通方便,从星城出发路过这里的客车很多。
林牧赶到星城汽车东站时,最近一班开往铜盆镇的客车正要发车。
他坐上车,出了城。
车窗外林立的高楼逐渐变成开阔的田野,五月正午的阳光慷慨洒下,油绿的禾苗长势喜人,远山如黛。但林牧此刻完全没心思欣赏这一路田园风光,引擎轰鸣,混杂着车厢里的汗味、烟味,搅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保险为什么拒赔?
林牧在脑子里反复琢磨着这个问题。
去年买保险的时候,合同上可是白纸黑字写着“涵盖重大动物疫情造成的死亡”,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非洲猪瘟。当时为了防止对方以后钻空子,他还特意把合同发给法学院的同学看过,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才让妈妈交的钱签的字。
如果合同没问题,那就是保险公司在恶意推诿。
毕竟像非洲猪瘟这种病,一旦爆发,远的地方先不说,邻近几个大队肯定没得跑,必然跟着中招。
而且生猪养殖本就是花溪村的支柱产业,村里像他家这种规模的养猪场,少说也有七八家,另外还有些散户,林林总总几千头猪,保险公司真要按照合同规定来赔,不赔破产才怪。
林牧心想,这么看来,一切倒也说得通了。
客车驶过镇上喧闹的十字路口,林牧给大伯发了消息,让他来村口接自己。
“师傅,前面路口踩一脚。”转过一个弯,林牧扬声叫停了司机。
车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林牧刚踏下车,抬眼便看见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蹲在路口闷头抽烟,旁边还停着辆摩托。
“大伯!”林牧喊了一声,大步走过去。
大伯闻声抬起头,看到林牧,黝黑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牧伢子,你可算回来了!快,上车。”他站起身顺手丢掉烟屁股,一把调转摩托车头。
林牧轻车熟路地跨上后座,迫不及待问道:“我妈现在还好吧,医生怎么说?”
“坐稳了没?”大伯拧动油门,摩托车蹿了出去,回他,“没什么大事嘞,就是血压有点高!医生说是这几天劳累过度,加上急火攻心闹的。”
风声和引擎声很大,大伯的声音断断续续:“你妈这个人你还不了解?舍不得花住院的钱,吊了两瓶氨基酸就吵着要回家,我们是拿她没办法了。你回去还是赶紧劝劝她,年纪大了,就不要再折腾了,安安心心把病养好先!”
听到妈妈没什么大碍,林牧揪了一路的心才稍微放松。
林牧又问:“大伯,保险公司的人到底怎么说的?他们是单不赔我们一家,还是都不肯赔?”
大伯沉默了一下,才叹了口气说:“都不赔!”
“就说不赔?!总要有个具体原因吧?!”
“具体原因我也不懂,你回去找你妈问问清楚!”
两人聊着天,摩托车一路穿过田野,又拐了几个山弯,最后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但收拾干净整洁的二层小楼前停下。
林牧不等摩托车停稳,匆忙跟大伯说了声谢谢,几乎是从车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
“妈!我回来了!”
卧室里,林妈妈看起来十分虚弱地靠在床头,手背还贴着医用胶带。
看着妈妈两鬓冒出了许多藏也藏不住的白头发,林牧心里猛地一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又酸又疼。
“牧牧,你怎么回来了?”林妈妈先是一惊,随后目光掠过林牧,有些埋怨道,“大哥,不是叫你不要告诉牧牧?他学校里事多……”
“妈,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回来?”林牧在床边坐下,替她掖了掖被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不晕?”
“好多了,你别担心我。”林妈妈强打起精神,努力想挤出个让儿子安心的笑容,却显得更加憔悴。
大伯进了屋,搓着手道:“那啥……牧伢子,我地里头还有点活,你先好好照顾着你妈,晚点我让你大伯母送吃食过来。”
大伯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林妈妈红着眼眶:“牧牧,猪场……”
林牧握着妈妈粗糙的双手,问道:“妈,您跟我说实话,保险那边,到底怎么一回事?”
林妈妈下意识避开儿子的目光:“就……保险公司的人说不符合规定,赔不了……”
林牧看着妈妈眼神躲闪,知道她肯定没说实话。
但现在人还病着,林牧也不好继续追问,离开卧室后,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保险合同,拨通上面的电话。
“您好,欢迎致电牧原保险,保险咨询请按1,保险赔付请按2……转人工请按0……”
林牧按了个0,然后电话里开始播放舒缓的音乐。
直到过了一会,才响起机械音:
“感谢您的耐心等待。非常抱歉,由于当前咨询高峰,所有客服正在忙碌中,预计您的等待时间为20分钟。继续等待请按1,结束请按0。”
林牧狂按11111111111111111……
“好的,您的理解对我们至关重要,我们将会尽快为您服务。”
然后又是一阵舒缓的音乐。
……
“感谢您的耐心等待。非常抱歉,由于当前咨询高峰,所有客服正在忙碌中,预计您的等待时间为50分钟。继续等待请按1,结束请按0。”
林牧:“……?!!”
林牧锲而不舍地狂按1,直到成功转成人工客服。
“您好,牧原保险。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客服小姐的声音甜美。
“麻烦帮我查一份保险合同,”林牧的耐心在漫长的等待中早已消耗殆尽,连带着对客服也没什么好态度,语气十分冷硬,“为什么买你家的保险,现在猪死了却不肯赔钱?”
“非常抱歉给您的体验带来不便,先生,请问怎么称呼?”客服小姐的声音依然保持着职业性的温和。
“我姓林。”
“好的林先生,麻烦您再提供一下保单编号,我这边马上帮您查询。”
林牧把编号报了过去。
“请稍等……”电话那头一阵沉默,片刻后,客服才开口,“十分抱歉林先生,刚才帮您查了系统,后台显示,您的这份保单,去年8月份就已经退保了,所以我们无法根据这份保单进行赔偿哈。”
“怎么可能?!”林牧震惊。
他在心里默算了下时间,去年8月,刚好是买保险后的次月。那个时间点,他正跟着导师在外面跑项目,压根就没接到过退保的确认电话。
林牧怒了:“我都没签字,你们给谁退的保?!”
“抱歉呢林先生,我这边暂时查不到退保人。但根据系统记录,您提供的这份生猪养殖险保单,确实已经被退保了呢。”
事情变得越来越蹊跷了。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这边就先不打扰您了,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等等,有事!”林牧立刻打断客服小姐姐流程式的结束语,语气坚决,“我强烈怀疑有人在我不知情、也未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私自操作退保!”
客服小姐语速很快:“好的林先生,您反馈的情况我已经记录,会立刻为您上报核实。我们通常会在三到五个工作日内给您回电,请您注意保持手机畅通。感谢您的来电,再见。”
客服的话音刚落,电话便被挂断。
“shift!”林牧忍不住骂了句。
林牧在房间里呆坐了半晌,猛然想到了什么,他又跑去妈妈的卧室,轻轻推开门。
林妈妈背对着门侧卧,身子在毯子下微微蜷缩。那方薄毯依稀勾勒出她嶙峋的轮廓,显得异常消瘦。
林牧有些话都到了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他收拾起糟乱的心情,拿了钥匙,走向后山的猪场。
当年,林妈妈带着林牧回到村里,凭着一般人不肯吃的苦,起早贪黑地靠养猪一点点攒下了些积蓄。后来又赶上那几年政策扶持,村里鼓励规模养殖,她心一横,咬牙跑下了贷款,才终于建起了属于自己的猪场。
说是猪场,其实也就是一幢稍大些的平房。
林牧刚推开门,臭烘烘的猪屎味便随着发酵后的热浪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皱起眉。
现在正是一天日头最盛的时间段,但猪场里的光线还是十分有限。
林牧摸索着找到门后的开关,“啪”一下打开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猪场,却没有惊起任何动静。
屋内被粗糙的水泥矮墙隔成二十多个猪栏,每一栏里都圈养着七八头甚至更多的大肉猪。死掉的那十几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膘壮的尸体早已僵硬,剩下的那些,虽然没死,却也大多耷拉着脑袋、蜷缩在角落,目光涣散,打不起精神,估计坚持不了多久。
这批猪都已经养了三四个月,要是没发猪瘟,再有个把月就该出栏了,按照目前的市场行情,准能卖个好价钱。
但现在……
林牧无措地抓了把头发。
也许是猪圈里太过闷热,他觉得心口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只站了一小会,整个人已经汗流浃背。一想到妈妈平时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养猪劳作,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上报县农业局,联系专业的疫情防控人员来处理这些死猪瘟猪,防止疫情进一步扩散。
电话通了,林牧尽量清晰地说明了家里的情况。
然而农业局的回复,却让林牧心凉了一截。
工作人员的语气疲惫且程式化,表示近期全县多个乡镇都爆发了非洲猪瘟,人手和无害化处理设备极度紧缺,实在是已经安排不过来了,县里也只能尽最大能力去协调,到时候会统一和村里联系。或者养殖户家里条件允许的话,可以自行安排挖机,找个远离水源的地方进行深埋处理。
林牧也很无奈。
他对着那些死猪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以备不时之需。
留存好证据后,林牧心情沉重地回了家。
打开电脑,他又一头扎进县农业局的官网,开始在海量的公告、政策和通知中大海捞针,搜索任何可能存在的灾害补贴、救助政策,以及畜牧疫情补偿方案。
他逐字逐句地阅读着那些枯燥的公文,要么已经过时多年,要么条件严苛,家里的情况根本不符合上面的规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到他最后一无所获地关掉电脑,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
疲惫和挫败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林牧淹没。
就在这时,林牧突然听到有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最后在自家门口歇了火,紧接着,一个粗犷的嗓门在楼下大喊道:
“桂二嫂!在家吗?”
林妈妈闺名单一个桂字,因为林牧他爸在家里排行老二,附近的乡亲都叫她桂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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