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据裴南所说,坊市的入口就在寻仙镇里。他抱着明澈在前面带路,快走到北城门时脚步一拐,将我领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子。这巷子又深又长,两侧的院墙也都是残破的,看起来荒废了许久,空气中还隐隐飘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咸腥气。
是血。
而且是……新鲜的血。
半个时辰前我刚做过一次鹊华血墨,对于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我脚步顿了顿,低头看着覆满青石板的厚厚落叶——看得出铺的人尽力把它们撒的乱七八糟了,可人间才入春,哪里来的这么多落叶?
我纳闷地看向站在巷口的裴南,他也立刻回头看向我,脸上笑得格外灿烂:“道友怎么不走了?再耽误时间就赶不上坊市了!”
我:“嗯……”
……昆仑山下的向导最多想骗点钱,怎么昆仑山上的向导好像想要人命呢。
我忍不住提醒他:“坊市的入口设在这种地方,是不是太……明显了?”
“这不是为了避免打扰到普通百姓嘛!”裴南神态自若地答道。
我奇怪地问:“既然如此,为何不设在镇外?”
他噎了一下,眼睛左右转了转,掐在腰上的右手闲不住地把玩着玉佩:“这个,我,我也不知道前辈怎么想的!可能她老人家觉得设在镇里更方便呐!”
“这样啊。”我瞥了一眼在他指间绕来绕去的玉佩,慢慢点头。
“哎呀,散仙前辈可是能蒙蔽天机的厉害人物,她这么做必有深意!我等小辈怎么能看透呢!”裴南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鬼话,凑过来把我往巷子里挤,“道友是不是对她的传奇经历很感兴趣?来来,咱们边走边讲……”
“啊等——嘶。”
我被他撞了一下肩膀,眼皮一跳,一脚踩在了落叶上——簌簌声伴随着极细微的波动蔓延,是有某种阵法被激活了——事已至此,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比了比:“好好,我听你讲……慢点,慢点。”
这感觉多少有些令人怀念。
当年我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和锦湆出门,十次里总有八次会碰到“意外”。有时候是街边摊贩从菜篮子底下抽出来的细长匕首,有时候是从酒楼窗□□进来的一支毒箭,也有时候是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满脸狂热、高呼“暴君不得好死”的有志之士……五花八门,防不胜防。
其中闹得最大的一次,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前往南郊祭天。銮架仪仗行至中途,一位颤巍巍的老妇捧着一碗酒跪在路边,嘴里说着感念皇恩浩荡,要敬天子一杯。
锦湆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车架,不顾侍卫和内侍的阻拦,夺下那杯毒酒泼在老妇脸上,听着她的惨叫哈哈狂笑。原本庄严肃穆的队伍瞬间乱成一团,他什么都不管,反手抽出侍卫的佩刀,一刀跺下杀手的头,拎着血淋淋的头颅缓步穿过因惊骇而呆立原地的百官,挨个打量他们的脸。
我作为主祭的礼官,本来走在天子銮架的前方,听到后方的骚乱匆忙折返,恰好赶上他停留在一人面前,将那颗头颅抛给他:“你最害怕,送你。”
那人捧着头吓呆了。锦湆嗤笑一声,转回身,顺手扯过我的祭服一角,仔仔细细擦干净了刀上的血。
于是我也呆了。
他踩着洒了一路的血,闲庭信步地登上銮架,一手压刀,一手把玩着酒杯,命令惊魂未定的队伍继续出发。
禁军开路,仪仗随行,锦衣华服踏过满地血污。我捧着明净的礼器站在百官中间,垂首看着祭服上被狰狞刺眼的污渍覆盖的日月山河。整支队伍从我两侧走过,直到作为后卫的最后两名禁军也绕过我,我才如梦初醒,抬头看向遥遥远去的金顶銮架,听着街道两侧百姓们的窃窃私语,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那年他十八岁。
到了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很少有这样直白的刺杀了,变成了花样百出的陷阱。我跟着他长足了见识,别说是讲着故事把我往陷阱里挤的,就是唱着歌跳着舞的也不少。但我还真没遇到过陷阱的本体是……巷子尽头的一堵砖墙。
“这道障眼法是为了防止普通百姓误入的,对面就是坊市。”裴南一边言之凿凿地向我解释着,一边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正对着我,脚下不停地倒退了几步,左手抱着的明澈和半边身体很快被砖墙吞没进去。他嬉笑着伸出留在外面的右手冲我招了招,“道友快来!”
……好一副请君入瓮图。
我不忍直视地摇摇头,跨过障眼法。
一道水波似的结界从我身上拂过,眼前景色变换,依然是这条萧瑟的小巷,唯一的不同是去除障眼法后,青石砖上的落叶不见了,取代的是以朱砂混合黑狗血绘制的法阵,看黑狗血干涸的程度,应该刚画好不足半日。
原来这就是怪味的源头……不过怎么是黑狗血?!
念头刚起,“咻”的一声,一柄剑从我正对面刺来,距离极近,力道却软绵绵的。我下意识抬手一弹——
“咚!”
一声闷响,手感不对。我诧异地转头看去,被弹飞的竟然是一柄木剑……不,是桃木剑。剑柄系着红绳,拴着几枚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钝圆的弧线,嗤一声歪歪斜斜地扎进了黄土墙里。
我盯着剑柄底下晃晃悠悠的铜钱,愣了一下,还没想清楚,就听见对面被我打脱手的裴南大喝一声:“明澈!”
一直把脸埋在他怀里的小孩猛地抬起头,手里不知何时抓着一张符箓。我刚转回头,就看见裴南扎了个马步,双手掐着明澈腋下高高举起。小孩紧紧绷着脸,抡圆了胳膊,“啪”地一下,将符箓结结实实地拍在我脑门正中央!
我:“……”
裴南:“……”
明澈:“……”
六目相对,巷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铜钱的叮当声。我慢慢慢慢把头掰回原位,伸手把那张还在微微发烫的符箓揭下来,发现是一张镇鬼符,笔走龙蛇,灵光内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就是千年老鬼挨上一张也得跟饼似的被镇在地上躺一会儿。
我好茫然:“……为什么用这个对付我?”
裴南抱着明澈噔噔噔连退三大步,见了鬼似的大叫道:“你你——你为什么能揭下来?!”他眼睛低头往地上的符阵一看,声音又拔高了一层,“为什么‘锁魂阵’对你也没有效果?!”
镇鬼符威力强大,但对鬼灵之外的存在没有任何作用,包括地上同样针对鬼灵的锁魂阵亦是如此。我能感觉到被激活的阵法之力绕着小巷狂怒地四处乱窜,因为找不到目标而呜呜咽咽个没完,再看看被我弹飞到墙上的桃木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喃喃:“……原来你以为我是鬼吗?”
“你不是厉鬼吗?!”裴南脱口而出。
我:?
他:?
在我们相顾无言的时候,明澈皱眉看向自己发红的掌心,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抿了抿嘴,忍着哽咽换了一只手,从自己衣襟下面再次抽出一张镇鬼符,偷偷瞥了一眼我,又飞快地收回视线,趴在裴南耳边凶狠地小声道:“师,师兄别怕!咱们再试一次,我我我这次一定镇住它!”
裴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慌忙压下明澈的镇鬼小巴掌。他的眼神在我手中完好无损的符箓和地上毫无反应的法阵之间扫视了几个来回,脸上渐渐浮起比哭还难看的神色,试探地开口:“道友……真不是厉鬼?”
“……”我沉默了一下,“……我看起来,很像厉鬼么?”
明澈举起拍红的那只手,大声抢答:“是!”
裴南赶快把他另一只手也压下,干笑了两声,疯狂摇头:“呃……哈哈,不不不,道友这个……唇红齿白!气色好的很!怎么会像厉鬼呐?!”
“……所以我唇无血色,气色极差,看起来很像厉鬼。”我得出结论。
他支支吾吾,表情更尴尬了。
“……”
我怏怏地把手塞回袖子里。
唉,出客栈时还以为店小二说我瞧着病得不轻是骗钱套路的一部分,没想到他说的是实话。早知如此,我就该问问他那位交友甚广的客栈老板除了汤池娘子、医馆东家外,还有没有一位当胭脂铺掌柜的朋友……
裴南手忙脚乱地将镇鬼符从明澈手里抽出来,胡乱塞回小孩的衣襟底下,又将他放回地上腾出双手,急急地拱手解释道:“道友勿怪,最近镇上有厉鬼作祟,师父命我带着明澈下山解决此事。我见道友面……面生,又不是为坊市而来,便怀疑……呃,冒犯了道友,实在很抱歉!”
我把思绪从胭脂上抽回,疑惑地问道:“厉鬼作祟……不应该归地府管辖么?”
地府同天庭一样,不可插手人间事,但天魔与厉鬼之事除外——此二者均不属于人间——按照惯例,天魔相关事宜统一归天庭管辖,而厉鬼则归地府。
厉鬼即是因为种种原因被执念所困、不入地府的魂魄所化,是一个无关善恶的统称。若厉鬼不曾伤人,地府除去登记在册外不会多做什么。而若厉鬼为祸人间,也应由地府出面调查缉拿才对,怎么会由人间修道者负责解决?
“地府不是不管人间事很久了吗?”裴南被我问得愣了一下。
“……嗯?”
他看我的眼神又变得古怪起来,先谨慎地确认我脚下的阵法确实没有效果,这才开口答道:“无论是通禀地府鬼神的符箓,还是敕召阴兵的敕令早就全部失效了……道友不知道吗?”
* 锦湆帝生最大喜好:把自己的礼部尚书弄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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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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