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织网固本**
秋意渐深,庭院里的桂花开了第二茬,香气不如初时浓烈,却更添一丝悠远。我知道,与沈玉奴那条线,不能再等下去了。家宴上那方手帕的无声试探,需要一次面对面的交谈来确认和深化。
机会来得恰是时候。青黛打听到,沈玉奴有每日清晨去花园偏僻处采集沾染露水的花瓣,用以制作安神香囊的习惯。这习惯她保持了多年,几乎雷打不动,也无人留意。
这日,天光未大亮,薄雾如纱。我披了件素色斗篷,只带了青黛一人,悄然前往花园西北角的紫藤花架。此处僻静,过了花季,更少人来。
我们到时,沈玉奴果然已在。她穿着那身半旧的月白衣裙,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用小巧的银剪刀采集着蔷薇丛上将开未开、带着晶莹晨露的花苞。她的动作专注而优雅,侧脸在朦胧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静。
听到脚步声,她警觉地回头,见到是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平静,放下手中的小篮和剪刀,屈膝行礼:“二姐姐。”
“三妹妹不必多礼。”我走上前,目光落在她篮中那些带着露珠的花苞上,“妹妹好雅兴。”
“不过是些微末习惯,打发时间罢了。”沈玉奴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示意青黛在远处望风,然后走到沈玉奴身边,看着那丛在秋风中微微颤抖的蔷薇,轻声道:“蔷薇虽美,却带尖刺。若无人修剪照看,只怕要么疯长杂乱,要么……被更强势的花木挤压,枯萎在角落。”
沈玉奴采摘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接话。
我继续道:“就像这府里的有些人,看似安静无害,实则不过是尚未等到合适的时机,或者……缺乏一个能相互倚仗的盟友。”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不再是全然的古井无波,而是带上了几分审慎的探究:“二姐姐此话何意?妹妹愚钝,听不明白。”
我不再绕圈子,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三妹妹,你生母早逝,在这府中无依无靠。婶母看似宽厚,实则掌控欲极强,绝不会允许庶女威胁到嫡女的地位。玉茹姐姐的性子,你比我更清楚。你如今能安然度日,不过是因你足够隐忍,足够‘无用’。可女子终要议亲,一旦涉及到利益分配,你这‘无用’之名,可能护得住你?是否会像那无人照看的蔷薇,被随意配予阿猫阿狗,甚至……成为某种交易的筹码?”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直指那隐藏在深处的、最大的恐惧与困境。
沈玉奴的脸色微微发白,握着篮子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二姐姐……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们处境相似。”我坦然道,“我父母双亡,看似有伯父伯母照拂,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都需在这夹缝中,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二姐姐如今……似乎已不同往日。”她意有所指,指的是我整顿院落、对抗克扣、在家宴上机锋应对之事。
“病了一场,想通了许多事。”我淡淡道,“一味隐忍换不来尊重,只会让人更加肆无忌惮。但我们势单力薄,单独抗争,无异于螳臂当车。”
我看向她,目光诚挚而锐利:“三妹妹,你聪慧隐忍,善于观察,缺的只是一个机会和盟友。而我,需要一双能看清迷雾的眼睛,一个在暗处能相互扶持的伙伴。我们合作,各取所需,如何?”
“合作?”沈玉奴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光芒闪烁,“如何合作?二姐姐又能给我什么?”
“信息共享,暗中策应。”我明确道,“你长年隐形,能听到、看到许多我接触不到的消息。正院、玉茹姐姐、甚至李姨娘那边的动向,凡有可能影响你我者,及时互通。必要时,在各自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对方行方便,或制造机会。至于我能给你的……”
我顿了顿,道:“至少,在涉及你切身利益,尤其是婚事上,我会尽力为你周旋,不让你沦为彻底的牺牲品。并且,若有朝一日,我能力所及,必助你摆脱眼下这完全被动的局面。”
我的承诺没有夸大其词,而是基于现实的可能。这反而显得更为可信。
沈玉奴垂眸沉思了许久。晨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着我们之间微妙的气氛。她在权衡,在判断我的诚意和能力。
终于,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二姐姐快人快语,妹妹也不再遮掩。这府中日子,确如履薄冰。姐姐今日之言,虽未能尽解妹妹之忧,却也是一线生机。”
她从小篮的底层,取出我那方素白绣兰草的绢子,双手递还给我:“那日宴席嘈杂,恐污了姐姐绢帕,今日物归原主。”
我接过绢子,心中了然。这是她给出的回应,接受了我的盟约。
“妹妹擅长调制香囊,改日缝制一个安神的,给姐姐送去。”她补充道,声音轻柔,却带着默契。
以送香囊为名,便有了日后光明正大往来的借口。
“有劳妹妹费心。”我微微一笑,将绢子收起,“今日天色不早,妹妹早些回去吧,露重寒凉。”
“二姐姐也请保重。”沈玉奴屈膝一礼,提起小篮,转身悄然消失在渐散的晨雾中。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知道,在这危机四伏的沈府,我终于不再是完全的孤军奋战。一个基于清醒认知和相互需要的秘密同盟,于此晨雾之中,悄然缔结。她将是我嵌入沈府权力结构中的第一颗暗棋。
与沈玉奴达成初步同盟,意味着信息渠道的拓宽。但我深知,不能将所有的信息希望寄托于一人之手。沈玉奴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和利益考量。我必须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更广泛的信息网络。
这件事,交给了青黛去办。
“青黛,我们如今在府中,如同盲人摸象。”我将她唤至房中,郑重交代,“仅靠我们院内这几双眼睛,远远不够。我们需要知道各房主子的动向,仆役间的流言,甚至府外一些与沈家相关的消息。”
青黛神色一凛:“姑娘的意思是?”
“我们需要一些‘耳朵’和‘眼睛’。”我低声道,“不必是地位多高的人,反而是那些看似不起眼、却身处关键位置,或消息灵通的底层仆役。比如,各房负责跑腿传话的小厮丫鬟,厨房负责采买的婆子,门房上当值的,甚至……浆洗房、针线房这些人员往来繁杂之处。”
我拿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是另一些换来的散碎银子和几件不太起眼的小首饰:“这些,你拿着。不必一次给太多,细水长流。找准人,观察其品性,是否机灵,是否口风紧,最重要的是,是否有能被我们拿捏的短处,或是急需用钱、容易被利益打动。”
我现代职场中构建信息渠道的经验,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寻找线人,无非是“威逼利诱”四字,但需用得巧妙。
“接触时,要隐秘。”我细细叮嘱,“可以借口托他们买些外头的小玩意,或是打听些无关紧要的事,慢慢建立联系。混熟了,再不经意间透露,若能提供些有用的‘闲话’,必有重赏。但切记,绝不能暴露是我在背后打听,你可明白?”
青黛聪慧,立刻领会:“奴婢明白!就说……是奴婢自己好奇,或是想提前知道些风声,好在姑娘面前得脸。”
“正是此理。”我点头,“另外,除了利,也要动之以情,示之以诚。比如对那个春桃,你可多关照些,送些不值钱但实用的小物件,问问她家里的情况。对账房的秋穗,她受过姑娘的赏,心中必有感激,你可借由核对月例等机会,与她多说几句话,表示关心。这些人,哪怕暂时提供不了重要消息,混个脸熟,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恩威并施,同样适用于信息网络的构建。
青黛将我的话一一记下,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紧张的光芒。这对于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来说,任务不可谓不重,但她显然将其视作了一种重要的倚重和考验。
“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小心行事,尽力办好!”她握紧了小匣子,郑重承诺。
接下来的日子,青黛便悄然行动起来。她利用分发月钱、领取份例、传递物品等各种机会,频繁出入于厨房、账房、门房等处,脸上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与各处的仆役攀谈。
她给守二门的一个爱喝酒的老苍头带过几次劣质的烧刀子,换来了不少关于外客来访的零碎消息;她用几块新式的花样,结交了针线房里一个不得志的绣娘,偶尔能听到些各房主子定制衣物的偏好和数量;她甚至通过露珠,与几个年纪相仿、在各房做粗活的小丫鬟建立了联系,时常分她们一些零嘴,听她们叽叽喳喳说些府内的八卦趣闻。
对于春桃,青黛更是按照我的吩咐,格外关照。得知春桃家里有个卧病的母亲,弟弟年幼,日子艰难,青黛偶尔会“不小心”多带些点心,或是“用旧了”但仍完好的手帕袜子,“顺手”给了她。春桃感激涕零,虽不敢打听什么机密,但浆洗房人员流动大,偶尔听到些什么闲言碎语,都会悄悄告诉青黛。
对于秋穗,青黛则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每次去账房,都会与她点头微笑,偶尔问一句“近日可好?”,让秋穗感受到一种不带施舍意味的尊重。
这些信息碎片,看似杂乱无章,如同散落的珍珠。但每晚,青黛都会向我细细禀报,而我则会在脑中将其分门别类,串联分析。从各房用度的细微变化,到仆役间流传的闲话,再到门房记录的外客来访频率……点点滴滴,逐渐在我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比官方说法更为真实、动态的沈府生态图。
我知道,这张信息网还非常稚嫩、脆弱,覆盖范围有限,消息来源的可靠性也有待验证。但它毕竟建立起来了。这让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信息、对外界变化后知后觉的沈昭如。
信息,就是权力。尤其是在这深宅内院,谁掌握了更全面、更及时的信息,谁就拥有了先知先觉的可能,就能在复杂的博弈中,多一分胜算。
青黛在这个过程中,也飞速成长着。她学会了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套话,如何分辨信息的真伪,如何巧妙地给予好处而不引人怀疑。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忠心的丫鬟,更逐渐成为了我不可或缺的臂助,信息网络的核心节点。
暗处的罗网,正在悄无声息地织就,等待着捕捉关键信息的那一刻。
就在我忙于整顿内部、织构信息网之际,后院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让我意识到,人心的凝聚,光靠规矩和利益还不够,更需要情感的维系。
赵嬷嬷病了。
前几日的秋雨带着寒意,她年纪大了,夜里起身查看门户时不小心着了凉,起初只是咳嗽,后竟发起热来,卧床不起。
得知消息,我立刻放下手中事务,亲自去她居住的后罩房看望。
后罩房低矮潮湿,陈设简陋,仅容一床一桌一柜。赵嬷嬷躺在硬板床上,盖着厚厚的旧棉被,脸色潮红,咳嗽不止。见到我进来,她挣扎着要起身,被我快步上前按住。
“嬷嬷快躺着,别起来。”我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滚烫。我眉头立刻蹙起,“怎么病得这样重?可请了大夫?”
旁边伺候的小丫鬟怯生生地道:“回二小姐,嬷嬷说不碍事,熬一熬就过去了,不肯惊动姑娘,也不让请大夫,说……说费钱。”
我心中一酸。赵嬷嬷这是怕给我添麻烦,更怕花费银钱。她一生为奴,节俭惯了,更是将我这孤女的经济状况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糊涂!”我轻斥道,语气却带着心疼,“身体要紧,银子的事不必操心。青黛,立刻拿我的名帖,去请常来府里看诊的李大夫,就说我院里嬷嬷病了,请他务必过来一趟。”
“是,姑娘!”青黛应声而去。
“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啊……”赵嬷嬷急得又要起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老奴卑贱之躯,怎敢劳动姑娘如此……”
“嬷嬷说的什么话!”我握住她粗糙干瘦的手,语气坚定,“您自幼看我长大,名为主仆,情同母女。如今我身边,除了青黛露珠,就属您最亲。您若病倒了,让我依靠谁去?”
我亲自用温水浸湿了帕子,为她擦拭额头和脖颈降温。又吩咐小丫鬟去厨房,让人熬浓浓的姜汤,再做些清淡易克化的粥食送来。
李大夫很快请来,诊脉后说是风寒入体,加之年迈体虚,需好生调理。开了方子,我让青黛亲自跟着去抓药,又额外封了诊金,嘱托大夫用好药。
煎药、喂药、擦身、换衣……我虽未亲手做尽所有事,但始终守在房中指挥安排,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院中的仆役们看在眼里,心思各异。
有人觉得二小姐仁厚,对身边的老人如此尽心;也有人暗自思忖,连一个老嬷嬷都能得小姐如此对待,看来跟着二小姐,只要忠心办事,将来必不会差。
赵嬷嬷更是老泪纵横,拉着我的手,哽咽难言:“小姐……姑娘……您这样,折煞老奴了……老奴这条命,以后更是姑娘的了……”
“嬷嬷安心养病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我温声安抚,“这院里,许多事还需您老人家坐镇提点呢。”
我将她安置在稍好些的厢房养病,派了稳妥的小丫鬟专门照料,饮食用药皆亲自过问。不过几日,赵嬷嬷的病情便大为好转。
此事虽小,却在院中乃至府内悄然传开。下人们私下议论,二小姐沈昭如,对待忠仆如此仁厚,并非那等刻薄寡恩之主。对比其他房中动辄打骂仆役的主子,我这里俨然成了一处难得的“净土”。
经过王婆子事件的立威,私下赏赐的施恩,再到对赵嬷嬷病情的关怀,我院中的仆役凝聚力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他们不再仅仅是因为恐惧规矩而听话,更多了一份基于被尊重、被关怀而产生的归属感和忠诚。
青黛私下对我感叹:“姑娘,如今咱们院里,算是铁板一块了。外面那些闲言碎语,都动摇不了他们。”
我微微颔首。后院人心稳固,是我一切谋划的基石。只有内部安稳,我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去应对来自外部的明枪暗箭。
赵嬷嬷病愈后,对我更是死心塌地,将毕生积累的府内人情世故、各房隐秘旧事,但凡她知道的,都细细说与我听,成为了我另一个重要的信息源和参谋。
刚柔并济,恩威并施,再加上以心换心的情感投资,这三者结合,方能真正牢牢掌握住人心。至此,我院内的根基已初步深固,成为了我在沈府这座庞大宅院中,第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进可攻退可守的坚实据点。
目光,可以更多地投向院外那更为广阔的博弈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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