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地牢深处。
烛火明灭,跳跃的光将刑架上的人拉成扭曲的鬼影,映在湿寒石壁上。
李知府被麻绳缚在架上,两名衙役正持着浸过盐水的鞭子上刑,每落下一鞭,都伴着他撕心裂肺的惨叫。
而角落的阴影里,俊美少年斜倚在花梨木椅上,长睫垂落,右手曲起,正抵着额角而眠。
纵然周遭惨叫如阿鼻地狱。
“你这竖子——!”
李知府陡然拔高的嚎叫惊醒了闻时钦,他睫毛颤了颤,惺忪睁眼,转瞬便因被扰了浅眠而皱眉不耐。
“啧。”
他身姿修颀若竹,振衣而起,数步便至刑架之侧,旁侧衙役见其眉目间隐蕴霜锋,忙识趣敛手收鞭。
“我再问最后一遍,贪墨的漕银,藏在哪?”
李知府咳着血,却偏梗着脖子笑:“纵使今日身首异处,本官亦冰心玉壶,一无所知!”
闻时钦听罢李知府的硬语,忽尔低笑,指节轻叩刑架铁锁:“哎呦呦……李大人这份气节,颇有昔年伯夷叔齐之风,真教人叹服。”
“待此间事了,晚辈定要将大人拒贿守正的事迹勒石为记,遍传襄州,让大人的妻儿宗族晨昏瞻仰,学学这您份铁骨铮铮!”
李知府气得喉间嗬嗬作响:“竖子休得逞口舌之利!本官行得端坐得正,岂容你污蔑!”
话音未绝,一名侍卫疾步穿廊而入,屈膝附耳于闻时钦身侧密语。
闻时钦听完静了一瞬,再回问时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刑架上的李知府听得分明:“元璜已然审出了?”
侍卫颔首:“通判已吐实,银钱流转脉络尽供。”
闻时钦转头看向李知府那副僵滞模样,眼底盛满坐等好戏的散漫,随即便松快地叹出一口气:“取我剑来。”
衙役不敢稍滞,忙捧剑上前,剑脊映烛火,冷光如练。
闻时钦轻抚剑身,缓步踱向刑架,以剑鞘轻拍李知府血污的脸颊:“隔壁囚室的通判已然招供,漕银往来皆由你经手,他不过是附从。与你耗了几个日夜,早已心烦意乱,现今便用你的项上首级,抵这迁延之罪!”
李知府被那柄寒铁剑鞘掴在脸颊,浊血混着涎水当即从嘴角溢出,却仍威胁:“你敢!我好歹是一州知府,府中僚属、朝中故旧盘根错节,你今日敢动我,明日便有千般势力寻你报仇!”
闻时钦忽然微退半步,故作惊惶:“李大人这话……可是当真?”
这话一出,李知府才猛地察觉周遭小厮、侍卫皆屏息盯着自己,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不等他辩解,闻时钦已转向身后众人:“诸位都听见了?李知府亲口承认,他在襄州府内结纳僚属,在朝中勾结故交,这朋比为奸、植党营私的罪名,可是他自己认下的,并非我凭空构陷!”
李知府喉间一堵,嚣张气焰瞬间被恐慌浇灭,挣扎着想要改口,铁镣却将他锁得更紧,只能眼睁睁见那玉面修罗拎着先斩后奏的令牌走近道:“襄州高位多尸位素餐,搜刮民脂、阻塞言路,桩桩件件早该清算。今时今日,不过是报应不爽。”
剑刃随话语出鞘,架在李知府颈上,他惊得瞳孔骤缩,方才的傲岸瞬间崩解,急声呼:“且住!赴、赴死前,只求再与通判见上一面!”
“大难临头各自飞,此乃人之常情。”闻时钦腕间微顿,剑刃稍一翻转,锋利刃口即刻划破他颈间肌肤,血流缓缓,“知府休要废话,你且去九泉之下,问你那知己好友为何背信便是!”
言罢,他手腕猛地扬起,剑身带着破风之势朝下斩去,寒光直劈李知府脖颈,似要当场将这颗顽固的头颅斩落于地。
李知府骇得魂飞魄散,在剑锋将至的前一瞬,撕心裂肺地吼:“我招!我招!银钱藏于襄州城外义仓!”
闻时钦眸中掠过讥诮,随即将剑刃斜斜刺入李知府大腿,凄厉惨叫瞬间响彻地牢。
“早这般识趣,何需受这皮肉之苦?白白扰我数日清眠。”
旁侧衙役小厮们垂首立着,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偷瞥,初见这位大人时,只觉他面如冠玉,像是哪家深宅贵公子,都暗忖这般好皮相,怕是连血都不敢见,审案不过是走个过场。
可这几日下来,才知先前的念头多荒唐,这般好皮囊裹着修罗心,倒比满脸凶相的酷吏更让人胆寒。
闻时钦刚踏出地牢,便见穆画霖立在廊下等候,对方迎上来,语气里满是叹服:“我刚审那通判,他嘴硬得像块铁,半个字不吐,还寻死觅活要自尽,真是束手无策。”
闻时钦低笑一声:“恶人还需恶人磨,对付这等油滑之徒,软硬都得用在点子上。”
此前襄州赋税亏空半载有余,贪墨之风日炽,民怨暗涌。穆画霖闻此讯息,顿觉若能勘破此案,一则可整饬纲纪、解民倒悬;二则能凭实绩立名,为日后执掌实权、践行抱负铺路,遂叩阙请命,幸得长姐进言,圣心嘉许,才得了这差事。
一行人驻襄州不过半月,便追缴回亏空税银二十万缗,吏治暂清,百姓称道。
功成之后,穆画霖设宴于襄州名楼望舒阁,以酬同袍辛劳。
席间丝竹泠泠,台上舞姬着绮罗之裳,旋袖若惊鸿,翩跹似游龙,满座皆浸于雅乐清欢之中。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酒酣耳热间满是觥筹交错之声。
穆画霖携着同僚穿梭席间,举杯时笑谈襄州案的波折,落盏时又谢众人相助,声量里满是少年得志的爽朗。闻时钦亦举杯应酬,此番襄州之行,他既结识了不少执掌实权的官员,又于众人前展露了锋芒,已然不负此行。
只是他酒量素来浅,方才数杯清酒入喉,颊边便染了层绯色。穆画霖见他眼神发晃,忍不住笑骂一声:“你这酒量还贪杯?快去旁边歇着,别在这儿晃悠着挡路。”
闻时钦摇摇晃晃落了座,眸中笼着层濛濛醉意,不复往日清明锐利。他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在膝头蹭了蹭,跟着便抬手往胸口衣襟里探,执拗地摸寻着什么东西。
身旁忽有香风裹着脂粉气袭来,原是方才台上最出挑的舞姬盼兮,她腰间银链束出窈窕腰肢,款步轻挪如流霞掠水,不等闻时钦反应,已挨着他身侧坐下。
盼兮往玉杯里满上琥珀色佳酿,酒液顺着杯沿滴落在桌布上,她却不管,只举着杯子往闻时钦唇边递,柔声道:“公子,方才见您气度不凡,小女盼兮,敬您一杯。”
闻时钦没看她,也没接话,只偏了偏头避开酒杯,手仍固执地在衣襟里掏着,眉峰皱得更紧。
盼兮见状,只当这玉面郎君是面皮薄,眼波流转间,便要往他肩头凑,软着声音哄:“公子莫怕生,不过是杯薄酒……”
话没说完,闻时钦忽然抬手一摆,将盼兮往旁推开,他眼神发飘,声音却清明又固执:“不必,我已有家室。”
盼兮脸上的柔笑瞬时凝住,僵在原地。
她上下打量着闻时钦,这小郎君瞧着年纪尚轻,眉眼清俊得像没经世事,哪像是有家室的模样?方才在台上,她便被他的气度吸引,以往主动示好,从没有男子会拒绝,如今竟被这般干脆回绝,心下更不服气。
她咬了咬唇,又娇痴上前,轻轻搭上闻时钦的胳膊:“公子是在同奴玩笑罢?”
话未说完,闻时钦又抬手将她外一扔,带着不容纠缠的冷意:“孩子也满周岁。”
盼兮连忙扶矮桌稳住,闻此言更是一怔,先前那点眷慕早被惊得烟消云散,她悻悻收了玉杯,捻着纱裙一角,脚步慌乱地退入席间人群。
没了纠缠,闻时钦终于顺利从胸口衣襟里摸出一支银簪。
簪身映着烛火,泛着温润柔光。
就这般捏着簪子,痴痴凝望,恍惚似见灯下有一柔婉佳人,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低眉绾银丝,素手翻飞。
他眸中只映着簪身柔光,连桌上清酒倾洒半盏,濡湿了衣摆都未曾察觉。
“呦,这是瞧什么好物什,魂都要飞出去了?”
穆画霖不知何时应酬归来,见他对着一物怔忡出神,伸手便要凑前细看。
闻时钦骤然回神,急将银簪按在胸口,掌心抵襟护得严丝合缝。
穆画霖见状挑眉而笑:“呦,我与你相识这些时日,可头回见你将什么东西护得这般紧。莫不是……哪家姑娘送的定情信物?”
这话戳中了心底软处,闻时钦紧绷的肩背悄悄松弛,颊边绯色更浓,不再设防,缓缓将银簪递到穆画霖眼前,轻声炫耀:“好看么?”
烛火映在簪子上,细碎银光流转,穆画霖凑近细瞧,啧叹出声:“这錾花手艺,汴京首饰铺子难出其右。”说罢又好奇追问,“能让你这般宝贝,那姑娘究竟是何等模样?倒叫我真真儿好奇了。”
闻时钦醉意上涌,唇边漾着浅笑,话不成句:“……气质美如兰……才情……馥比仙……”
穆画霖听得这话,眼底兴味更浓,顺着他的心意打趣:“日后若得秦晋之好,你这喜酒可少不了我的份,到时候可不许藏私!”
这话说到闻时钦的心坎上,他顿时忘乎形骸,执起酒杯与穆画霖敬饮。
二人一来一往,杯盏相碰间酒意渐浓,到最后竟双双伏案,醉倒在酒桌之上。
标注: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引用自《红楼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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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襄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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