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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16

“是……吗?”

我闭目感受,迟缓地发现自己的魂魄确实不全,胸腹处缺损了一大块。

天界很少有只针对魂魄的术法,就是因为神仙的魂魄与身体结合得太紧密,不可能绕过身体只攻击魂魄,所以魂魄留下的伤势几乎可以等同于身体上的,只是身体愈合得更快,魂魄会慢上不少。

我比了比缺口的形状,像是被人从背后掏了一爪子,连带着魂魄一起撕走了一块血肉……可我怎么对此毫无印象?

“你没有感觉?!”纸鹤难以置信。

“可能因为我其他地方缺的更多吧。”我说。

按理来说魂魄伤成这样,哪怕身体愈合了也是会疼的。但我在斩神台上被捅了十二个窟窿,现在还有半副神骨揣在袖子里装不回身体呢,疼得更厉害,哪还能分得清其他地方疼不疼。

纸鹤:“……也是。”

它歪着头观察了好一会儿,语气有些微妙:“这道伤……不像天魔干的。”

我在北方战场混迹那么久,对天魔很熟悉。若伤口有魔气残留,我不可能感知不到。而我缺失记忆的那段时间里,除了那名话很多的高阶天魔只看到了一个人。如果这道伤不是天魔留下的,那就只能是……

“这算好事。”我安慰它,“看来执明是被天魔蛊惑了,不是先我一步去地府了。”

纸鹤:“……”

它反常地沉默了片刻,努力又憋出一小缕南明离火,将合并起来大了一圈的小火苗封进我的魂魄。重伤带来的寒意被火焰驱散了不少,我原本连几枚铜钱的重量都掂不出来的手也恢复了知觉。

我撸起袖子,看了一眼腕上开始收口的刑伤,道了声谢。

“老子的火在温养方面一般般,凑合着用吧。”它吧嗒着纸喙,补充了一句,“据说凤凰目前就在人间某处清修。如果你能找到他,可以去向他讨一缕涅槃火,对你魂魄的伤有好处。”

“凤凰不是失踪很久了么?”我很惊奇。

“几百年前他在人间现身过,所以大家都猜测他这些年还是一直躲在人间某处。”纸鹤心不在焉地道,“那家伙心善,特别好欺负。你要是能找到他,就往他面前一躺,抓着他撒泼打滚,你要什么他都会给你。”

我:“……”

你怎么这么熟练,他该不会是被你欺负得躲到人间的吧?

“这个化身上剩的法力不多,不跟你废话了,下次有消息再联系。”纸鹤收拢翅膀,最后嘱咐道,“在老子调查清楚之前,你小心别死了!”

我点头。

它不太放心,强调道:“别想着趁机去地府——你现在魂魄有损,一旦死了连神智都维系不了,会变成个只知道流口水的傻子到处飘!到时候老子可不会去找你!”

“……是是是。”

啪嗒,它倒在桌上不动了。

我把小纸鹤捻起来,塞进袖子。

这下有点难办了啊……

如今回想,从拿到‘陵光’给我的玉珏和传讯符、到我单独前去约定地点遇到高阶天魔、再到执明匆匆赶来,分明是陷阱。我大概是在见到高阶天魔时就真的被蒙蔽了神智,否则怎么会跟一个天魔聊得有来有回。而任我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来见到执明后发生过什么,仿佛一眨眼就跳过了中间发生的一切,被押上了斩神台。

我按了按胸口,怀疑缺失的记忆是神魂有损导致的——若这个陷阱针对的是执明,还挺成功的。我没有记忆,浑浑噩噩地顶下了勾结天魔、破坏封印、谋害玄武神君的罪名,也就无人会再追查执明的去向。

可天庭那么多神仙,幕后之人为什么偏偏挑中我这个不起眼的小神背这么大的锅……

……难不成我的封号不该叫鹊华,应该叫平账神君?

不管怎么说,天庭暂时不能回去,就先在人间多呆几日吧。

我原本想着带小孩往东走一走,随便抓一把灰当成锦湆交差——老锦家的祖坟里已经有一个外姓人了,再多捧陌生灰也没什么,祭拜的时候拜错了也没事,就是给无名灰兄送一份祭拜礼嘛,还算行善积德了。

现在有了时间,倒是可以认真找一找哪捧灰是锦湆。

我自认为对锦湆的喜好还算了解,但再了解也仅限于他本人,猜不到他会被人扬到哪里去。万一真被扬得到处都是……

唉。

……那就到处都去找找吧。

17

打定主意,我解除了房间里的隔音结界,开门唤来店里的伙计:“小二哥,劳烦给我送几桶热水。”

既然要多留些时日,还是要打理一下的。

有陵光分我的那一缕南明离火,足以压制住伤势、让表面的刑伤闭合,再将血迹洗去就可以撤掉障眼法了——清洁咒虽然是个小术法,不怎么耗费法力,但以我现在的状况很难控制,不如老老实实地用水擦洗。

店小二一脸歉意:“抱歉啊这位客官,负责给咱家客栈送柴的老翁今早摔了腿,现在店里柴火不足,烧不了热水哩……”

“冷水也行。”我不挑。

他仿佛没听到,睁大了真诚又热情的眼睛:“客官,作为补偿,咱家掌柜同隔壁的汤池娘子打过招呼,凡是住店的客人去汤池洗澡,都可以打对折!您看……?”

我:“……”

你们的云游套路是不是太多了。

旁边的房间突然传出呯一声爆响,把店小二吓得一哆嗦。锦煜收回手,大步走出敞开的房门,皱着眉深深地看向我。

我以为他又要来帮我脱离受骗套路,赶忙把手缩回袖子,免得他再动手。

他盯着我并拢在一起的袖口看了几眼,兴许是找不到适合抓住把我扯走的位置,又转头紧紧盯着伙计。

店小二的脸皮没有掌柜的厚,被他黑黝黝的眸子这样紧盯着,额上见汗,结结巴巴地道:“其,其实昨日还剩了些柴……”

“你说的汤池店,在哪儿?”锦煜冷声打断了他。

他条件反射地答道:“不远,客官您出门往右拐,过三个铺面就能瞧见招牌,镇上只此一家,很好认哩!汤池娘子是我们老板的旧识,报上咱的店名可以打五折,实惠得很!”

锦煜点头,主动上当受骗:“听着不错,去看看。”

我:?

我一脸茫然地被他推下楼。

……这小子怎么一天三变,让他吃口上当茶跟要杀了他似的,让他泡个上当汤又积极主动起来了?

“你要是想去可以自己去,不用拉上我。”我挣扎着从袖子里掏出银子递给他。

他不说话,用那双酷似锦湆的三白眼盯着我。

我:“……”

……这破孩子对神仙有没有点敬畏心啊。

他尚未及冠,三白眼威力不足,让我这个看惯了锦湆威胁眼神的人觉得有点好笑。我拍拍他的肩膀:“听话,你自己去吧,本神仙还有别的事。”

比如去药铺抓点止疼药。

锦煜忽然垂下眼睛:“我自己去汤池,晚上会做噩梦。”

“嗯?”

我不确定地看着他颤抖的睫毛,分不清这小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没必要为了让我陪他去泡汤编造这种谎言吧?

“我有一位……长辈,因为我的疏忽,死于水患。”他说,仰头看着我,声音微哑,“我每次去汤池都会想起他的死讯,很害怕。”

我:“……”

这不是巧了吗,我去汤池也害怕。

只是比起‘长辈死于水患’这样的理由,我的理由实在是说不出口。

……其实锦煜长得和锦湆不太像,唯有那双眼睛像极了。他看着我,就像锦湆在看着我,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锦湆很喜欢泡汤……或者说,他喜欢一切能让我狼狈的娱乐活动。

锦湆刚登基的时候才十七岁。先帝为了给他铺路,死前带走了一批最顽固的老臣,致使三省名存实亡。我身为帝师,有规训他的权力,又被先帝托孤,真要论起来,能够插手的朝政并不限于礼部的事宜,加上朝中缺乏德高望重的老臣制衡,突然令我这个手握先帝遗诏的人一步登天,成了最大的权臣。

烈火烹油,如履薄冰。

权臣不好当。

那段时间我既要处理锦湆放任不管的政务,又要应付无数人明里暗里的拉拢投效,忙得焦头烂额,不小心忽略了其他。直到某一日,礼部侍郎提醒我说弹劾我的折子已经堆得快比我还高了,我不得不从百忙之中抽出半天时间写了一份自辩的奏疏,在早朝时揣上,准备呈递给锦湆。

恰好是那天,锦湆罢朝了。

百官在殿里等了一个时辰,龙椅上不见人影,只得散了。我问了内侍才知道锦湆把众人晾在殿里不管,自己跑去汤池玩乐。我怒气上涌,不顾内侍阻拦,拎着先帝御赐给我的训诫金鞭冲去温汤殿找人。

那时候锦湆刚登基不久,还没有暴露出自己的下限,让我误以为他还有救。我也是气昏了头,冲进温汤殿后将所有侍从挥退,然后一脚把屏风踹倒,站在汤池旁边厉声呵斥,指望能把他骂醒。锦湆坐在水中仰头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出大戏。等我骂累了,他装模作样地虚扶着我,说了几句软话。我信了,欣慰极了,以为他听劝了。

但他没有,他只是记仇了。

在那之后的两年,我被消磨掉了所有的心气。在另一个他又无故罢朝的日子,我晚上下了值,揣着被积压了十多天的水患奏疏进宫,去温汤殿找他。他命侍从撤去屏风,让我跪在汤池旁边口述奏疏内容。

我好几日没睡,又被热气一冲,念着念着就一头栽进了汤池。

那汤池不深,只及腰腹。但官服和靴子浸饱了水,都重的厉害,一直把我往下拽,我居然站不起来,在水里扑腾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锦湆走过来提着我的领子把我拎起来的。

肺腑灼痛,耳中轰鸣,我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才发现自己还死死抓着奏疏不放,难怪挣扎时使不上力。我想把它放在池边干燥的石砖上,手抖得厉害。锦湆很贴心地凑过来帮忙,将那本被水泡烂了的东西放好后,用手指随便拨弄了几下,伏在我耳边说了一个条件。

我趴在池边,盯着眼前湿漉漉的奏疏和被水晕染开的字迹,恍惚了一下,觉得这点代价就能换三县百姓的性命,还挺赚的,就答应了。

那一夜十分难熬,我醒着的时间还没有晕着的时间长,即便是睁着眼睛的时候意识也是断续的,被切割成了零碎不堪的片段,除了锦湆那模糊又快意的神色,什么也看不清。

事后我还是趴在池边,他先走了。过了小半个时辰,有内侍捧着他许诺给我的敕旨呈给我看,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末尾盖着一枚鲜红的印泥。我看着看着就笑出声,只觉得一切实在是荒诞至极。

后来,汤池就成了他最喜欢的议政地点。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孩说,因为你高祖父在汤池里搞我的次数太多了,让我对那该死的地方恨乌及乌,所以能不去就不去。

面前,一无所知的锦煜还在看着我,等我的回答。

我张了张口,正要拒绝,忽然从他眼里看到了掩藏不住的急切与忐忑。

“……”

锦湆的眼中不会有这样的神色,只有笃定和戏谑。被他看着,就像有某种残忍的精怪透过人的皮囊注视着我,贪婪地索取我的血肉。但眼前的少年不同,他的眼睛不像同龄人那样清澈干净,而是将情绪都压在水面下鲜少外露,还总是摆出一副臭脸……可他眼中从来没有那种欲要将人剥皮噬骨、磋磨殆尽的**。

这样一看,锦煜的眼睛似乎也没那么像那个小畜生了。

……唉,算了。

我总不可能把锦湆搞过我的地方全避开,那我余生只能去海底躺着了。

不就是汤池吗?

去。

18

汤池分为大汤和小汤,本冤大头付出足够的银钱,换来一个单独的小院。

我在屏风后脱下身上层叠的衣服,抖了抖——好歹是天衣,不惧水火,不沾尘垢,比我结实,还比我干净,无需我操心。我把它挂在一旁,仔细舀水冲去身上的血迹,这才披上浴服,绕过屏风往汤池走。

锦煜冲洗的速度比我快,已经在廊上等着了。我一绕过屏风,他的眼睛倏然睁大,直愣愣地盯着我,漆黑的眼瞳颤了颤:“你怎么……”

“我怎么了?”我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盯着我的手腕和肩膀不放,而这些位置都恰好是刑伤所在。

……巧合么?

锦煜移开视线,又转了回来,忽然问道:“我听说神仙的形象是在成神的时候就固定了,再也不会变?”

“不是,‘神’的形象和信徒的念想有关,会慢慢接近信徒普遍认知的模样。”我一边说,一边抄着手往汤池走。

“那你成神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子吗?”他追在我后面,不依不饶地问,“我……找过记载,卷宗上说,百姓祭拜你的时候,是对着一张画像祭拜的!”

“我又不是死了几百年,画像哪有我本人给他们的印象深刻……”我小声嘀咕。

普通百姓哪里有钱买画像,大多数都是去城外捡一块木头,托人刻上我的名字当作牌位,白天塞进柴火堆下面藏起来,晚上再把我掏出来拜一拜——有人搜查的话就把我塞进灶膛里烧了,很方便的。

不过他说的那张画像我也见过,画得接近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而不是临死时那副模样。我也很惋惜自己没能被塑造成画像上的样子。

但是!

百姓把我的形象记成我现在这样,主要还是怪锦湆!

因为我……我是……

嗐。

……我是喝水呛死的。

* 一般我会挑一句林大人在本章讲的地狱笑话填入本章内容摘要,这章他讲太多了,我居然难以抉择……

林大人穿着浴服坦然登场。

锦煜(瞪大眼睛一秒看了八个来回):……怎么跟预期的不一样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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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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