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早,鸡叫了两遍,林牧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他睡眼惺忪地漱完口,就着冷水抹了把脸,又给妈妈煮了碗清汤卧蛋的面条,直到看着她吃完,才骑着摩托去镇上买了几瓶氯消净回来。
虽然那些瘟猪已经无力回天,但是早中晚该做的消杀还是得做。
推开猪场门,里面依旧安静得可怕。
从昨天回来到现在,猪场就没消停过。
期间断断续续又死了不少猪,林牧大致数了下,差不多三十头。
林牧早有心理准备,但毕竟是妈妈起早贪黑三个多月的成果,如今就这样付诸东流,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钝钝的疼。
喷雾机嘶嘶作响,浓白的消毒水雾弥漫开来,落在过道、栏杆和每一个角落。
林牧来回走了不知多少趟,等终于完成消毒,整个人几乎要虚脱。他卸下沉重的喷雾机时,只觉肩膀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掀开衣服一看,肩膀被背带勒出两道红红的印子,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明显。
其实他并非没吃过这种苦。
小学二年级,他就得跟着堂哥堂姐下田里干活。春天插秧,夏天双抢,秋天再赶一季晚稻熟,那时的辛苦不知比现在要多出多少。
但自从上了高中,他就很少再做重体力活了,突然这么来一下,身体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他鼻尖一酸,有点想哭。
不过到最后,他也只是默默给自己抹了点红花油了事,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去菜地里摘了点蒜叶、辣椒和青菜回来。
冰箱里还有腊肉,他准备随便炒两个菜。
刚把菜择完,微信就响了。
蒋禾川:抱歉,昨晚上临时接了个工作电话,后面太晚就没回消息。
林牧指尖一顿,想了想回了个“嗯嗯”,表示理解。
蒋禾川礼貌问了一句:吃饭了没?
林牧:刚准备做。
蒋禾川:吃什么?
林牧:蒜叶子炒腊肉,再加个小青菜。
蒋禾川回了个“点赞”的表情。
林牧心里想,这人怎地这么喜欢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发的表情?随后也从善如流地回了个“抱拳”。
林牧原本以为这场没头没尾的寒暄到此为止了,正要把手机放回去,屏幕又弹出消息提醒。
蒋禾川:公司HR那边已经收到你的简历,下周他们会统一走流程。
林牧愣了一下。
昨晚他情急之下胡诌的借口,自己转头都忘了,没想到蒋禾川不仅记住了,还特地去找HR确认。
林牧心里微微一动。
这时蒋禾川又发消息过来:我得忙去了,回聊。
林牧赶紧回他:好的师兄,您忙,回聊。
放下手机,他的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转身端着菜篓子钻进厨房,一边洗菜切肉,一边不成调地哼着歌,轻快的节奏在小小的厨房里回荡。
直到一只老母鸡跳上窗台,歪着脑袋看他。
一人一鸡对视。
林牧心想,就是你大早上的吵了我两遍?
“……妈,今天给你宰只老母鸡炖汤补补身子吧!”林牧一嗓子,那老母鸡立马扑棱着翅膀飞开了。
他没等屋里回应,就径直向后院走去。
院子里是用纱网围起来的一大块空地,散养着林妈妈宝贝似的土鸡。这些鸡平日里悠闲惯了,根本不怕人,看见林牧进来也不躲,仍不紧不慢地用爪子刨着泥巴地找食吃。
林牧目光扫过几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精准锁定最肥的那只老母鸡。
“就你了。”他一边挽起袖子,一边跨进围网。
林牧走近时,老母鸡才意识到危险,扑腾着翅膀想逃,却被林牧一个虚晃拦住去路。鸡毛飞扬间,林牧看准了时机,一个猛虎下山朝母鸡扑去,没想到那母鸡走位竟然异常丝滑,哧溜一下就从林牧腋下钻了过去。
结果它走两步又停了,继续刨地,完全不把林牧当回事。
林牧气得够呛。
看来强攻行不通,只能智取。
林牧被迫调整策略,趁母鸡放松警惕的间隙,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最后一个飞扑,终于在老母鸡“咯咯咯”的惊声尖叫中成功逮住了它。
放血,拔毛,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等到林妈妈出来时,林牧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把整只老母鸡剁成了块。
热锅凉油,姜片爆香。
林牧“刺啦”一声将鸡肉倒进锅里,迅速划散,渐渐煎出诱人的焦黄色,才拎起热水壶,冲入滚烫的开水,盖上盖。
这种养了两年的老母鸡,最少也得小火慢炖三四个钟头,中午这顿肯定是赶不上了。
林牧倒也不急,他把鸡汤用文火煨在灶上,又利落地炒好了两个小菜,先凑合了一顿午饭。
到了下午,锅里才渐渐溢出浓郁的香气。
汤面浮起一层澄亮的金黄油花,鸡肉在滚汤里咕嘟咕嘟翻滚。林牧用筷子轻轻一戳,肉便轻松脱了骨。
他又顺手撒进一小把枸杞。
林妈妈嗅着香气慢慢走到厨房门口,有些惊讶:“牧牧,你什么时候学会熬鸡汤了?”
在她记忆里,儿子下厨还是初中那会儿的事,但最多也就会炒个蛋炒饭、煮个挂面什么的。这次回来,倒是明显不一样了。
“早就会了。”林牧没回头,舀起一小勺汤,吹了吹,尝了口咸淡。
从大一起,为了攒生活费减轻家里负担,他一直瞒着妈妈去餐厅后厨帮工。四年来,几乎每个周末一有时间,他就泡在那,看多了、学多了,手艺自然就长了。只不过每次回家待的时间短,妈妈从不让他进厨房,他就一直没说。
林牧刚给妈妈盛了碗鸡汤,就听见屋外面传来一阵拖拉机的轰鸣。
“牧伢子,县里派人来了!”村长扬声喊道。
林牧匆匆放下碗,撩起围裙擦了把手上的油,快步走出屋子。
地坪里两辆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车斗里站着几个穿白色连体防护胡的人,全副武装,口罩和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林牧忙示意他们绕到后山猪场去。
拖拉机缓缓开进猪场前坪,那几个工作人员利落地跳下车。有人迅速拉起明黄色的警戒带,将猪场入口隔离开来。其余人两两一组,沉默而高效地将那些死猪逐一装进黄色密封袋,又合力抬上车斗。
林牧问村长:“这些猪准备埋哪里去?”
“省里来的专家说,得拖到山里头去。”村长抹了把额头的汗,语气也很无奈。
他们这离花溪太近了,就地掩埋可能会导致渗漏,进一步污染水源,唯有拖到深山里进行深坑掩埋是最高效、简单的办法。
林牧点点头不再说话,沉默地看着工作人员处理完一切,跟着坐上拖拉机。
一路颠簸着驶向深山,拖拉机最终在一片远离村落、树木稀疏的坡地上停下来。
现场早已拉起了警戒线,三三两两的村民围在外面,个个面色凝重。林牧高中开始就常年在外面读书,放假回家也很少出门,和村里人多半只是面熟,叫不上名来。
他怕认不得人尴尬,特意找了个稍远的地方站着,没想到还是被人先一步认了出来。
那人扬声道:“牧伢子,几时回来的?”
“刘……刘叔,昨天上午到的。”这人和大伯家走得近,林牧认得,他还有个儿子比林牧小几岁,小时候喜欢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只是后来林牧去县城读高中,联系就少了。
刘叔点了点头,又问:“你妈还好吧?”
“好多了。”林牧不常和村里人打交道,干巴巴接完话,一时也寻不到别的话头,气氛立刻有些尴尬。
他暗暗祈祷刘叔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说两句便会离开。可对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从烟盒里抖出根烟,站在旁边一口接一口地闷头抽了起来。
带着焦油味的呛人烟雾被山风一吹,直扑林牧脸上,钻进口鼻,惹得他喉咙有些发痒,忍不住侧过脸低低咳嗽了两声。
刘叔不知道在想什么,对此浑然不觉。
无声的沉重压得林牧愈发地不自在,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放。
“刘叔,”林牧终于硬着头皮开口,随便找了个话头,“你家小海……最近还好吧?”
“就那样,”刘叔叹口气,“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了,在家里闲晃了两年,上个月上广州去了。”
林牧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话:“怎么不去读个大专?好歹拿个文凭……”
“他就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刘叔摇了摇头,语气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认命,“打算过段时间花点钱,托人给他找个高速路上的班,收费员什么的,稳定。”
说完,他又猛吸了两口,直到烟烧到滤嘴才罢休。
林牧之前听妈妈提过,村里不少人家都是这样。
孩子读不进去,高中没念完,家里就凑点钱找点关系,送进高速公路做收费员,一个月也能挣个四五千,总算是个着落。
警戒线内,两台挖掘机在一名身穿全身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调度下,开始轰隆隆地作业。
很快,挖机就刨出个大坑来。
那名工作人员又指挥另一辆拖拉机过来,“哐”的一声车斗扬起,将满满一车斗生石灰倒入坑底。
扬尘顿时冲天而起,刺鼻的气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林牧被呛得连连干咳。
铺完石灰,一辆辆拖拉机依次上前,有序地将装着瘟猪的密封袋抛进坑中,砸在石灰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噗通声。
每一声都像巨石砸在林牧的胸口,砸得他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最后,又有一辆拖拉机拉来一车石灰,铺到那些瘟猪上面。挖掘机挥动着机械臂,将周围的土方推回坑内,反复碾压夯实,直到地面被填平。
尘埃落定。
围观的村民逐渐离开,林牧也准备走,却在一片机器撤离的轰鸣声中,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看到之前调度全场的那名工作人员正远远朝他挥手。
那人虽然穿着全身防护服,却难掩颀长的身材,只是林牧一时没认出来是谁。
对方大步走近,利落地解开防护帽扣、褪下积灰的护目镜,最后一把拉下紧贴着脸的口罩,露出一张淌满汗水的脸庞。
居然是蒋禾川!
蒋禾川见林牧愣着没反应,在他眼前摆了摆手,被口罩闷得有些沙哑的嗓音依旧温和:“嘿,吓着了?”
林牧这才回过神:“学……学长?怎么是你?”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突然想起之前村长确实提过一嘴“省里来的专家”,当时他心烦意乱,根本没往心里去,难道说的就是蒋禾川?
蒋禾川抬起胳膊,用还算干净的小臂内侧抹了把额角的汗,目光扫过那片刚填平的新土:“铜盆是牧原的对口帮扶乡镇。这次猪瘟波及范围太大,你们县局抽不出人手,就委托我们过来,协助无害化处理这些瘟猪。”
他视线转回林牧脸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问道:“这些,有你家的?”
林牧沉重地点了点头,不知怎地,鼻腔里猛地冲上一股强烈的酸涩,他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眨了眨眼睛。
就在这时,另一名工作人员小跑着来到蒋禾川身边,手里递上个蓝色文件夹:“蒋工,这是刚统计完的数字,您签个字,那边催着要报上去!”他利落地翻到需要签字的那一页,顺势递上笔。
蒋禾川目光迅速扫过纸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边处理完,我还得赶去下一个点。”蒋禾川转向林牧,目光落在林牧紧绷的脸上,语气更缓了些:“你们村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事已至此,别一个人硬扛,有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联系我。”
蒋禾川抬手,想拍拍林牧的肩安慰他,但看到自己袖口上沾染的污渍与不明浊物,又收了回去。
林牧低着头,瓮声瓮气地挤出一句:“……谢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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