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一看,之前说的什么用火柴盒比喻牢房还是太平常了。这些坑洞根本塞不下雌虫普遍高大的身体,肢体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扭曲着,将整个洞完全挤满。
谢群从黑暗里勉强看清里面雌虫的轮廓后,便低下头匆匆走过,心里有些后悔来这里。
靠,圣母病又要犯了。
无能为力,但又特爱往心里去。谢群有时候挺烦自己。
“阁下,”厄林忒看到了他泛白的脸色,微微一笑,“这里的茧房是特制不透外光,不利于您挑选雌虫,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而且这些雌虫的破坏性往往非常大,万一他们要是对您……”他微笑着隐去了后面的话。
谢群没有看他,兀自走到露台边缘。
所有虫子的目光随着他们而动着,谢群尽管看不清,但敏锐的直觉让他有些僵硬。
他也觉得在这里挑不到合适的。
谢群看着昏暗的茧房深处,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里一点凉薄。
但他,想走完这里。
“你是个人,这就是虫族和人类社会的区别。
谢群,看清楚了。
别忘记。”
他在心里默念着。
“接着往下走吧。”他说。
厄林忒静默地跟在他身后,他觉得没必要下去,雄虫很明显反感这些肢体异常的雌虫,但他也没有权限阻止雄虫。
越往下走,灯盏数量越少,模糊的光线笼罩着漆黑的坑洞。谢群目光掠过大同小异的坑洞,一步步地顺着楼梯走进深渊深处。
坑洞越来越少了。
倒数第二层,三个坑洞呈现正三角形排列。站在露台上,谢群感到一阵诡异的不舒服。
这三只雌虫都在盯着他。
极度恶意的,仇恨的视线,仿佛他是十恶不赦的恶魔,下一秒他们就要冲出来将他撕个粉碎以解心头之恨。
“阁下,这三位都是谋害过雄虫的军雌,有三只雄虫因它们而丧命。”厄林忒低声解释道。
谢群敏锐地察觉到他对这三只雌虫格外尊敬的语气,背后瞬间汗毛直立。
他突然意识到,就这么和一只不知善恶的雌虫单独来到监狱深处,太过轻率了。
雄虫的身体无声地绷紧,离厄林忒远了些。
谢群望着最下面,那儿只隐约有一个坑洞。
去,还是不去?
他站在原地,接受了四只雌虫整整几分钟的目光洗礼,才缓缓地挪动步伐,顺着阶梯一步步朝下走。
吹毛求疵也是他挺讨厌自己的点,这最后一层不走完,他觉都睡不着。
谢群集中精神注意着身后的动静,但他也知道,如果一只军雌想杀他,他这弱鸡身体没有任何自保之力。
这种应该高度警惕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偏移了。
下到底层,几乎没有光线抵达这里,然而这里与上一层几乎一样亮,金色的光线自小小的源头射出,通过层层反射,在幽暗的地底照出昏沉的蒙亮环境。
视线落在光源,谢群不禁瞳孔微缩。
小小的坑洞里,蜷缩着一只骨架略大些的雌虫,左边肩膀几乎整个塌陷进去,发丝上沾满了暗黑色血迹斑块,看起来已经干涸,畸形的断臂被他小心地抱在身前。
与其他有力气观察他的雌虫不同,这只虫子已经奄奄一息,鼻翼几不可查地阖动着,苍白的金发凌乱地裹着他的身体,唯一露出的嘴唇已经苍白如纸,布满皲裂的血痕。
唯有他的腹部,淡淡的金色光芒安静地流淌着,勉强为他照亮了一小片区域,也让外面的虫子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的手臂伤得很重,你们不给他治吗?”谢群忍不住走近了两步。
这只虫已经快死了。
“他是罪犯,阁下,而且雌虫的自愈能力是非常强的,他之所以治不好自己,是因为戴了重刑犯的锁环。”厄林忒奇异地看了他一眼,“阁下,您难道中意这只雌虫?”
他的语气,就仿佛谢群脑子不正常似的。
“不,”谢群下意识反驳,停顿了一下,“……他怎么在发光?”
谢群对于虫族的贫瘠知识里,没有雌虫会发光这一条,难道这只虫子是萤火虫?
“他快死了,”厄林忒淡淡地说道,“他的虫纹陷入了狂躁状态,在拼命地挽救他,能量流转激烈的虫纹才会发光。”
“他快死了?”谢群喃喃着重复。
“不救他?”他问。
“他犯了什么罪?”他又问。
“叛国,一场帝国规模的战争,他是指挥官,但战争失败了。”厄林忒说,“虫族从未失败过。”
“所以他叛国,因为失败,所以叛国?”谢群转过身,目光炯炯。
厄林忒避开了他的目光,“不只是这样,他在整个战场上都不维护帝国,这是最可恶的。”
“那场战役,议会委员长是谁?”谢群问。
厄林忒避重就轻地回答:“议会对他的决议原本是剥夺身份驱逐出境,但他竟然还有伤害雄虫阁下的恶行,罪加一等,直接被判处终身监禁。”
“他原来是什么身份?”谢群问。
厄林忒看起来知无不言,十分真诚:“苏舍安·恩其顿,说起来他的出身也相当不凡,恩其顿王族上代王虫,军团上将,议会委员长的有力竞争者,可惜啊……”
他话里在叹息,神情语气却没有一丝一毫惋惜之意,甚至带着点怪异的兴奋。
谢群仿佛一个什么都没听出来的聋子,没对他有任何反应。
苏舍安么……
“他可以吗?”他指着将死的雌虫问道。
厄林忒顿时笑不出来了。
在他们没看到的时候,雌虫艰难地抬眼,从发丝缝隙里看着他们,苍金色的眼瞳已经难以汇聚神采。
他还以为,这两只虫子是在等着给他收尸。
雌虫们轻伤无视,重伤不死,几乎是宇宙里开挂一样的存在。但原来要他死也是这么容易。
黑暗,封闭,伤势,绝望。
自由的金翅蝶会死在黑暗里,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雌虫轻轻地闭上眼,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咔哒。
一声轻响在他头顶。
坑洞的特制门开了,衣料摩挲的轻微声音,和虫子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传入他的耳朵,耳膜泛起一阵痒意,他很久都没听到过声音了。
他心里灰败,想说我还没死,再等一会儿吧。
但要是把他烧成灰撒进海里,是不是也算一种自由?
他于是又没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其实他也没力气说话了,唯一还在转动的只有一点思维。
袍袖摩擦的轻响后,一双手轻轻地探进来,拨开他的头发,用掌心托住了他趋于冰冷的后颈。
那温暖的手避开了他的左肩,抓住他囚服上缠绕的锁链,从锁链缝隙里摩挲着他的身体,仿佛确定了什么似的,拽着锁链,从塞得紧紧的洞壁中努力地将他取了出来。
身后一声急促的喘息后,雌虫脱离狭窄的牢笼,落在温暖柔软的物体上,身上的铁链被迅速解开,小心翼翼地取下,扔到地上时发出沉重的巨响。
雌虫有些疑惑,但他的意识已经无法维持清醒。
“阁下小心!还是让我来吧……”有谁在说话。
“行——算了我来,你不要动他!”
在他被抓住手臂提起来时,剧烈的疼痛让他抽搐不已,身下的虫又把他抢了回去。
谢群看着这只没个人样的雌虫,有些为难该怎么下手。
厄林忒要伸手帮忙,被他一把推开了。笨手笨脚的,竟然想把重伤这么严重的虫子直接提起来!这不是二次伤害吗?
他要自己动手。
雌虫断掉的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身前,谢群连碰都不敢碰。但他伤势轻些的四肢都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贴在身上,被锁链和狭窄的坑洞挤压得畸形,还好底子是好的,骨头没有坏死,还有救。
谢群脱掉自己的袍子,盖在无意识抽搐着的雌虫身上,长长的金发无法全部包裹,他还撩起它们放在自己肩上,然后将雌虫小心地托起来抱在怀里。
厄林忒几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阁下,这只雌虫是甲级罪犯,只能当雌奴……”他不由得跟上雄虫的步伐,再次提醒道。
“我知道。”谢群不为所动。
什么奴,什么侍,在他看来都是男老婆。
厄林忒张了张嘴,想说没必要对一只雌奴这么好,但他一犹豫的功夫谢群已经抱着雌虫走出十来个台阶,他只得抛下自己那点儿酸溜溜跟上去。
他想帮忙,但雄虫嫌他粗鲁看不上他,厄林忒欲哭无泪胆战心惊地看着雄虫一路把这只罪雌抱进了监管总办。
“有营养液吗?还有治疗剂。”谢群没找到适合放雌虫的地方,于是就这么一直抱着。
厄林忒有些萎靡地找了一些药剂出来。
谢群将营养剂的管子撕开塞进雌虫嘴里,然后头也不抬地对厄林忒说:“赶紧登记。”
在厄林忒指导下,雄虫的手环和雌虫脏兮兮的颈环靠在一起,两颗翠绿的宝石轻轻一碰,雌虫颈环上的绿色抑制线立刻就少了一条。
“怎么不能完全解开?”谢群皱起眉,这颈环明显对雌虫有害。
“阁下,请您原谅,他毕竟是罪雌,我们总要有控制他的手段。”厄林忒试图苦口婆心。
但他这么一说,谢群立刻就抱着雌虫走了,也不知道是否接受这个说法。
厄林忒将雄虫护送到飞行舰上,舰门一打开,里面温暖馨香的空气扑了他们一身。
“虫屎!你怎么不把他洗干净?!”监督员雄虫厌恶地捂紧鼻子。
谢群不由得低头嗅了嗅,雌虫虽然看起来脏兮兮,但除了血迹的铁锈味,一点都不臭。
死矫情。
他懒得很这只虫子说话,把雌虫交给医雌,嘱咐小心对待,怕这只奄奄一息的雌虫被医死。
医雌是专业的,但对待雌虫的态度明显不太热络,面无表情地处理着雌虫背部和手臂的伤口。
“阁下,”厄林忒站在门口,“若是这只雌虫没活下来,深渊茧房还有很多备选项——”
他话没说完,谢群黑着脸一脚踢上了舱门。
厄林忒吃了一嘴灰不说,这边的监督员雄虫被这声巨响吓得叉子上的葡萄都掉了。
“阁下!是否有危险!”旁边冲出来个白衣服。是医雌,手里还拿着沾血的棉签。
“那只虫子治好了吗。”谢群阴恻恻地问。
医雌脖子一缩,灰溜溜地回去了。
他在医务室门外走了两圈,回到沙发上坐下,拿起石榴似的不知名果实一颗颗剥着。
“你,你干嘛突然这么凶?”监督员雄虫对他能踢上沉重的舱门这事心有余悸。
“我是劣等雄虫,你也知道,”谢群垂眼,略微下垂的睫毛显得他漫不经心,透着一股冷酷,“劣等雄虫都有点儿不大不小的毛病,我恰好是个神经病。”
监督员:“……”
他面露惊恐,迅速地起身贴着墙壁窜进了自己的卧室,紧紧地锁上门。
谢群嗤笑一声,惬意地躺在沙发上,长腿架上半空中的清新剂盒,顺手把剥下来的果粒扔进嘴里。
还是不装窝囊比较舒坦。
他就不适合干卧薪尝胆这种事,别尝着尝着把自己苦死了。
他宁愿当个快乐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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