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例行战略会议。
巡察组第三队的组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身边戴帽子的少年。
郑雨拿着一杯奶茶，芋泥小丸子口味的，正大光明咬吸着吸管，腮帮子鼓鼓，整个谈话过程就没停过。
“……你这样真的会得蛀牙。”
糖吃太多了，同样出任务，他似乎就没见过郑雨一天不吃零食，总得嘴里叼点什么甜的。他看着很疑惑，不觉得齁吗？
顶着他关切、担心、忧虑的目光，郑雨默默放下只剩个底儿的奶茶。
组长身边的秘书扯了他一把，“别说了，人这样也是没办法。”
身为普通人的组长表示不理解。
秘书很急，用智脑劈里啪啦给他发消息：“人是向导，大脑需要高能量供给，糖份是最快的补充剂，他如果待在白塔或军部会有专门的营养剂，咱这儿啥都缺，才不得不吃甜的，您少说两句吧！”
组长：……
见无人发话，瓦莲娜说了散会。
话音刚落，他就瞥见郑雨迅速捞回了奶茶杯，一口吸完了剩下的茶底，起身就走，边走边掏出个巧克力曲奇往嘴里塞。
不知怎么，虽然瓦莲娜会额外批给郑雨所需的药剂，包括抑制剂、信息素紊乱治疗药、安抚剂和分离症缓解剂，压制郑雨的病情，晕倒和发热的症状也不再出现，但郑雨的身体依旧不好。
如此多的药剂也有副作用，高强度安抚暴动，精神力的消耗也是巨大。
虽然摄入的零食日渐增加，但郑雨的体重毫无变化，往称上一站，甚至有下降的趋势。
“我有点担心你得了什么罕见病。”星言面露担忧，但看那份郑雨吃了几口就惨遭搁置的面，心里打鼓，“找个白塔医生看看吧？”
自从上次谈话，瓦莲娜就给郑雨指派了两个哨兵护卫，意思是他不能继续蹭其他组队向导的护卫了——白岩城正值混乱时期，如果护卫人手不够，暴乱的民众伤了向导怎么办？
任何一名向导受伤，都是她这个区长不能忍受的。
郑雨无法反驳。
他对帝国的哨兵实在谈不上喜欢，也不想和他们建立精神纽带，郑雨只留下了之前就被控制过的星言，把另一个退回去了。
星言的狗狗眼顿时闪闪发光。
郑雨在白岩城行走，身后就多了一个跟屁虫，此小狗什么活都干，没活干也能整出一堆花活，比如事先打好每一餐饭、列清行程、帮忙拎行李等等。
郑雨习惯把必需药品和枪械随时背在身上，做好一有机会就出逃的准备，行李非常少。但自从身后跟了一狗，落脚处——区长提供的屋子，堆放的生活用品肉眼可见地像面线一样增殖。
郑雨对此没有看法。
收拾得再温馨，这里也不是他的家。
后来星言包办的业务范围扩展到代替他取药，终于发现了郑雨病症缠身的严重程度，立马开始忧心忡忡。
“我的祖宗，你要不去黑市找找找红龙名下的互助会，买点专用营养剂吧，你的身体好像比普通向导负荷更大啊。”星言说。
连红龙互助会这种向导之间流传的隐秘组织都晓得，知道得不少嘛。
郑雨从面条里挑挑捡捡，挑出牛肉吃，低头假装看不见他殷切的目光。
没人比本人更了解自己的身体，逃出黑晶城半年了，郑雨依旧被困在城中，之前就走一段停一段，慢得像乌龟爬，火车不过两天就能到的地方，他硬是快半年还没到。
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太子的第一军团已经南下，而北边的军团依然未撤走，郑雨更不敢随意出城。
白岩南门虽开，谁知外面有多少伏兵？
好像所有一切都在阻止他，阻挠他靠近边境，又像在嘲笑，若是当初选择跟着红叶，第二天就能到达青盐城，偏要靠自己白白浪费时间。
他费劲力气逃出黑晶城，可不是为了在帝国另一座城市养老！
转眼一个月过去，第二个月即将流逝，严冬霖不止满世界寻找郑雨的踪迹，还固执地守在白岩城外，等着郑雨出来。
万一白岩城主知道了郑雨的存在，把他绑了跟严冬霖谈条件，都是很有可能的事。
可郑雨在白岩城越拖越深，根本找不到机会离城。
郑雨嚼着肉片，油煸过的牛肉滋味十足，他吃着像干嚼塑料，没味。
他心里焦急也不能和任何人说，心口一日比一日紧绷，像兜了块巨石，喘不上气。
向导情绪波动多，身体负担自然更大。
虽然能源晶石可以暂缓症状，但他已经产生了抗性。
星言见郑雨光扒拉不吃，一把夺过他的碗，唏哩呼噜几口炫完了剩面，在郑雨瞪圆眼睛的震惊目光中嚼巴嚼巴，一抹嘴，替郑雨下了决定。
“你别吃这些不健康的，走走，我们去黑市找专供营养剂！”
向导专用营养剂，白塔研发，有数十种不同配方，不过主要功能一样——专补给向导高耗能大脑所需能量。好消息是技术成熟，坏消息是市面上不卖。
听上去好像特供奶粉。
进黑市之前，星言往郑雨手里塞了把烤肉串，给戴上兜帽。
郑雨还没从情绪里缓过来，脑袋很懵，全凭肌肉记忆咬了一口肉，辣味直冲头顶，一下就给半耷的眼皮捋直了。
辣椒，简单粗暴的提神良品，但也撒太多了吧。
郑雨眼睛被辣得湿润，朝星言投去谴责的眼刀，“你买的这是啥啊？”
他没有五官抽搐、张嘴哈气，依旧斯文，只有嘴唇十分委屈地辣红了。
星言被他打败了，赶紧把辣串抢回来自己炫了，塞给他芋泥牛奶，“这么挑嘴到底是谁惯的……对不起我马上买别的！草莓糖葫芦行不行？”
黑市仅在半夜开启，卖什么的都有，如今算是战时，连军用武器都有，也不知道怎么顶着丢命风险从战区捡回来的。
星言找到一个卖药剂的贩子，跟对方讨价还价。郑雨抱着饮料站在旁边，边嘬吸管边发呆，像要把摊上花花绿绿的小药瓶盯出个洞来。
星言明明是个A级哨兵，按理说吃不了一点刺激食物，居然会给郑雨买加满辣椒粉的烤肉？
他们认识时间不长，星言压根不知道郑雨吃不吃辣，他完全是下意识做的选择。这就奇怪了，一个没有向导的哨兵，为什么可以吃辣椒这么刺激的食品？
严冬霖都只能乖乖吃哨兵特供餐。
除非，他有固定的向导搭档。
郑雨当年和闻蚀感情很好，特地给他固定了味觉。但其余二十个护卫就不是了，最亲近的一两个才有，味觉固定终究是比较私密的事情。
星言一个白岩城普通巡查士兵，哪来的向导搭档？如果有，瓦莲娜还把他塞给郑雨干什么？来监视的也就罢了，看他如此年轻，总不能是搭档死了吧？
郑雨的目光移到星言的背影上，反正他从星言身上看不出一丝痛失的悲伤。
我被帝国抓走后，闻蚀也会像他一样，另择良主么？
当初那个热烈追求郑雨、把挣得的全部功勋奖章都捧来送给他的人，也会这般吗？
哨兵真的很奇怪，有的对一个逃跑的工具人穷追猛打，有的顽固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有的又没心没肺呆愣简单到直白。
郑雨吸干净饮料，把吸管咬瘪。
好麻烦，不想了。
逃出去最重要。
旁边摊子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两个大汉竞价商品没谈拢，直接掏出武器，跟对方打了起来，拳拳到肉，没有一句废话，哨兵才弄得出这么大的动静。
还不等旁边的人散开，两人掏出了热武器，边打边往郑雨二人的方向来了。
星言觉出不对，赶忙往郑雨的方向走，想把他拉到身后。
这时打斗的两人砰一声，双双砸在郑雨旁边，同时暴起，朝着郑雨伸出魔爪——他们早就看出这是个向导，落单的向导！护卫的哨兵还是个愣头小子，完全没注意和向导拉开了距离，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尖爪张开，子弹出膛，星言震惊瞪大的眼睛，同时放慢。
郑雨一动未动，精神力已然放开，狠狠把两人撞出了数米距离！精神丝同时飞射而出，刺穿袭击者的脑门。
两个壮汉眉心顿时多出血洞。
子弹砰地被精神屏障弹飞，抓人的链网被扇飞，两名袭击者半空中轰然坠地，头朝下栽在郑雨脚下，眼歪口斜，抽搐不止。
黑袍的少年向导脚都没挪。
星言目瞪口呆，才发现自己成了个不负责任的保护者，才让别人觉得有机可乘，慢半拍才跑回郑雨身边，鞠躬道罪：“对不起对不起！”
“买到了吗？”郑雨踢开两具碍事的人体，只关心营养剂。
“买了买了！”
郑雨转身就走。
星言连忙跟上，想起什么，又朝着周边呲了呲牙。
杜尼亚拿到迟来的任务报告，忍不住仰头发出猖狂的嘲笑，“哈哈哈废物！监视任务明明是给我的，你倒是整天跟着，你是他的狗吗？”
“狗怎么了？”星言不服气，他就是犬类精神体，“不许搞精神体歧视！”
两人在郑雨背后用目光打架，郑雨无奈道：“精神波收敛点。”
精神力传音的波动真大，吵什么呢。
两个人同时转头跟上郑雨：
“小神医跟我一起出任务吧！”
“小雨和我约好下班去玩的！”
“跟我！”
“是和我！”
两个年轻人吵得很凶，怎么看对方都不顺眼。那副被家里宠坏、一定要别人的目光和爱优先落在自己身上的骄傲劲，简直一模一样。
郑雨麻中麻：“好了好了你们一个一个来——停手，别打了，要打架就都别来。”
他一边一个精神触手，抓住两个人的后颈把他们拉开。
“今晚有紧急任务，西区两个A级当街斗殴引发污染扩散，星言和我要加班，杜尼亚下次再一起，走了走了。”
郑雨一边一个把两人安排好了，正巧今日份的药也补充完毕，他干脆地离开疏导中心休息室，后面跟着很壮的哨兵小狗。
夜晚的白岩城，灰白色建筑在夜色里依然鲜明，防守线上闪烁的信号灯连绵蜿蜒去远方，像一条细细的红色星河。
污染物黑色的脊背从楼宇间穿过，两头已经吞噬本体的精神体——现在该叫污染物，正互相发出低沉的咆哮，转着圈对峙，巨大兽爪把房屋随机踩塌成废土。
“不是说两个A级哨兵吗！”星言狂按对讲机：“怎么已经彻底异化了！”
郑雨已经推开车门，黑靴踏进弥漫的黑雾，顿时清出一片干净的真空区域。黑气以郑雨为圆心潮水般退散。
清空区域随着少年一步步踏出，扩大前移。
已有一头污染兽发现了这朵美味的小花，正要掉头，被另一头污染兽当头击中，黑毛乱飞，彻底异化的污染兽没有神智，思维混乱，仅剩狂乱兽性，它顿时抛下眼前食物，再次一口咬上近处的敌人！
两头五层小楼高的巨兽厮打起来，震天动地。
星言赶忙跟上郑雨的脚步，直冲上前，身上亮起外骨骼的莹白流光，迎面挡下巨兽拍碎的乱石和冲击波。
罗威纳犬化出数倍大的体型，冲上去扑咬，虽体型远不及，也硬分开了两头纠缠的巨兽，没让它们的打斗伤及向导分毫。
郑雨走近了，清空区域蔓延到巨兽前身，没了浓郁黑雾遮挡，郑雨的精神丝电射而出，穿透污染兽的头颅。
纯净的透明自污染兽眉心蔓延，‘它’发出凄厉的嚎叫，轿车大的巴掌扇将过来，郑雨灵巧地躲开，轻盈地在它无章法的攻击下闪躲腾挪，像一只狡黠的小猫。
精神丝随他飞舞，一根未断，牢牢刺在污染兽的眉心，更多精神丝飞出，扎满了庞然巨兽全身，在遮天蔽日的漆黑身躯上侵蚀出一个个孔洞，那是污染消失后留下的虚无。
郑雨将精神丝铺天盖地散出去，仔细体会自己的力量。
我毫不孱弱。
污染兽轰然倒地。另一头巨兽摆脱了精神体的牵制，从它上方扑出，直朝郑雨袭来！
猩红巨嘴张开，污浊尖牙近在咫尺，映在郑雨眼底。
但郑雨心绪平静，血液因巨大的危险预警汩汩奔流，心底却没有半点结合那一夜面对银狼獠牙时的害怕。
哪怕这场景再像。
柔软的精神丝末端已锻炼得尖锐削骨，直穿污染兽的嗓眼，透出一个能见月光的空洞。
头颅核心的污染源被向导净化，污染物顿时失去生命，它们像被压缩在哨兵小小人型里的猛兽，一经释放、获得□□，也就由纯能量的精神体变成实体。越庞大的负能量污染，越大的体型。
除非被物理上破坏殆尽，或由向导净化。
“安息吧。”郑雨轻声说。
哪怕被死兽的嘴罩住也不要紧，郑雨同时张开防御屏障，伤不着。
于是他没躲。
饱含污染的血肉喷洒，身躯轰然倒塌，按理说该把郑雨砸个严严实实，但等了半响，屏障没受到任何冲击。
一个年强哨兵用他覆盖莹白外骨骼的双手，龇牙咧嘴地撑起了巨兽兜头罩下的大嘴，挡在郑雨前面。
“赶、赶上了。”星言呼哧呼哧喘气，双手顶住尖牙和巨嘴，吃力地把污染兽的头往边上一掼！
死不瞑目的污染兽头颅一歪，轰然砸塌一座房子仅剩的半边废墟。
“没伤着吧？”他傻乎乎地朝郑雨投来澄澈的目光。
郑雨撤去精神屏障，略诧异地瞧了他几下。
这副样子……小瞧你了嘛。
等哨兵斗殴产生的污染消弭，星星点点的灯火也从窗户里透出，眨眼间，人世间的安宁幸福又重新点缀大地。
夜风吹起郑雨的帽檐，白岩城地处平坦间地，风着实大。
此地距离联盟，还有两城之隔。
郑雨总待在白塔和学院，还没怎么亲眼看过联盟的万家灯火。
我远在联盟的父母，是否也给我留了一幅有光的窗户。
星言处理完污染体的残躯，吭哧吭哧也爬上来，给郑雨拿来了夜间防寒的衣物。
他低头给郑雨擦掉靴子沾上的黑血，栗子色头发在夜风里乱翘，郑雨恍惚又好像看见了闻蚀。
不得了。
郑雨心想。
闻蚀，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再不来，我触景生情、思念爆发，可要移情别恋啦。
开玩笑的。
郑雨不会另选他人，闻蚀也找不来，没有精神链接，隔着遥远的两国，茫茫人海如何能找到郑雨？
但是此时此刻，郑雨的心境忽然轻了起来，选不选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他还活着，就终有实现愿望的那一天。
灯火下，郑雨久违地露出了笑容，彩灯闪烁，流萤轻淌，少年的面容比天幕上成千上万颗星星还要动人。
星言看呆了。
黑发少年坐在屋顶，脚下是污染体残骸，身边是净化污染后独特的馨香，很单薄的一个人，像一朵孤零零的花枝，却比百名强壮的哨兵更有力量。
郑雨见他擦完鞋子还呆愣愣地蹲着，顺手拨了两把哨兵栗子色的头毛。
纤长手指微凉柔软，星言的耳朵忍不住又烧了起来。
这样美好的向导，或许…有可能…也会垂青于我我吗？一起留在这座城，安身立命，外面什么内战、什么围城都远远撇开。
他忍不住这么想，不自觉张了张口，就要问出来，却听郑雨喃喃说了句话。
“我一定可以打破困局。”郑雨盯着远处的烟火，瞳孔流光溢彩，维独没有看他。
“我绝不会在这里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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