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年前,北方神君的酒宴上,某位星君起了兴致,说要玩最近流行的游戏。他找了玉片来,一人一枚,让他们把自己的名号刻上去,然后掷入凡间。若有哪个凡人有缘拾得玉片,便可向掷玉的神仙求一件事。
玉片共八枚,但当时应和的加上他也只有七个。于是他就随手抓了一个恰好路过的,凑足了数量,将八枚玉片掷了下去。
那个被抓去“凑数”的,就是我。
后来七枚玉片陆陆续续都被凡人寻得,众神皆允了凡人所求之事。可我掷下的那枚宛如石沉大海,一直没被寻到。初时有人拿来打趣,问我将它掷去了天边还是海角,还有人打赌它要多久才会被凡人寻得。再后来这掷玉的游戏不再流行,众神仙便忘了此事,我也忘了。
直到又过了很多年,我犯了错,被押上斩神台。神骨剔到一半,玉片忽然被凡人寻得,击鼓来请。
……这凡人也是不巧,哪怕他早一日寻到玉片,我可能还剩点力气满足他的愿望。可惜我就要死了,昏昏沉沉,实在是有心无力。
本想着那凡人只能自认倒霉,没想到那日监刑的凑巧是北方首宿,斗木獬星君。他对于那些个契约之事最是认真,出手拦了一下行刑,说酒宴那日这玉片是他看着我掷下去的,总归是个缘分,便有始有终吧?
这斩神台从落成那一日到现在,从来没有过行刑到一半让罪神先去处理点事再回来继续的先例,天帝本不想允。
但那一日围观行刑的主要是北方星君们,众星君听了他们首宿的话,先是群情激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又忽然变成了群情激“奋”,联名向天帝请命。天帝见苦主们达成一致,也不好再拦着,便为我开了个先例,允了。
就这样,我获得缓刑的机会,拖着半副神骨下凡,去实现那倒霉凡人的愿望。
2
这剩下半副神骨,有好有坏。
好处自然是给我剩了些法力,不是全然如凡人一般。
坏处则是这神骨剔得只剩半截,疼。
我把身上的血擦了擦,理了理,这才去见那凡人。
——是个未及冠的少年,紧紧攥着玉片,以手为锤,拼尽了全身力气在敲那面残破的请神鼓,每一声都沉闷如雷,听得人脏腑齐振,难受得紧。
哦,对了,这是个请神的流程——拾到玉片的凡人需得敲响那面立在昆仑山巅的鼓,鼓声响彻云霄,神仙听闻后,便会下凡来应愿。后来掷玉的游戏不再流行,那面请神鼓也就废弃了。
当时对于如何回应凡人,也是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游戏规矩的。可毕竟那是百年前的事,我早已忘了该如何,便只是随便找了个能落脚的地方现身,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所求何事。
少年见了我,慢慢伸出手,摊开已经被玉片硌出深深痕迹的掌心,声音嘶哑:“你是……鹊华神君?”
“是。”
他怔怔地发起了呆。
我等了等,不见他说话,便又问了一遍:“你所求何事?”
少年抬起头看着我,仍不说话。
我耐心地等着,直到他抿了抿干裂的唇,哑声道:“我姓锦。”
这次轮到我怔了一下。
锦,这个姓氏很特殊,是前朝皇族的姓氏。出于避讳的缘故,一般人是不会以“锦”为姓的。
细看他的眉眼,好像真有点故人的影子……
我想了想,问道:“锦湆是你什么人?”
他直愣愣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答道:“是我……高祖父。”
我:“……”
我没记错的话,锦湆死的那一年,距今已有三百四十三年。
这少年还未及冠,最大也就十九岁。我算了算年份,喃喃:“就算锦湆是在身死那一年有的孩子,再按你今年十九岁来算,那他的后代也得……呃,平均一百零八岁生一个儿子?”
少年:“……”
他眼神飘了一下,坚定地点头:“对!”
我:“……”
令尊、令祖父、和令曾祖父的养生之术,好生厉害。
3
我本名林修礼,在前朝的官职最高做到了礼部尚书。而锦湆,就是前朝最后一任皇帝。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正是因为锦湆才成的神。
我少时颇有才名,十五岁便连中六元。先帝觉得这是个吉兆,对我颇为看重。我入了翰林院没多久便被调去礼部,官职升得飞快,很快就做到了礼部侍郎。几年后,礼部尚书因为贪污被抄家斩首,先帝下旨命我代领尚书之职,这代着代着,我就真成了尚书……
先帝死的时候,封了我一个帝师,托孤于我,命我辅佐新帝。
也就是锦湆。
锦湆本是二皇子,上面有一个身为太子的兄长,不幸因为坠马失明,只能让他继承大统。可锦湆自幼没有接受过储君的教育,又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登基后直奔遗臭万年而去。我为了劝阻他呕心沥血,劳身费心,好歹没让他把那些个荒唐的政令颁布出去,又想方设法地劝他推行了不少利民之策,也算对得起先帝的嘱托。
然后,我就死了。
死因挺……尴尬的,就不说了。
我死后一年,锦湆成了昏君。
三年,暴君。
有了这前后鲜明的对比,百姓无比怀念我还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将拜我当作了寄托。于是百姓们纷纷在家中私设祠堂,偷偷祭拜我,就这么把我祭拜成了神。我封号为鹊华,缘由正是因为百姓只敢在深夜取出我的牌位,借着月光祭拜。
我成神那一日,锦湆在大殿中纵火**,人间自此改朝换代。
这些于我而言已是陈年旧事。凡人早已忘却前朝之事,哪怕在天庭,知道鹊华神君本名是林修礼的也不多,而知道林修礼是什么人的,那……呃,那其实还挺多的。
……这个就不提了。
也不知这少年是从哪里听说的,还偏要冒充锦湆的后人——要知道,我和锦湆之间的关系可从来不是什么戏文编造出来的“明君贤相”、“怎奈相负”、“时也命也”。非要找个词形容的话,得用“仇怨”——但我赶着回去上斩神台,不欲耽误时间,就不计较了。
我心平气和地问道:“你叫什么?”
他低下头,吐出两个沙哑的字:“锦煜。”
我:“……”
煜对湆,也亏这孩子想得出来这么一个专克祖宗的名字。
“你既寻到了我掷下的玉片,便可以向我求一件事。”我第三次问道,“你所求何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想找到……我高祖父的尸身。”
我:“……啊这。”
据我所知,锦湆是死于**。先不说他的灰还能不能找到……就算被人找到了,以他的所作所为,大概率当场就被扬干净了。
“我不擅卜卦寻物,你要不要换个愿望?”我问,“比如求财,求权,求情之类的?”
锦煜猛地抬头,直直地盯着我:“你能应‘情’愿?”
“……差不多吧。”我点头。
所谓“应愿”,就是回应信徒所求之愿,这属于一种特殊神术,能施展的前提是有信徒才行,而能实现什么愿望则受限于信徒们的愿力——这就要说到神和仙的区别了。虽然无论是凡界还是天庭都习惯统称为“神仙”,但其实……
唉,算了,我活着的时候长篇大论写得太多了,这都要死第二次了,实在不想多废话。
总的来说,有信徒、有愿力、凭借他人力量成就神位的,就是神;而凭自身修行至脱胎换骨的,就是仙。前者主要用的是神术,威力更大,局限也更大,后者则是仙术,也有的人习惯叫术法,威力通常没有神术那么大,但也没什么局限。
我是鹊华“神”君,在大分类里属于“神”,而非“仙”,所以犯了错被押上刑台的时候,走到第一个弯的地方应该往右拐,右边是斩神台。
但我其实不是因为香火而成的神,也没有信徒——我是因为自身功德和百姓感念成的神。这其中的区别是,香火掺杂了信徒的愿力,而感念没有。当年百姓祭拜我的时候,更多的是感激怀念我活着时候的所作所为……他们不曾信仰于我,自然也不曾向我求过什么。
似我这类以功德为主的神,通常会先被封为城隍或土地,积累信徒和愿力。可是你知道的,就算是人间界的状元也会因为没有空余官位而在翰林院一呆数年,天界的小神也是一样。没有神职,没有信徒,我就只能顶着个神君的名号在天界吃闲饭,一直没收集到愿力。
……所以我用不出“应愿”的神术。
当年掷玉游戏流行的时候,便是在众神君之间盛行。像我这种在人间界无名无姓无信的,那是刚巧被拉去凑数的。
不过,实现愿望,也不是非要用那一种神术不是?
我完全可以教导这孩子几个讨好姑娘家的小技巧。当年我有个好友很擅长此道,和我说过不少来着。我虽然没实践过,但看他用那些技巧无往不利的样子,我觉得应该是可行的……
锦煜冷冷地看着我,似乎看穿了我取巧的想法,一口回绝:“不,我只想找到锦湆的尸身!”
……这死心眼的破孩子。
我头疼地看着固执地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掌心,终究还是伸手拿起了那枚玉片:“行。”
不就是找一捧几百年前的灰么?
找。
4
……说起来,关于锦湆的死,我都是听旁人说的,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最后一面,总觉得差些什么。要是真找到了,我就在那捧灰前面大笑三声,也算弥补遗憾了。
这样一想,还有点期待。
我四下看看,找到一块突起的石头,拂去积雪,招呼小孩过来一起坐着,然后开始翻我装了一堆乱七八糟东西的袖子,从里面扒拉出来一件毛毛斗篷,又扒拉出来一个暖手炉,一并塞给锦煜。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你不冷么?”我很惊奇。
这可是昆仑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放眼望去满目纯白,我看着都冷,他一个凡人少年,难道不觉得冷?
锦煜:“……”
他默默抖开斗篷,披在身上。
斗篷上面那圈毛毛又厚又密,围上就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锋利的眉眼。我扫了一眼,忽然一愣。
——别说,这孩子的眼睛长得还真的很像锦湆。说不定他不是胡编的身份,确实是锦湆的后人。
我和锦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才十六岁,看着比眼前的少年还小点……我本来应该回忆一下的,但那次见面不太美好,他丢过来的茶杯溅了我一身水,还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扯来又扯去的……
好气啊!
现在回忆起来都好气啊!!!
我平复了一下心绪,低头继续翻我的袖子。
“你还要找什么?”锦煜皱眉。
“龟甲,罗盘。”我一边找,一边解释道,“两个都可以用来寻物,我不记得哪种更适合找骨灰,都试试吧。”
锦煜:“……”
我终于翻出一块龟甲,拿出来放在腿上,平心静气地在心中默念了一炷香‘锦湆尸身位置’几个字,然后在指尖聚出一小团火焰,点在龟甲上,烧。
龟甲咔嚓一声裂成了好几块。
我:“……”
锦煜:“……”
“不应该啊……”我喃喃。
我虽然不擅长……嗯,极其不擅长卜卦,但是烧碎了龟甲还是有点夸张了吧?!
“你有没有想过……”锦煜突然开口,“你把这东西放在冰天雪地冻了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又用火烧,它会裂开是正常的?”
我:“……”
“仙家的宝贝,怎么能跟凡俗之物一样呢!”我据理力争,“虽然看起来差不多,但这龟甲是有法力养护的……啊!”
我突然想起来这龟甲到了我手里之后就再也没养护过一次,恐怕有……那个,三百年了……吧。
原主人的法力散掉后,这龟甲确实就是块普普通通的龟甲。
还是块放了几百年的龟甲。
我心虚地把龟甲碎片收拢起来,迅速往袖子里塞:“我突然想起来龟甲是不擅长算方位的哈哈哈……我们快来试试罗盘吧!”
锦煜:“……呵。”
5
我是先成了神,再开始学各种术法,基础比较薄弱,偏科也很严重。
术法这东西还是很讲究天赋的。像是祭阵类的,我学得又快又好,这大抵因为活着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干差不多的事,熟能生巧了。但卜卦类的术法,我可谓是一窍不通——想来也是,如果我在窥探天机方面有天赋,就不会英年早逝,也不会死得那么难看了。
没办法……
我又用袖子扫了一片雪,端正地把罗盘摆在空地中央,默念我刚刚翻出来的配套驱动法决。
在我期待的注视下,罗盘颤了颤,又颤了颤,然后开始疯狂抽搐,指针忽南忽北,匀速转圈。
我:“……”
不行啊这。
我瞥了一眼正盯着罗盘、暂时还没出声的锦煜,暗自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脑子里努力翻找记忆。
本人活着的时候可是干过礼部尚书的,对于那些个典仪都有点见识。比如一般卜卦前,大家都会先求神拜佛一番,不管有没有用都做足了氛围。虽说现在我自己就是神,求我自己也没用,但……嗯。
我招呼小孩往旁边让让,郑重其事地合掌对着罗盘拜了拜。
拜托了,拜托了,给鹊华神君留点面子吧!你要不随便指个方向,管它对错呢,好歹别转了啊!
罗盘转得更快了。
锦煜看向我。
我:“……”
我绷着脸,慢慢慢慢把无处安放的双手塞进袖子,认真地和他解释:“这个卦象的意思是说,呃……是说你高祖父被扬得到处都是。”
锦煜:“……”
* 本文cp:被扬得到处都是攻 x 地狱笑话张口就来受
* 锦湆(qi,四声),是阴湿的意思,不是什么好字。
开新文啦,会连更三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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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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